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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为恩主担惊受怕(2)

“现在我还是发誓说,我一旦被捉住就是死路一条,”他又把烟斗重新放进嘴巴,说,“而且我会被绳子绞死,在离这里不远的大街上我会被公开绞死。这才是严肃认真的,你应当了解我充分地这一点。木已成舟,那能怎么办?我现在回来了,回去和在这里都是半斤八两,我要是回去吧,甚至于会更糟。再说了,皮普,我会来到这里,是因为多少年来我一直盼望着见到你,我现在是为了你而来。说我大胆吧,可以,我早已是一只久经风霜的老鸟,我自从生下后,就天不怕地不怕地历经了很多次罗网的捕捉,今日我飞到稻草人上又何足为俱呢?如果稻草人里面隐藏杀机,那么现出就让死神来吧,让我面对着他,并且我相信我会制服他的。但是现在我还得再看一下,我一手培养出来的绅士。”

他抓起我的两只手,并且仔细地打量着我,态度俨然是,一副财主审视产业的样子,同时他还在怡然自得地抽着烟。

我想,我最好在附近的,某个地方给他找一处僻静的住所,这样对他的安全有好处。正好就在最近两三天赫伯特要回来了,他一回来我就让我的这位不速之客搬过去。我一定会向赫伯特吐露真情,而且这也是非常有必要的。很明显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共商对策,他可以给我提供建议,并且减轻我心理上的沉重负担。但是我的这一想法,对于普鲁威斯先生来讲,就不是那么显而易见了(我坚持用这个名字去称呼他),他认为他要先看一下赫伯特,看看他的面相,算一下他的命,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让他参与此事。一本袖珍《圣经》被他从口袋里掏出来,这本书油腻腻的,而且边上用扣子扣着,他对我说:“即使这样,我亲爱的孩子,我们也要他对《圣经》起誓。”

我要说的是,这本袖珍的黑皮《圣经》,被我的这位恩主拿着走遍世界,目的是为了在紧急的关头要人们对《圣经》起誓,虽然这不是很合理的说法,但是我可以说,我确实不知道他的这本书,是不是派过任何其他的用处。就说这本书,本身它看上去是他从哪个法庭上稍带偷来的,也许这本书有关的故事被他了解,然后再和他本人以往的体验联系起来,他就相信这本书有无限的魔力和魅力,是任何法律也奈何不得。当我看到他从口袋中掏出这本书时,我就回忆起童年时代在乡村墓地,他是如何叫我对他发誓效忠的,而且在昨天晚上,他自己也谈到他在孤寂的异国,是如何发誓要实现心愿的。

现在他穿的衣服,是一套水手的服装,他穿这种衣服看上去好像他有一些鹦鹉及雪茄等待出售似的。他应穿什么衣服,就是我和他讨论的另一个问题。他有一个特殊的信念,就是强调短裤的功效,他认为自己很具有伪装方面的才能,并且在他自己心中,他已经设计了自己要穿的服装式样,他穿上这种衣服就能成为介乎乡村牧师和牙科医生之间的人物。而我花了很大的耐心,我才说服他要打扮他成一个富裕农场主的样子。我们做了这样的安排,把头他的头发剪短,再扑上些粉。另外,既然我的那位洗衣服老太婆和她的侄女还没有看见过他,那么,就干脆等他换装改扮之后再和她们见面吧。

看起来,采取这些预防的措施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其实不然,即使我不说我的心中也是心烦意乱,至少也给我弄得头昏眼花,我们讨论来讨论去,一直到下午两三点钟,我才出去置办这些。我出去时关照他留在家中,锁好房门,如果有人敲门,无论如何也不能开门。

在艾赛克斯街上,有一处很不错的出租房,房屋的后门正通向寺院,只要在我的窗口一叫,他就准能听得见。首先我去看这所房子,说来也十分幸运,我为我的这位伯父普鲁威斯先生,租到了这房子三楼的房间。然后,我就进进出出地从这个店到那个店,为他购买改装打扮的有关用品。当这些事情办妥之后,我就转身奔向小不列颠街,去为我自己办事。贾格斯先生正坐在桌子边,他一看到我进来,就立刻站了起来,他站在那壁炉的前面。

“哎,皮普,”他说道,“你可要小心些。”

“我会注意的。”我答道。当我走在路上时,我早就把该要说的话都想好了。

“你不要连累你自己,”贾格斯先生说道,“你也不要连累任何别人。你该懂得——任何别人。你不需要告诉我任何事。我也不需要知道任何事,并且我也不好奇。”

当然,我看出了他已经知道那个人来到了我这里。

“贾格斯先生,”我说道,“我只是想证实一下有人告诉我的话是不是事实。我并不是希望那是假话,我只是想可以证实一下。”

贾格斯先生点了点头。“你说的话究竟是‘有人告诉你’的呢,还是‘有人通知你’的呢?”他把头歪向一边问我说,他并没有瞧着我,而是表现出一副凝神的样子望着地板。“有人告诉你就是说,你和这个人当面交谈过。你要知道你不可能当面交谈和一个住在新南威尔士的人,我说对吗?”

“贾格斯先生,我说是有人通知我的。”

“很好。”

“是一个叫做艾伯尔·马格韦契的人通知我的,对我隐瞒姓名长期以来的那位恩主就是他。”

“正是该人,”贾格斯先生说,“他住在新南威尔士。”

“我的恩主仅是他一个人吗?”我问道。

“仅是他一个人。”贾格斯先生答道。

“先生,我是讲道理的人,我不会把自己的误解和错误的结论,都推到你的身上由你自己负责;但是,我总认为我的恩主是郝维仙小姐。”

“皮普,”贾格斯先生用他冷酷的目光盯住我,并且咬了一下他的食指,“正像你说的那样,我是不会负任何责任的。”

“先生,可表面上却是很像这样的,”我唉声叹气地申明自己的解释。

“皮普,可你说的一点儿证据都没有,”贾格斯先生摇着头说道,同时他把衣服向后撩起,“什么事你都不能凭表面;所有的事都要有证据。这就是最重要的人生之道。”

沉默无语地我站了一会儿,然后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没有话可说了,我通知你的事得到了证实,那就到此为止吧。”

“马格韦契,就是住在新南威尔士的马格韦契,他本人终于出面了,”贾格斯先生说道,“皮普,你总会明白的,我和你来往自始至终都是一丝不苟的,我一直严格地遵守事实的方针路线,我一点儿都没有违背这事实的方针路线。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你现在总该完全了解吧?”

“确实是这样的,先生。”

“第一次马格韦契从新南威尔士写信给我的时候,我就把给他的回信寄到了新南威尔士,并且向他提出警告,告诉他不要对我寄托希望,因为我会离开事实的严格方针。同时,我还提出另一项警告对他。因为在他的一封信中他暗示我,有一天他会回到英国来看你,所以我就警告他,不许再向我提到这件事,他是不可能被得到宽大处理的;既然判他为终身流放,那他就不能再回国了,回国他就构成了重罪,根据法律他要处以极刑。这一点我早警告过他,”贾格斯先生说着,并紧紧地盯着我,“我早就写信寄到新南威尔士,毫无疑问,他遵守了这一点。”

“这是毫无疑问的。”我答道。

“我曾经被温米克告诉过,”贾格斯先生仍然继续紧紧地盯着我,然后说道,“他说他接到一封信,信是从朴茨茅斯寄来的,海外移民普尔威斯是写信的人,或是——”

“或是普鲁威斯。”我提示说。

“是普鲁威斯,谢谢,谢谢你皮普。也许就是这个普鲁威斯吧?也许你知道他就是普鲁威斯吧?”

“是的。”我说道。

“这人叫普鲁威斯你知道。在这封来自朴茨茅斯的信上,你的详细地址被那位海外移民普鲁威斯询问了,他是代替马格韦契问的。温米克回信把你的地址告诉了他,这是我知道的。或许正是通过普鲁威斯对你的转达,你才知道住在新南威尔士的马格韦契,他的心意的吧?”

“我是通过普鲁威斯转达的。”我答道。

“皮普,再见了,”贾格斯先生把他的伸过手来给我,说道,“这次见到你,我很高兴。你可以写信给马格韦契,即写信到新南威尔士去,或者你可以通过普鲁威斯转告他,但请你务必提一下,长期以来我们的账目往来及收据详情,同时还有余款将会寄到你那里;因为还有些余款。再见,皮普!”

我们互相握手告别,他在目送我时紧紧地盯住我。当我在门口回头看他时,他仍然还在紧紧地盯住我,同时他书架上放着的,两个丑陋的头像也在挣扎着睁大眼睛,他们尽力地从肿胀的喉头中挤出一句话:“看,他是个多精明的人啊!”

温米克没有在事务所里,即使他在这里办公,那他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我是一直走回寺区的。当我走进住所时,我看到这位吓人的普鲁威斯正在畅饮兑水朗姆酒,并且抽着黑人头牌烟丝,他平安无事地待在那里。

第二天,我给他定做的衣服全都送来了,他便马上换上身。无论他穿哪一件衣服,都比不上他原来的衣服合身,这样使我真有点儿狼狈。我想,他身上肯定有一种什么东西,这东西使他没有办法把自己乔装打扮起来。在我焦急忧愁的幻觉之中,产生了这样强烈的效果,我越是让他换新衣服,我越是把他装扮起来,而他就越是像沼泽地上的那位懒散的逃犯。这其中的一个原因是,他在我童年印象中的样子和态度,总是很逼真地在我脑中再现出来;而现在他拖着双腿表现出那种懒散的样子,仿佛他的双腿还被锁着铁镣一样,而且他从头到脚,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表现出他是一个真正的犯人。

他在长期流放中,在寂寞的小棚里,这样久而久之就对他产生了影响,令他形成了野蛮的习气,而这种野性是什么衣服都无法驯服的。再说,当他离开了小棚后,他在移民异地的生活,是具有罪犯烙印的生活,这对他产生了更大的影响,特别是在他的意识方面,他总是那样躲躲闪闪,好像他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一样。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无论他是站着、坐着,无论他是吃、是喝,无论他是高高耸起双肩在苦思冥想;无论他取出他那把牛角柄的水兵小刀在他的双腿上擦一下,然后切开食物;无论他举起轻巧的玻璃酒杯,放到自己的唇边,好像他举的是粗笨的铁锅一样;无论他切下一片面包,在还有一点肉汁残羹的盆子里一次又一次地蘸着,好像那是他难得的美餐,然后他把自己手指上的油也蘸在面包片上,最后他才一口吞下,所有的这些举动,以及一天当中我随时随刻都会发现的,说不出名称的成千成万的他的各种举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他是一个罪犯,是一个重犯,是一个戴过手铐脚镣的犯人。

在头发上搽粉是他自己的意见,因为他在裤子方面作出了让步。在头发上搽粉,就像和死人脸上搽胭脂一样,所以效果可不令人乐观。这样一来,在他身上原来想掩饰的东西,反而透过这一层薄薄的虚饰,使它更强烈地暴露出来了,在他的头顶上似乎全部闪耀出来,他令人感到十分难看。经过多次试着装扮以后,他就放弃,只要求把他的灰白头发剪短些就行。

用语言确实很难出说出,我对这位可怕的神秘人物的感觉。晚上,当他坐在安乐椅上,用他那骨节突出的双手,抓着椅子的扶手,然后他就沉沉地睡去了;他那皱纹满布的秃头低在胸前一颠一颠的。而我坐在那儿打量着他,我真想知道,他究竟犯过什么罪,我把在法庭上听来的一切罪名,都一条一条地加在他的身上,每加一条,我心头就会受一分刺激,最后刺得我要跳起来了,我便从他身边远远地逃走。我对他的厌恶是不断地增加的,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赫伯特马上就要回来,那么无论他对我有过什么恩惠,或者为我冒过什么危险,我都会下定决心一走了之,因为我忍受不了内心的痛苦,我忍受不了他幽灵般的烦扰。有一次在晚上我确实惊得从床上跳了起来,并且我穿上了我最坏的衣服,匆匆忙忙地想丢开他,就像丢下我的所有东西去参军,到印度去作为一名普通的士兵。

我在这漫长夜晚和漫长黑夜的孤寂房间中,窗外在风凄雨厉,我想,如果这时有鬼魂出现,那么我的心情也不见得比现在更可怕。一个鬼魂不会因为我,而有被捕或上绞架的危险,而他却有被捕和上绞架的危险,因为我正是担心他的这种可能性,所以我更感到毛骨悚然。当他不能成眠的时候,他就独自玩一种叫做“耐心”的复杂扑克游戏。他的那副扑克牌破烂得不成样子,如果他玩的牌成功了,他就用他的水兵刀,在桌子上刻上一个记号。我过去从未见过他玩的这种牌,后来我也没有再见过别人玩。每当他既不能睡觉,又不想玩牌时,他就会对我说:“我亲爱的孩子,你读点外文给我听听吧。”其实他连一个外国文字都听不懂,而他却总是站在火炉前面,以一副展览会主持人的神态打量着我,而当我在读书时,我就用一只手遮住面孔,我就会从手指之间,看到他对着家具打着哑剧般的手势,要求它们注意倾听我完美熟练地朗读。我知道有一位善于奇思妙想的学者,因为他亵渎神灵,创造了一个怪人,所以他自己被怪人所缠;虽然我也被一个怪物缠住,但是这个怪物却是把我创造成绅士的人,可是那个创造怪物的人所处的环境,和我这个被创造的人所处的环境,其悲惨程度是一样。他对我越是喜欢,对我越是宠爱,我就越是想逃脱他,越是厌恶他。

我这样写着,在我的感觉上就好像已经有了一年之久,而实际只不过是五天左右。我时时刻刻盼望着赫伯特回来,并且我不敢外出,我只是在天黑以后,才带着普鲁威斯出去透透空气。终于在一天晚上,我们吃完晚餐后,因为我十分疲惫,所以我就睡着了。因为在晚上,我总是心情紧张难以安宁,所以我睡眠时也常常被噩梦惊醒,时断时续的。这天我也是在睡眠中,忽然我被楼梯上亲切的脚步声吵醒。普鲁威斯也已睡觉了,因为我的响声,所以他也蹒跚地爬起,立时我就看到他手上的那把水手刀了。

“是赫伯特回来了,你不要惊慌!”我说道。这时赫伯特冲进屋里来,因为他经历了六百英里的法国之旅,所以他带回来一股新鲜空气。

“皮普,我亲爱的朋友,你好吗?我再说两遍,你好吗,你好吗?这一别我们好像整整十二个月了!大概也真该有一年了,看你长得这么瘦,这么苍白!皮普,啊!对不起,请问这一位是谁?”

当他正向我走过来要,并且和我握手时,却一眼看到了普鲁威斯,他就停了下来。普鲁威斯紧紧地盯住他,并且慢慢地收起了他的水兵刀,他的一只手在另一只口袋中,不知在摸索着什么东西。

“赫伯特,我亲爱的朋友,”我一边说着,一便关上了那扇门,而赫伯特却呆呆地望着我站在那儿,“我要告诉你,我发生的一些奇怪事情,这位是我的客人。”

“亲爱的孩子,你不必在意!”普鲁威斯走上前来,并且拿着他那本带扣子的小黑书,然后对着赫伯特说道,“你用你的右手拿着这本书,并且你发誓:只要你走漏了风声,主就会立刻用雷电劈死你。你吻一下这本书吧!”

“你照他说的办。”我对赫伯特说道。赫伯特用无限友好地眼神望着我,友好中还夹着他的不安和惊慌的心情。他照办了,因此普鲁威斯就和他握手了,并说道:“现在你已经发了誓,如果以后皮普不把你,造就成一个上流社会的绅士,那么你就不要相信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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