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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早上起床,迷迷糊糊洗脸刷牙,坐在梳妆台前,看到镜子里昨晚新剪的头发,心情还是不错的。

洪喜介绍了一家只接受私人预定的美发馆给我,听上去很高大上,实际手艺也不错。亚麻色是我一直喜欢的颜色,唯独他家染得最好。

我正自恋,我妈突然进来,端详了好一会,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本来就长得难看,为什么非要自己剪头发?”

我只恨耳朵没聋掉,她总是能这样轻易点着我坏脾气的导火索。

如心,你不能成为别人情绪的奴隶,放轻松,深呼吸……我抓着梳妆台的桌子,竭力克制。

“这胸也太平了,真是随了你爸。”她嫌弃地盯着我的胸看,“你该不是有自闭症吧?怎么不出去玩?”

“谢谢母后关心,”我要扳回一局,于是得意道:“昨晚就跟别琼约了,一会去逛商场。”

“哦,”她点头,“天天出去像小疯马一样野,果然矮子只能跟矮子玩。”

——矮子只能跟矮子玩!

导火索在滋滋燃烧着,马上要引爆了。

听说子女是上门来讨债的。

真不知道我和我妈到底上辈子谁欠了谁。

“妈,你有什么事吗,一大早的?”天气这么好,就不能做一对和谐相处的好母女么。

换别人对我如此刻薄,真是分分钟钟毁尸灭迹。可亲妈就是亲妈,即便想在脑海里进行快意的报复,也得客气些。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母后虐我千百遍,我待母后如初恋。

“哦,你不说我倒忘了,”她甩手往床上扔了件衣服,墨绿底绣着红色牡丹花,“我穿着太肥了,显老。送你吧。”

“……真是谢谢你了。”我倒抽一口气。

“嗨,应该的。咱母女俩客气啥。毕竟,你脸大、人丑、皮肤差,黑且矮壮、脾气坏,我不对你好,谁对你好。”

啊!

啊啊啊啊啊啊!!!

我操起梳妆台上的刮眉刀架在脖子上,“妈,咱俩有仇吗?你再说一句话,我马上死给你看!”

说完假装一抹脖子作喷血而死状倒在床上。

她终于笑了,“好了好了不说了,哎,每次跟你聊天都特别开心。赶紧出来吃早餐。”

特!别!开!心!

唉。

她对开心的要求真是特殊又简单。

成功羞辱到我,就算赢了。

我可不开心。

2

邻居们曾私下里议论,我和妹妹的名字起得真好:如心、如意。怪只怪,我们偏偏投错胎,生在濮家。

濮濮濮,念多了就是——不不不。

不如心。

不如意。

哎,一语成谶。

我和如意外形相差太多,初识的人听说我俩是如假包换的亲姐妹,总以为我在开玩笑。

如意骨架子小,吃什么都不长肉,170的身高越发衬得她身材修长。脸蛋呢,白白净净,下巴窄尖像是削过骨,剃成光头也是标准的美人一个。除了跟我妈说话,除了听到别人说了不如她意的话,除了看到别人做了不如她意的事……她表现得像个冲锋上阵的战士外,其他时候的她基本很温柔。

尤其狭长眼眸还总喜欢挑啊挑的,男人们见了个个跟被点了穴似的,简直可以拿线牵着走。

我呢,不论从外形还是性格来说,都几乎是她的反面。

天晓得我妈怀我时是不是吃了太多土豆,小学时长到160便再没拔过节,只一门心思地横向发展。20多岁的人,十几年的人生减肥路,嘴馋了什么都挡不住。逛商场时,看中的衣服我还没开口,那边导购员懒洋洋开口:

“胖子,没你的码。”

初中时和我妈买衣服,印象最深刻有次她非要我试穿一件腰部系带、可松可紧的牛仔背带裤。我一眼看穿那是特制的孕妇裤,死活不肯。我妈连威胁带恐吓逼着我穿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臃肿如河马,旁边竖着的纸牌上“孕妇裤”三个大字映入眼帘,真是心如死灰。

偏偏我妈满意得合不拢嘴,直接用购物袋收走我穿去的裤子藏在身后,频频点头说:“真好看,不用脱了,穿回家吧。”

也许是因为我妈对我买衣服的过分控制,也许是对自己的身材深深绝望,一时间悲愤交加,我坐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正赶上时任体育委员的洪喜带着班上几个高个男生选运动会的队服,七八双眼睛一会看看我,又看看我妈。

那时还年幼的我哪里驾驭得了这样生不如死的场面,只好趴在地上遮住脸,用手背垫着额头,盼着他们速走。

哎,算了,不提这心糟心的事。

我是在大四快毕业时才真正下决心减的肥。之前不过是说说。说的时候是真心想要拒绝美食的诱惑,大吃大喝时也是真的一心将减肥的念头抛掷脑海之外。

大学生濮如心当然比现在单纯些,架不住“好闺蜜”薛晶晶的怂恿(其实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心机婊),带着写了三年多的暗恋日记,向隔壁班的班草李江表白。后来才知道,薛晶晶算计好了要我出丑,她早早拿手机录了全程,视频发到网上被上千万网友点击,某某大学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是当年最红的视频,所以从这个角度说,我也算是个红人。

视频里的校草翻了几页我的日记后,在几个男生“嗷嗷”的起哄声中把本子摔到我的脸上。

末了他说:“死胖子,说吧,谁给你多少钱让你这样羞辱我?我出双倍行不?”

就是从那时起真正下了减肥的决心,跑步、游泳、吃药……无所不用其极,一年多的时间,虽比不及如意的曼妙身材,好歹瘦了三十斤。至少再买衣服时,已经能够底气十足地跟导购员说:“给我拿最M号的。”

体重控制下来,可从此再不敢轻易跟人交心。

尤其对异性受伤的阴影面积比较大,直接导致我但凡看到个入眼的男人先脸红,再自卑,十秒钟都不到,在我的脑海里,已过完潦草的一生:恋爱没多久结婚,婆媳关系十分紧张,经济窘迫男人天天不着家,没多久跟小三生育了一对双胞胎踢我净身出户,只好一个人抱着根棍子在立交桥下靠乞讨终老……

这种人,怎么能嫁!

虚伪!

恶心!

无耻!

……

哎,算了,不提这糟心的事。

还是说回如意吧。

她自小便有反抗精神,年幼便极度渴望婚姻生活,大四即将毕业,也就是昨天,瞒着我爸妈拿了户口本跟男友潘羿跑去登记。

回来后跟我吐槽:“结婚登记费一共9块钱,一人4块5。谐音听起来就像是——死一块儿不?死一块儿不?你说这样,谁还敢结婚?”

我:……

3

我一向不喜欢潘羿,他性格孤僻又死宅,唯唯诺诺,如意说什么他都“是是是”,像个跟在主人身后没有脑子只懂得机械执行的机器人。偶有人为他鸣不平,他会抢在如意前头激烈反对。诚然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跟人闹到绝交的份上,着实让我们全家叹为观止。

有次潘羿的室友看到他没买到如意爱吃的鸡蛋灌饼,在宿舍里吓得面如死灰、如临大难。也是多嘴,说了一句:“至于吗,不过是张饼。”

又不痛不痒地补了句:“不过是个女人。”

潘羿一拳抡在人家的腮帮子上,俩人因为这事直到毕业都没说话。

我想,对如意来说,她一定是因为我妈太强势,控制欲望太强,在我们家得不到足够的亲情温暖,极度渴望异性宠爱,才会选择潘羿。

心理学家说的,如果一个人从小生活在父母过于严格、强势的家庭环境下,那么容易导致在恋爱时产生两个极端:

一是寻找同父母性格类似的恋人,以伴侣权威取代家庭权威,伴侣越强势越控制就越爱。

二是寻找与父母性格相反的恋人,对方越对她的指令惟命是从、说一不二就越爱。

举个简单的例子:我妈从来不跟如意讲道理,都是上手直接打。

那么在这种家庭环境下,会导致如意在找男朋友时只有两类:

第一类:天天家暴型。

如意:亲爱的我想买个包。

男朋友(对着如意的脸左右开工):我看你长得就像个包!

如意(捂着被打肿的脸无比崇拜地):哇,亲爱的你对我真好,我好爱你!

第二类:百依百顺型。

如意(对着男朋友的胳膊从上至下降龙十八掐),为什么响四声才接电话?

男朋友(开始自己掌嘴):都是我的错,你打电话时我正在尿尿,下次再这样,我一定先憋回去半截尿,等接完你的电话再放出来。

如意(花痴地):乖嘛,难怪我这么爱你。

……

潘羿属于后者。

如意对我的说法不置可否。

4

我飞速地刷牙洗脸,看到如意已经在厨房悠哉地喝着豆浆,阳光照在她微红的脸颊上,像个妖女。

哼,已婚妇女。

她冲我眨眼睛,很得意。

我没好气地吃着油条,同时刷朋友圈。

“春风吹战鼓擂,已婚妇女怕过谁——从今天起姐姐我天下无敌了,羡慕吧?”

这死妮子居然发了朋友圈,还晒了结婚证。

“你不怕咱妈看到?真不怕死。”

“没事,我给咱妈设置了分组权限。她看不见。只要你不多事,她就不会知道。”

我白她一眼,再刷新时,看到洪喜把如意的内容截图,也发了朋友圈,内容是——

“哪家地摊儿买的假结婚证啊?”

他特别@了我妈和我。

我吓得把豆浆喷出来,“如、如意,快跑!洪喜,洪喜发了……”

“不可能,我早把他加黑了。”

“可你俩朋友有交集,肯定是别人转发给他……”话还没说完,我妈气冲冲地拿着手机进来。

“如意,你昨天跟我要户口本不是说要办护照吗?”

如意很镇定,慢悠悠地把豆浆放在餐桌上,“我要说去登记,你能给我吗?”

“你!”

我妈得知自己有了乘龙快婿很镇定,不发一言,从橱柜里操起把菜刀慢慢走向如意。

如意穿着拖鞋拉开窗子便往外跳。

平稳着陆后,居然还得意地扭来扭去:“没砍着,没砍着!”

5

如意熟门熟路惯了,住一楼就是有这个好处。她和我妈围着小区直跑了十多分钟的马拉松。吓得老干部活动中心的马姨不停给我爸打电话:“他濮叔,快回来,你家出大事了!”

见我从窗口默默盯着她,张嘴就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赶紧拉住你妈?”

不知道电话那端的爸爸说了什么,她火急火燎直嚷:“你老婆又在小区追杀你女儿!”

她可不是第一次见到,我嘟囔着,大惊小怪。

“不不不,这次不一样,”估计我爸跟我想的差不多,马姨急得跳脚,“之前用的都是晾衣杆、擀面杖,这次,这次是刀,菜刀!”

挂了电话见我还杵着不动,她瞪我一眼,也加入了马拉松队伍中。

真是幼稚可笑。

你们见过哪个做母亲的真对女儿下狠手?

我太了解我妈,头脑简单控制欲望又太重,说自己更年期,一更更了十几年,其实是带着更年期的幌子心安理得地不讲理。

我已经习惯了这俩人在小区里跑马拉松的场面。没办法,如意只怕这个,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统统不好使,她只怕我妈揍她。

管它真揍假揍,万万不能揍到她美丽娇艳的脸。

“既然如此,”我曾问她:“你直接跑出小区,随便打辆车、坐个公交,咱妈能追上你?为什么要跑几圈才出去?我怎么觉得,你不是真心想跑啊。”

她眨着大大眼睛,十分无辜:“你没发现每次跑时我穿的衣服或鞋子都是最新款吗?”

……我还真没想到。

不花一分钱便开了时装发布会,绝对地吸引众人眼球。

“遗憾的是,高跟鞋只能支撑我展示……不,跑几分钟,你知道的,新鞋基本都磨脚,跑一会只能拎着鞋子光脚逃了。不过,”她努努嘴,“你知道的,好在我的脚长得也美。”

这个狐狸精。

“太过分了,你居然……利用咱妈。”我忿忿不平。

狐狸精转转眼珠,“说你傻,还真不灵。我可能只是为了时装发布会吗?我要直接从家门口跑了,咱妈出去连人影都看不到,回来还不继续削我?我跑一会才真正逃,也是为了让她消气。”

原来是一箭双雕。

“你不怕这样下去,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

太得不偿失。

谁家好姑娘天天被亲妈满世界追着打?

“好姑娘?做好姑娘有什么好处?能让男人对我百依百顺吗?能吃饭不花钱吗?能逛街不付款吗?开车能闯红灯吗?菜市场买菜能不缺斤短两吗?”

……我咬着牙:“不能。”

上周跟如意去小区便民小摊买菜,她鞋底粘了东西,晚走我几步。那摊主趁我低头挑黄瓜时,从身后捡了几根烂的埋在我挑好的新鲜黄瓜堆里,装好袋子,“三块一斤,算您二块八,七斤六两,一共是二十五块八毛八,给二十五得了。”

我听到两位数的乘法就头疼,忙不迭地付钱,摊主突然看到如意慢吞吞走过来,当即变色,飞快地抽走了底下的烂黄瓜,“十五,十五就够了。”

“除了那几根烂黄瓜,我问问你,”如意轻启朱唇,“两块八乘以七斤六两,你怎么来的二十五块八?管理处的公平秤就在前头,要不要去那里算下?”

摊主再三保证绝不再犯后,那堆黄瓜免费送给了我们。

自此我买菜总喜欢带着如意,她是物价局,她是公平秤,她是保鲜师,一人出马,吓退成千上万个缺斤短两的黑心小贩。

6

十几年来,我妈的境界已经到了世间万物皆武器的地步:鸡毛掸子、痒痒挠、拖鞋、杂志、化妆品……如意身经百战,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每每预感到武器来袭,不慌不忙两个步骤一气呵成:双手护住脑袋,开脚溜。

通常来说,我妈的愤怒通过几圈马拉松发泄完毕,在邻居们不有所表示都过意不去的拦阻下,也就半推半就地见好就收。如意呢,找个地方躲躲,咖啡厅、酒吧、商场,转个圈回来,继续若无其事地吃我妈做的饭菜。她脸皮厚这个无人能敌的优点,就是从每日跟我妈的斗争中一天天磨出来的。

有次我和如意交流斗争经验。

如意说:“姐,你为什么每次同咱妈吵架,都那么保留,不敢还嘴,生生被她骂哭?”

我说我不敢,她毕竟是咱妈。

我反问她为什么每次都那么毒舌,像遇到仇人般毫不留情。

她则回答:“我是想让她知道,凡事都有两面性,谁让她生了两个女儿,你是正面,我就愿意做反面,不然生活多无聊。而且,开什么花,结什么果,真要较真,我这都随跟儿,遗传的她。这样省得咱爸怀疑咱俩都不是亲生的。

说罢她仰天长叹:说起来,我啊,为了这个家的和睦团结,简直操碎了心。”

我:……

7

这天的马拉松大赛,除了武器的升级,同以往确实有点不一样:一是她们跑得比以往久了些;二是从小跟我们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洪喜在如意的几次示意下,都不为所动,反而跟在我妈旁边助跑,当了人体导航——

“阿姨,再坚持坚持,如意也快没劲儿了。”

有人劝架,就有人唯恐天下不乱,添油加柴。

我妈气喘吁吁。

洪喜时不时掏出饮料补给,还专门拿了把小扇子给我妈扇风,“前面得拐弯,您得加把劲儿,不然她真溜了。要不要喝点果汁?”

“太过分了!”攒足了劲儿瞄准好时机,他继续挑拨:“说结婚就结婚,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必须好好收拾她!”

我妈跑了一会反应过来,对着他的脑袋就打:“你不劝我就算了,煽风点火是什么意思?”

“哎呀阿姨你可冤枉我了,”他老委屈了,“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有那么坏吗?我跟您一条心,恨铁不成钢,恨女乱结婚啊。这可不是小事。”

关键时刻,我妈恢复理智,认为收拾如意更重要,而且,有个帮手在旁边伺候着也不错。

我妈在这样的鼓动下,因此比往日多跑了几圈。

于是整个小区的人都目睹了一个男青年扶着一中年老太,追赶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少女的全过程。

简直可以写一部新的童话书:“外婆和太灰狼联手捕捉小红帽。”

晚上回来听到外人对当天事件的描述总结,瞬间觉得我太善良了。

我爸下班回来兴致勃勃地问我:“听说咱小区今天有八卦?一路上听到好多人在说,什么年轻小伙爱上中年大妈,齐心协力驱逐原配红衣少女!谁呀,谁家啊?快跟爸说说。”

我如实相告。

我爸气得摔门而出,饭也没吃。

8

逃避不是办法,事情还是要解决。

晚上如意回家时,我妈已经坐在餐桌旁等她。换以前,她早去跳广场舞或边看电视剧边抹泪,冷战几天等如意说软话。

我拿着笔记本心不在焉地网购,小心翼翼观察敌情。

“啪”的一声,一个红色的小本本被摔在桌上,吓我一跳。

如意眼眸低垂,不动声色地夹菜吃饭,“又搜我房间?”

“哎呦,真对不住,”我妈态度友好,诚恳道歉,“我忘记您如今是泼出去的水,扯了结婚证,跟平常不一样了。”

眼见一场战争又要爆发,我十分紧张,偏偏我爸又不在家。

我讨好地问如意:“渴不渴,冰箱里有我下午买的可乐。”

我妈瞪我一眼。

找个机会拉她出来,苦口婆心:“想要解决问题,就得心平气和地沟通,不论多想坚持自己的态度,一定要温和而坚定,否则走了极端,她一跑,越拖越久。”

我妈沉默一会儿,重新坐回餐桌,我知道她听了进去,倒满整杯可乐冲如意不停使眼色。

“我总共见过他三次面,除了说声阿姨好,会说别的吗?这个倒是其次,你俩在一起,他手机就没离过手。跟你爸和我说话,头都不抬。他到底有什么好?”我妈转换了策略,语气是软的。

我在心里说,就是就是,他对我这个姐姐也没尊重,见面只吝啬得点个头,像是一张嘴就能吐金豆,唯恐被我抢先捡了去。

“连最基本的教养都没有,你能指望他对你好?跟你过一辈子?”

“谁说我要跟他过一辈子?”如意漫不经心,“过不了……就离呗。”

如果愤怒有温度,我妈此刻应该已经能把整个屋子都熔化了。

姜还是老的辣,我妈回她:“反正早晚也是离,不如现在离了吧?”

呃……我揉着额头,坐在她俩中间,防止两方情绪过激,场面无法收拾。

“不行,”如意很为难的样子,“我刚结没几天,还没享受够结婚的乐趣呢。等实在过不下去了,再考虑您的建议。”

你来我往,简直是在掷刀片,可她俩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只有我一个害怕误伤的人胆战心惊。

“过了那么久才离婚,跟二手汽车有啥区别,只能等着二流以下的男人接收。反正你俩早晚要离……”

我妈皮笑肉不笑的,“不如明天一大早就离了,如果有人问起可以说是喝醉酒脑子不清才结的,大家也就觉得你胡闹,跟未结婚的没啥区别,还是新人一个。尤其,不耽误你再嫁呀,你说是吧。”

她话锋一转,突然把我拖进去,“如心,你说对不对?”

“妈,话,话也不能这么说……”我支支吾吾,这个陷阱太大,说什么都两头得罪。

“哈,我真是见识了,”如意冷笑,“从来听说有催婚的父母,没见过逼着女儿离婚的妈!”

“那正好,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明天我陪你去趟民政局,抓紧把婚离了。怎么跟潘羿说是你的事,我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命令传达完毕,我妈伸个大大的懒腰,横在客厅的沙发里。

如意哪是省油的灯,我看着她平静地放下碗筷,取了外套,穿好鞋子,拎上挎包。

我妈还以为已经搞定一切,哼着小调,打开电视时系统默认的声音太大,忙不迭地按遥控器调音量。

如意先是从自己房间拎出一个垃圾桶,把里面的瓜皮纸屑一股脑儿地倒在门厅的地上。

“你疯了啊,如意。”

我妈也从沙发上坐起来。

如意高昂着头,目空一切,走到门口,从小挎包里摸出烟盒,弹出六七八根烟,点着后一股脑地全刁在嘴上,深吸一口,吐出一个个烟圈。

最后脱掉身上的开衫,只剩一件小吊带,露出深深的乳沟,超短裙短得我几乎以为她没穿内裤,一句话:露着脖子露着背,露着胳膊露着腿。

“妈,你最讨厌我乱扔垃圾、抽烟、穿吊带吧?”她甩着膀子,“真是对不起,我想这么做,不是一天两天了。舒服!痛快!爽!对了,我还得告诉您,我是不会同潘羿离婚的,这是我的事,任何人都没资格替我作决定。如果您实在想离婚,看来……只能选择和我爸离了。”

我妈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她继续补刀:“这事儿你绝对可以做主。你跟我爸凑合了这么多年,离婚嚷了几千遍,真有本事说,就真有本事离啊。我在幼儿园就被教育——这人哪,要言出必行。否则哪好意思教育自己的子女。”

这个炸弹扔出来,如意料到我妈会疯,拉开门逃命似的跑了。

9

当晚如意离家后音讯全无,我爸妈跑去学校更找不到人,大四生都忙着实习找工作,六人间的宿舍一个人也无。我妈气得天天对我狂轰乱炸,就差报警。

一周后,如意和潘羿带着大包小包出现,俨然新媳妇回门。木已成舟,我爸不愿事情再闹大,他担心如意在婆家受委屈,只得做了和事佬,命我推着“总理”去打麻将,留下他独自打扫战场。

更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如意没多久怀孕,毕业后心安理得做家庭妇女,等孩子出世。

潘羿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程序员,继续保持着沉默是金的风格。我妈没敢出主意让如意堕胎,斗争了几天,心疼战胜了怄气,每天研究煲汤,咕嘟几个小时熬得浓香四溢,再坐六站公交车送过去。

我呢,眼下刚被老板辞退,有一搭没一搭的全城面试,找我的第十六份工作。每次出门,我妈都千叮万嘱:“老老实实投你的简历就好,别吃饭,别喝咖啡。”

说得找工作面试需要陪吃陪喝似的,那应该是入职后才会有的事情吧?她怕我现了原形,没人肯聘请。

我反击她,“放心,我宁肯饿死,也不会吃你一辈子。”

如意搬走后,她把所有的炮火集中往我身上开,此刻放心似的拍拍胸脯,“那感情好,刚才我还想,这辈子我就甭指望你找到什么男朋友了。只能图你找个好工作,万一这也找不到,吃我一辈子,真不如刚生下来就掐死,省得天天这么烦恼。”

我早习惯了她拿着一把刀对着我和如意赶尽杀绝的样子,此刻听到这样的话,防御全部坍塌,又不争气地涨红眼睛,跑到房间呜呜哭。

她是故意的。

对如意,揍才凑效。

对我,就不用那么麻烦。

——语言攻击、精神上践踏就可以了。

10

可能我确实这辈子都找不到男朋友了吧,不怪我妈这么想。

我的脸有点残疾,是睡觉时从床上掉下来磕到头,造成的面部左半边神经受损。中西医都看过,药没少吃,但没法根治,多少有点反应迟钝。乍看没问题,见面说话都似正常人,可一旦落实到吃上,那些食物碎屑便如涂了万能胶一般,牢牢粘在左嘴角。

常常是众人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嘴角挂着食品:薯片啦,面条啦,瓜子皮啦……无法明说又暗自偷笑,而我还在侃侃而谈不自知。

一次两次,可能大家只觉得我吃饭邋遢,用餐礼仪差,可时间久了,就算再迟钝,也会看出问题。

做朋友或许人家嘴上不说,可人生伴侣又另当别论。

如意跟我出主意,你可以偷偷一个人躲起来吃,不就万事大吉?

她这么说也没错,只是,我并不觉得我有什么错要这样惩罚自己,别人以此淘汰我作为同事、朋友、恋人的资格。何尝我不能以此作为淘汰别人作为我同事、朋友、恋人的资格?

这是互相的。

对对对,如意说:“所以你现在天天换工作,360行,眼看着你都要做遍了。除了我和洪喜、别琼,没有任何朋友,一次恋爱都没谈过,活该你单身……”

我并没有反驳她。

换工作,除了被老板开掉,主要是因为我还没找到真正喜欢的职业,没能全身心地投入,并不是源于同事的孤立和取笑;

没有其他的朋友,并不是因为我人缘差,而是我对朋友的要求高。

至于男朋友,喜欢是两个人的事情啊,总要多遇见一些人。

如意看到我怀里的小齐,叹口气:“不对,我收回刚才的话。你还有你的朋友小齐嘛。”

她说的小齐,是我从小到大不论睡觉、上班、外出……都会带着的安抚物,一只用我妈的衣服改的长长的圆柱形枕芯。

据我妈的说法,我小时睡觉整夜都要抓着她的衣角,她一旦离开我便惊醒嚎啕大哭。于是用那衣服改了个圆枕,让我夹在腿上、抱在怀里,效果出奇得好,一觉睡到天亮。

只是日子久了,对这圆枕依赖性越强,吃饭要它在腿上陪着,半夜迷迷糊糊醒来要摸着,难过时要抱着,开心时要搂着,出门时上班时背包里也要带着……

它是我的定心丸,是我的安抚剂,是我的定魂散。

是我丢什么都不能丢它的最珍贵。

开始我爸妈还反对,觉得这么大个人,天天带个小枕头出入,形影不离的,成何体统。

反对了一阵子我不为所动,也就默许了。

此刻的我又把小齐抓得紧紧,如意十分嫌弃:“老实说我最无法忍受你用不同颜色的毛线给它做头发,还有布头裁的衣服,你老人家都什么审美啊?还有,你能不能不要用积木给它搭城堡?那些用水彩笔画着五官的苹果、橘子、梨……分列站立两排,是什么意思?你给它建了个王国?它是国王?”

它当然是国王。

我的国王。

闲来无事时我最喜欢装扮它。

尤其是有了经济能力后,服装、发饰的材质可以买好一些的,我喜欢跟小齐说话,给它建立用水果和蔬菜组成的文武大臣。

在我看来,它是个需要我陪伴、装饰、聊天,不断去满足的国王。

满足它,实则是在满足我自己。

小齐,其实是在成长过程中欠缺太多满足的,另外一个我。

不会有人听我这些蠢话的。

我知道,在如意眼里,肯定觉得我是个怪人。

哭过一通好受多了。冷静时,我想,如意结婚是对的。

只要能离开这个家,管他是什么人、婚姻能持续多久,至少不必每天被我妈如此折磨。

我突然无比理解她。

如意离家后曾煽动我说:“你实在受不了,也搬出来住吧。”

我说我找不到肯娶我的男人。

“你在外面自己租房嘛。”

“可……可是我……又没有足够的钱。”

她一手叉腰一手戳我脑门:“既然如此,你有什么资格抱怨?”

是,作家六六说过的,想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就得有与之匹配的能力。

很可惜,我并没有。

11

如意怀孕的事情,最难过最愤怒的除了我妈,当然是洪喜。

如意结婚时他联合我妈捣乱,幻想着她只是猪油蒙了心,等清醒过来,一定会发现他才是真爱。他明明是那么现实的人,到了爱情上,却天天踩在棉花堆里。

家庭没温暖?不想被控制?想要有自己的家?

都是屁话。

洪喜说,为什么是潘羿,不是我?我也可以给她温暖给她家,百依百顺绝对没脾气啊。

我一针见血地说道:“你现在说这个有点太晚。为什么不是你?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怎么追求女生,天天追得如意鸡飞狗跳的,是你才怪。你哪怕稍微浪漫一点儿,轮得到潘羿?”

“我?不知道怎么追求女生?这些年,我对如意的心,天地可鉴!浪漫?”他挠挠头,有些不服气也有些困惑,“我不浪漫吗?有吗?”

唉,真是恨铁不成钢。

爱情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傻小子和如意同岁,比我小两岁。小学时就喜欢追在如意后面跑。就算女孩比男孩发育早,但彼时如意的烦恼主要集中在谁的蝴蝶结比我漂亮,粉色莲蓬公主裙我也要买,以后再也不跟刘娜玩了……这些比较重要的大事上,对他烦不胜烦。

洪喜死缠烂打了两个学期,如意恨了他两个学期,具体的阴影面具难以统计。

我常想,如果有人开个“如何讨女生欢心”的速成班,一定赚得盆满钵满。很可惜,并没有,所以那些到了青春期春心大动的男生们总像蒙着双眼的蠢驴,在恋爱的大道上跌得鼻青脸肿。

洪喜的蠢,同很多青春懵懂的男生一样,明明喜欢一个人,却只会通过取笑,甚至是羞辱对方来表达——

如意和小伙伴们跳皮筋,洪喜跟同桌强盗似的跑过去,拉长了皮筋对着如意就弹;如意在体操台上领跳广播体操,他在其后背贴上“我是猪”的纸条,使如意成为全校的笑柄;《葫芦娃》里的蛇精有个如意簪,某天洪喜想到“如意如意,顺我心意”这句词,拜他所赐,如意的外号“蛇精”被大家叫到大学……

至于什么鞋带绑桌子腿啊,上课提问站起来撤走椅子摔个四脚朝天啊,剪刀剪小辫儿啊,更是不胜枚举。但如意最恨洪喜的一件事,是那家伙不知道从哪搞来一个坐一下就会发出放屁声的坐垫。上课班长喊起立——

“同学们好!”

“老师好!”

“请坐!”

如意坐下时,放屁声千回百转,洪喜尖着嗓子喊“如意放屁啦!”……全班同学包括老师都笑疯,上气不接下气。

所以有时候如意也还算喜欢“蛇精”这个外号,毕竟比“放屁精”要好听一些。

12

因为洪喜,童年生活可真欢乐啊,每天放学回家我都能听到如意抱怨洪喜。

那时我9岁。

洪喜和如意刚刚满7岁。

洪家还没发家,洪喜爸妈早年倒腾家具,人老实又受同行排挤,合伙人倦了所有钱跑路,债主叫了一帮人天天堵在门口要债。洪爸只得外出避风头,之后便杳无音讯。有人说在美国见过他,还有人说被债主砍死客死异乡……传说很多,始终无法确认真假。

那个合伙人叫吴招娣,据说是个寡妇。我爸每每提起,语气都愤愤的,“看上去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水性杨花的!”

吴招娣倦了很多人的钱,洪喜家不过是其中之一。最惨的是当时城中心的一家叫什么“袁记家具厂”的,被骗了两百多万,在当时这笔钱是几辈子也还不上的天文数字,那对夫妻受不了双双服毒自尽,留下一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孩子。

“造孽啊。”我爸叹气。

“那个孩子……”我问,“后来怎么样了?”

“听说被亲戚带走了,去了国外。”

而洪妈,扛了一个多月,走投无路,娘家又没人,只得把洪喜扔到我家,拜托我爸妈照顾,留了一笔钱,说是南下碰碰运气。

我们朝夕相处,外人一直以为濮家有三个孩子。

三年后洪妈受高人指引,跑到海南农村收了一圈海南黄花梨,几百年的原木,更有明清罗汉床、头把交椅、将军茶台……她赶上了捡漏的好时候,民风淳朴的海南村民,当时全然不知道黄花梨的真正价值,那些后来被洪妈卖到上千万的明清家具,不过几千块钱收得。

洪妈偿还了所有的债务。尝到甜头,专门买了地,囤了无数的花梨原木。规模越来越大,海黄被炒至天价无人问津又开始下跌时,她已经收手。因不懂经营和管理,怕重蹈覆辙,保守地把所有赚的钱都买了房地产。每天收的租金,不知道够几代吃。我爸有次开玩笑,夸张地说整个城市五分之一的地,都是洪喜家的。洪喜,是名副其实的大地主。

我们并没有因此变得生分。洪喜的性格,并未因他爸爸的离开而有所改变,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洪家后来买的别墅一年到头没人住,洪喜只愿意继续住在我家隔壁,三天两头跑我家蹭饭吃。洪妈呢,干脆在我们小区里买了套复式,洪喜这才两头换着住。洪妈每天在老干部中心跟一帮老头老太太打麻将,为了几毛钱跟人吵翻天,同她的身价一点不符。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学习的料,浑浑噩噩度过了大学四年。毕业后的就业前景不太乐观,反正我也没什么追求,索性什么工作都试一试。

前台,出纳,广告文案,书店销售……我连便利店的小时工都做过。

洪喜死缠烂打地跟如意读了同一所三本院校,同校不同系,每天的生活不过是吃饭、打游戏、追如意。

奈何如意遇见潘羿,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开始过着一心一意的甜蜜生活。

得知如意同潘羿交往时,洪喜特别不忿,跑去质问如意。

他站在如意宿舍楼底下大喊——

“403的濮如意,你给我出来。”

他嗓门很大,一嗓子,整栋楼冲阳面的宿舍都探出脑袋来。

他继续喊:“403的濮如意,外国语学院的濮如意,外号‘放屁精’的那个!你给我出来!”

……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导致如意“放屁精”的外号度过了她整个大学生活。

从那时起,如意再不肯跟洪喜讲话。

13

这都是老历史了。

回到现在。

我爸约了人打乒乓球。

桌上留着字条,我妈给怀孕的如意送汤还没回来。

桌上给我留了一份猪脚汤,油腻腻的,一点胃口都没,我只想找点凉的吃,就近去了肯德基。

不知道谁家小朋友过生日,大半个场区张灯结彩,挂满了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气球。到处是八九岁的孩子们,围成一片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草莓和巧克力味的圣代太甜腻,哪有原味的甜筒纯粹好吃,我左右手各拿一个,看着跑来跑去的孩子,吃得正开心,看到洪喜那小子哭丧着脸进来,并未点餐,直接选了个靠窗背对我的位置,把头埋在臂肘里。

此刻灯光突然变暗,服务员推着点满了生日蜡烛的蛋糕车出来,《生日快乐》歌响彻整个房间——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dear

Happy Birthday to you

……

“许个愿哇!”

“一起吹蜡烛吖。”

“安静啦,不要吵。”

戴着生日帽的男孩双手合十,闭眼许愿,在这片欢乐祥和的海洋中,突然听到一个男人悲痛欲绝的嚎哭声。

好、好像是洪喜。

现场似被人扔了枚炸弹,片刻的喧哗后突然安静无比,大人、小孩、服务员……所有好奇、惊讶、鄙夷的目光锁在他身上,可他完全不在乎,哭声越来越大,哭得更专注。

我默默坐他对面。

见到我,似找到情绪的共鸣点,更加委屈和不甘,哭声越发凶猛。

不远处有小朋友的家长被服务员拦着,愤愤骂着:“我儿子过生日他哭个屁啊?”

我只好赔笑解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本来也有个这么大的儿子,结果媳妇带着孩子改嫁,几年过去了都不让见。”

周围人看他的目光马上由愤怒转为同情。

洪喜:……

14

哭了十几分钟后,洪喜拉我去隔壁店吃饭。

边吃边感慨,当年挤在我家炉子旁,用小木棍翻着炉灰里的地瓜和土豆的日子还历历在目,现在呢?

“也许时间老人自己也有个钟,他的转动才带动了整个宇宙时间的转动。”

我笑。

“要是能抓到他就好了,把他的钟往回拨,没准时光可以倒流啊。”

“抓到时间老人,比抓住如意的心更难,不是吗?”我想起他刚才的哭声,没有原则地打击他,“而且,小喜喜,以你的智商,怎么抓得到时间老人。”

“不要这样啦如心,”也许是我多心,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躲闪。

我打他一记暴栗,“如心是你叫的吗?叫姐!”

“……以前,那个,”他支支吾吾,“我那是随着如意的辈分才叫你姐,我宣布,为了庆祝我的新生,以后直接叫你名字。”

我没多想,不叫姐也挺好,他个子那么高,生生把我叫老了。

“好吧,随便你,我无所谓。”

他哭丧着脸,声音嗲得连隔壁桌吃火锅的大爷都打了冷颤,“人家都哭成那样了,你一点都不心疼,哎,这个社会太冷漠无情了。难道我还能苛求从这个社会得到温暖吗?嗷,天啊……呜呜呜呜,好难过。”

我倒了一杯开水给他:“谁说得不到温暖,100度够不够?”

他鬼叫:“100度太高了,纯属过渡性溺爱,你把我往自私自利、无限膨胀的绝路上逼,与整个社会抗衡,陷我于如此不义地步,太歹毒了。”

我:“……滚,爱去哪儿去哪儿,别让我见到你。”

15

酒足饭饱,洪喜说:“我今天找……如意谈了。”

“哦,”我一边挑拣着烧烤盘里已经冷却的烤串,叫服务员拿去再烤热一边回他,“谈得咋样?”

“……我刚才都哭成那样了,你说谈得咋样。”

“唉,简直生不如死。她说什么,这么多年与其说我喜欢她,倒不如说我是喜欢捉弄她。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我歪头想了一会儿,忍不住笑,“哈哈,她说的很在理啊。你哪次不是在捉弄她就是把她弄哭?我说过多少次了,追女生得浪漫,得讨对方欢心,知道什么叫欢心吗?就是得让人家笑。”

他愣了几秒,声音低下来,“也没见着潘羿让如意有多笑啊。”

“对于如意这样一个能作上天的女人,”我说,“潘羿简直像是在供祖宗,何止一直让她笑,还敞开胸怀,高质量地承受了她所有的作。”

“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如意是个非常能作的女生,平日里最喜欢以折磨男朋友、刷存在感为乐,还有严重的傲娇症、玻璃心、公主病,平时得理不饶人、没理搅三分……使唤男朋友跟奴隶似的,好猜忌、捕风捉影瞎吃醋,动不动提分手。稍有不如意说话就阴阳怪气,脾气大,爱挑剔、爱炸毛,爱找茬,喜欢跟男友对着干……时刻需要男朋友哄,还怎么哄都哄不好。有啥话就是不直说,等着你猜……”

洪喜频频点头,“就是说呀,你不愧是她姐,总结得太全面了。我当时就想,也不知道谁惯的她,作什么作,小爷我就不信了,还收拾不了你,板不过来你这些臭毛病。”

我叹气,这小子的情商是零吧?

于是耐着性子继续给他分析:“……面对这样一个所有女生都无法超越的作女,你回忆回忆,人家潘羿是怎么做的?”

潘羿是怎么做的?

如意打他电话,响四声才接,如意又哭又闹,非说潘羿不爱她。秒接,如意还是又哭又闹,说潘羿肯定是用手机在跟别的女生打情骂俏……不论哪种情况,反正要分手。

潘羿像个奴才似的跟在后面好几天,时刻忍受着如意的冷脸,天天帖热屁股。左手拎着水果零食,右手拎着大衣,一会剥了开心果塞进嘴里,又亲自披上大衣,亲爱的你好像刚才在打喷嚏……

洪喜呢?

如意有次破天荒给他打电话,还没开口,电话那端只听洪喜一声怒吼:“我打游戏呢,有什么事晚上再说。”

小时候我们三个一起看电影,如意说,我渴了。

洪喜回她:我也渴。

多年以“追求”为幌子的捉弄,如意与洪喜彻底断交后,架不住洪喜的苦苦哀求,我曾经假借我的名义约如意去公园划船,实则朋友划另外一只船带洪喜在湖中心相遇。趁如意低头看手机,我和洪喜互相跳到对方的船里。

当时的如意见了洪喜大怒,我也差点被她骂死。那么难得的机会,洪喜是怎么表白诉衷肠的呢?

彼时的他站在只能容纳2—3人的脚踏船种,使劲摇晃着身体,带动小船左摇右晃,身体持续失去控制,数次险些掉进水里的如意魂飞魄散,一面脸色苍白地抓紧壁沿,一面听着洪喜的告白——

“说!当不当我的女朋友?不说?真不说?我晃了啊!我就不信……”

事情以两分钟后如意整个人栽到水中,她跟我冷战了一个月作为结束。

“这不算这不算,”洪喜十分不屑,“你们女生,最喜欢挑剔男生不懂浪漫,明明是你们女生作。不浪漫和作相比,哪个可怕?我可是看过新闻,哪所大学来着,就因为女的作,非要男朋友半夜出去买夜宵,结果怎么着,男的刚出门,就被车撞死了。不是你们天天喊着男女平等,到了恋爱这块,怎么就不喊了?既然平等,那凭什么谈恋爱时,我们男的就应该必须时刻取悦女的,谈场恋爱需要拿命拼?”

我在心里暗骂,妈的,活该你是只单身狗。

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默默啃了两个鸡翅。

他又说:“反正今天彻底告一段落。如心,你来作个见证,要是以后我对如意还有一丝留恋,”他的左手五指弯曲敲着餐桌,中指微抬,恰像只撒欢跳跃的小狗,“我就是这个。”

当人们需要发誓来证明自己的话时,通常对说出的话没多大信心。

“好,那咱们就说点别的,你真不打算找个工作?吊儿郎当一辈子?”

大学毕业后,洪喜一直没找工作,每天都在闲逛。

按他的话说,家里仅出租的房产,已够他几辈子挥霍,为什么要学习?为什么要工作?难道他生下来不就是吃喝享乐的吗?

话当然不能这样说啊,我当时还振振有词地劝他,什么人生短暂啦,要有追求,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啊……编到后来连我自己都虚得慌。

我要是像他家那么有钱,当然也会这样过啊。

世上有什么比不劳而获虚度岁月更快乐的事情呢?

我等他重复类似的回答,却看到他来了精神,眼神亮亮的。

这孩子心也太宽了,刚才还哭成那样,现在又这么欢乐。

“你该不会是听到如意怀孕,失心疯了吧?”

“我都说告一段落了,”他有点生气,“能不能不提她?”

“对不起对不起,”我赶紧道歉,“真不提了,要是我再说,”我学他的样子,手指弯曲摆个奔跑的小狗般敲着餐桌,“我跟你一样,也是这个。”

“这还差不多。”他白我一眼,停顿几秒,“说正事说正事。我妈说,中兴大街有两个底商,就是百盛商场对面,之前卖珠宝的那里租期到了没给他们续租,一大一小,可以拿来给我玩。我本来是拒绝的,可转念一想,不如大的我用,小的,你对我这么好,就送你了,你要愿意,自己开店做点什么吧。”

天,做暴发户的朋友真好,我热泪盈眶,紧紧抓住他的手,“送我?什么时候过户到我名下?”

他脸红了。

这家伙,什么时候看到他脸红过?

他嘿嘿笑着挣脱我的手,“按照电视剧的情节,你应该摆手推辞,拿出穷人的气节来,说这个礼太重了,受不起,才对。不是吗?如心,你太让我失望了。”

如心如心的,他倒叫得挺顺口。

“那怎么行,”我才不在乎,“我假意推辞,万一你真的收回去怎么办。我岂不是亏大了,那可是最繁华地段,也许这辈子都能靠它养老了。”

“过户文件在我家里,本来想拿给你的,结果知道如意怀孕,心都死了,哪还顾得上这个。”

我愣住,反应过来时大叫:“真的假的?刚刚我以为你在开玩笑!”

“我妈拿你们全家每个人都当恩人看,我会跟你开这样的玩笑?以你的性子,应该翘起兰花指,戳着我的脑门,”他尖起嗓子,阴阳怪调的,“说‘哼,算你有良心’这样的话才对啊。”

对哦,这样的话才适合我。

我有点纠结。

他问:“你不是一直说我不务正业?你也不想一辈子不是在面试,就是在去面试的路上吧?连我妈都看不下去了,真的。”

“你妈也知道我总在面试?”

“嗯,我跟她讲的。”

“你就不能讲点好的?”我拍他的后脑勺,“真是的。”

“也讲啊,比如说,我从小被人欺负,都是你帮我报仇。啧啧,一个女生,仗着自己长得胖,直接把那些坏小子压在身下……啧啧。还有……还有……那次雪地里小朋友们捉迷藏,我藏到地窖里睡着了,还不是你拖我出来,不然早冻死了。”

是,这么多年,他倒是像我的亲弟弟,我和他的姐弟情比跟如意的姐妹情倒还要深些。

“本来你的大恩,我应该以身相许的……”

这话听起来一点不像开玩笑。

我气得直嚷,“啊,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不至于这么差吧?”

他欲言又止,只是盯着我看。

“怎么?又沾东西了?”我胡乱抹着脸,果然有菜叶挂在脸上。

“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就当租着用,赚钱了,再支付我房租咋样?风险够低了吧?也用不着不好意思。”

说不心动是假的。

我迟疑着,不好意思直接“接受”。

老是去面试,纵然心理能量很强大,可很多时候不过是自欺欺人。

同绝大多数平凡但坚信自己很独特的女生一样,我也有两个最简单却又最奢侈的愿望:一是找个真心爱我的,特别特别浪漫的男人,把我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那种。

千万别是洪喜这种类型,否则真是生不如死。身为旁观者,我看都看怕了,何况当事人呢。

二是找份可以让自己生活得很好的工作,买水果问老板多少钱一斤不用眨眼睛的那种。

——如果前者无法实现,请佛祖保佑助我实现第二个。

这样将来老了的时候,我还可以跟别人说,单身了一辈子都是为了忙事业。

我已沉浸在多年后自己满头银发靠在养老院的墙根下,同其他老头老太太一边捉身上的虱子,一边炫耀自己当年事业辉煌的老年岁月里。

眼下机会来了。

如果直接接受,哎,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会不会被人戳脊梁骨,说我果然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当初对人家好,都是有所图?

哎,好为难。

洪喜等得不耐烦,从包里掏出一把钥匙,直接塞我手里。

“就这么愉快地说定了。”

这么豪迈的性格,我喜欢!

真心送别人东西,即便别人玩命推辞,你也要拿出比别人玩命几倍的架势,更加玩命地给予。

必须说出“不要就是看不起我”“不要就是嫌给的少”“不要就是在打我的脸”“皇上说如果你拒收,奴才我就不用活着回来了”……诸如此类的话,逼着对方不得不收下。

否则就是压根不想给,表面做做样子罢了。

我很高兴洪喜不是跟我做样子。

16

我爸说,这样好像不太好。

我妈跟他的意见截然相反,“你觉得不好,你可以给你女儿买豪车买别墅啊。你还可以养她一辈子嘛。没偷没抢,这么多年的交情了,老洪家又不缺这点钱,有什么不好?”

“等我赚钱了就给市场价值同等地段的房租,我会给洪喜签租房合同的。”我说。

“行吧。”我爸勉强同意。

我就这样突然有了一家自己的店。

比中了大奖还要开心。

——说得好像我曾经中过大奖似的。

那是一间130多平的底商,除了开店,我还可以搬过去住。

想到终于不再和我妈住同一屋檐下,不被我妈毒舌和控制,毫不委婉地说,即便让我吃屎我也乐意啊。

店铺是装修好的,我直接将里间的办公室改成卧室,添些家具就能入住。

可是要卖什么呢?

我一点经验也无。

服装店?礼品店?首饰店?母婴用品?书店?咖啡馆?

我妈说:“家里有好多我穿不上的衣服,你拿去卖吧。”

我爸赶紧制止她说:“如心得到这个机会不容易,你别捣乱。”

如意听了很是嫉妒:“洪喜追求我,也没见这么下血本。”

所以说,主动追求别人不能太任性,要看看人家真正的需求是什么,而不是图痛快,只顾满足自己,生生把恋人追成仇人。

追求和报仇,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前者是要让对方痛快,后者是必须让自己痛快。

千万不能混淆。

【苏小懒·不懂浪漫的男朋友】

一生那么长,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比起考上什么牛逼大学、读了什么热门专业、找到什么让人艳羡不来的工作,更重要更决定你的人生方向和质量的,其实是你与他人沟通和控制情绪的能力。

未来的事情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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