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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欧也妮·葛朗台(8)

在安茹,通常所说的酱是指被涂在面包上面就可以直接吃的一种食物——大路货的黄油,最为讲究的桃酱都被人们统称为“酱”;很多人在小时候都喜欢舔掉面包上的酱,然后把面包扔在一边。

“不,不,”葛朗台答道,“他们不喜欢吃面包,也不喜欢吃酱,他们就好像是等着出嫁的黄花闺女。”

葛朗台谨慎地订好几道再平常不过的菜以后,随手关上了伙食库的门,就在他刚要朝水果房方向走去时,娜农拦住他说:“老爷,您能给我一些面粉、黄油吗?我想给两个孩子摊张薄饼吃。”

“仅仅是为了我的侄儿吗,难道你希望我倾家荡产吗?”葛朗台反问。

“我并没有只是想到了您的侄儿,我也在您的狗身上操了不少心,话又说回来了,我还真的没有您费心。您看啊,这不就是吗?我要八块糖,可是您才给我六块呀。”

“啊!娜农,你想造反了?我从前怎么没见过你这样跟我讲话呢。不会是你脑子出什么毛病了吧?你以为你是东家吗?糖,我只能给六块。”

“那怎么办?侄少爷喝咖啡时不给他放糖?”

“放两块吧,我的就不用放了。”

“您看您已经这把年纪了,喝咖啡怎么能不放糖呢?还是我出钱给您买几块放咖啡里吧。”娜农实在不忍心看葛朗台喝没有放糖的咖啡。

“这事和你没关系,你最好少管闲事。”他并没有被娜农的话所感动,反而还数落了她一顿。

虽然市场上糖价在下跌,但在老箍桶匠看来,糖仍然是最奢侈的殖民地产品,买糖要六法郎一磅。帝政时期形成的习惯,节约用糖已经成为他不可改变的习惯了。有人说女人总是会有办法达到自己的目的的,即使是最笨的女人也会想出办法来满足自己的小小愿望。娜农把关于糖的问题先暂时放一边,她在努力争取获得做薄饼的机会。

“小姐,”娜农朝窗外大声喊道,“你不是说想要吃薄饼吗?”

“不,不,不。”欧也妮连声否认,她此时的声音甚至激动得有些颤抖。

“好了,好了,娜农,”葛朗台听到欧也妮的回答,说,“给你。”他把粮食柜打开后,给她盛了一勺面粉,顺手又添补了几两早已经切成小块儿的黄油。

“可是这还需要烤炉用的木柴呢,”娜农连忙把自己需要的东西统统说了出来,生怕错过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好!管够,都给你,”老财迷为了哄女儿开心,拿出了娜农需要的东西,然后伤心地说道,“薄饼你可以做,但是你要记得晚上做一个果子馅饼,也用烤炉做,这样就省得生两个炉子了。”

“哎!”娜农应和着,“这些不用您担心了。”葛朗台瞅了瞅他忠实的内务大臣,那目光几乎是父亲看女儿般的眼神了。

“小姐,”厨娘呼喊说,“这回咱们可有薄饼吃了。”

葛朗台老爹捧着满满一下子水果,把它们放在桌子上的盆里。娜农说:“您瞧瞧,老爷,侄少爷有双这么漂亮的靴子。这可是上等的好皮子,闻起来还香喷喷的呢。这靴子是用什么擦的呀?还能用您调的蛋清鞋油吗?”

“娜农,我想蛋清会把这靴子的皮弄坏的。最重要的是你得跟他直接说,你根本不知道如何给摩洛哥羊皮上油,对,我看这就是摩洛哥羊皮。你要是这样对他说,他可以自己去街上买鞋油了。听人说往鞋油里加糖,这样擦出来的皮子会更亮。”

“如果真是往鞋油里加糖,那不是可以吃了吗,”女佣拿起皮靴把鼻子凑过去闻了闻,“哎哟!真的和太太的科隆香水一样香。我从前都没见过这样的皮子。”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穿靴子的人还没有靴子值钱呢,你觉得这样的事儿很罕见吗?”

“老爷,”等葛朗台关好水果库房的门以后再次返回厨房时,娜农问,“您不打算一星期做一两次罐焖肉吗?以此来款待您的……”

“行啊。”葛朗台爽快地答应着。

“那我得去肉铺。”娜农听到葛朗台回答得如此爽快,马上就想把肉铺的肉搬回来,恐怕他会再有变化。

“完全没必要。您还是给我们做罐焖鸡汤吧,佃户们是不会让你有时间清闲的。待会儿我就去通知高诺瓦叶一声,让他给我打回几只乌鸦。这样的野味炖汤真的再好不过了。”

“老爷,听说乌鸦是吃死人的,真的是这样吗?”

“你可真笨,娜农!乌鸦和我们有什么区别?不也是有什么吃什么吗?难道人就不会吃死人吗?什么叫遗产?”葛朗台老爹似乎把自己要说的话一口气都说了出来,感觉自己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他把怀表掏出来,看到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才吃早饭,就伸手拿过帽子,亲吻了一下女儿说:“你想和我到卢瓦河边的草地上去散步吗?我刚好要去那儿办点事儿。”

欧也妮走过去把那顶系着粉红色绸带的草帽戴在头上,父女俩就这样沿着曲折的街道走去,他们一直走到广场。

“二位这么早是去哪里啊?”克吕旭公证人跟葛朗台打招呼。

“去转转,”葛朗台回答说。他心中也清楚,克吕旭根本就没有清早散步的习惯。

当克吕旭公证人听葛朗台说要出门转转,他凭借自己多年的经验就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好处可以获得,于是他赶忙跟了上去。

“怎么,您也想跟我一起去吗,克吕旭?”葛朗台对公证人说,“您是我的朋友,我必须要让您看一看,总是有那么多愚蠢的人把白杨种在肥沃的土地上……”

“听你这么一说,卢瓦河边的草地帮您赚回的六万法郎根本算不上什么了?”克吕旭惊讶得睁大了眼睛问道,“您这还不算幸运吗?……在您砍树的时候,南特那时正需要白木,那时候几乎每棵都可以卖到三十法郎!”

欧也妮听着公证人和父亲的对话,此时她不知道她已经面临一生中最特殊的时刻了,公证人即将引导葛朗台老爷说出有关女儿终身大事的决定。就在葛朗台走到卢瓦河畔肥沃的草场时,那里的三十名工人正在把白杨留下的树坑填平。

“克吕旭先生,您过来看一看,这一棵白杨树到底占多大的面积,”葛朗台说。说完,他朝一个工人喊道:“让,把你的尺子拿……拿来……量一量四边。”

“每一边是八尺长。”工人量过之后告诉葛朗台说。

“四八三十二,一棵白杨占用了大约三十二尺的土地,”葛朗台把自己刚刚算过的数字告诉克吕旭,“这一排我一共种了三……百棵白杨,是这样的吧?那我们来计算……三百……乘……乘……三十……二……换句话说……它们把我……五……五百堆干草,再算上两边的,一共是一千五;中间还有几排也是一千五。那我们就算……算一千堆干草吧。”“好,”克吕旭帮葛朗台计算说,“眼前有一千堆这样的干草,那么大约就已经值六百法郎了。”

“准确地说……说……应该是一千二百法郎,因为我们还会再割一茬,这样就又能卖三四百法郎。那么,您……您……算一算……一年一……一千二百法郎……如果四十年算下来……再加……加上利……利息……一共有……多少,您知……知道吧。”

“那我们就先算它有六万法郎吧。”公证人说。

“是吧!一共……共……只有六万法郎。那好,”老葡萄园主开始不结巴了,“四十年的白杨两千棵还卖不到五万法郎。那我这就是亏了啊。我忽然发现这其中有纰漏啊。”葛朗台对于自己发现了其中的漏洞格外地欣喜,“让,你现在把树坑都填平,只有卢瓦河边的那一排先留着不用填平,然后你再去把我买回来的白杨树苗栽在那里。种在河边,那些树木就可以依靠政府出资来施肥浇水了。”说完,他朝克吕旭笑了一下,连他鼻子上的肉瘤都附和着颤动了一下,这就像是最最阴冷的笑容。

“这很明显啊,白杨就应该被种在荒瘠的地方。”克吕旭被葛朗台的小盘算吓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赶忙应和说。

“对了,先生!”箍桶匠带着嘲讽的语气回答。

父亲精细地计算的时候,欧叶妮没有细听,只顾望着卢瓦河优美的风景。可是,听到克吕旭似乎要开口问什么事情,她禁不住侧耳倾听:“哎呀,葛朗台老爹,您从巴黎招来了一位漂亮的女婿,这回索缪城里的人都在谈论令侄的事情。看来,我得帮您草拟一份协议了吧?”

“您……您……您一……大……大早出门,就就就为了跟……我说这个?”葛朗台一边说,他的肉瘤一边抽动着,“唉!那好吧!我的老伙计,实话对您您您说吧,我宁……可把女……女……女儿……扔……扔进卢瓦河,也不……不把她……嫁……嫁给我那侄……儿。您明明明白吗?您可以……把……把这话……说出去。还是先别说了吧,让他们去嚼……嚼……舌头去吧。”

没想到偷听到的这一席话,让她感觉大地都摇晃了,一种眩晕的感觉围绕在欧叶妮的身边。在她心中刚刚冒头的爱情的嫩芽,遥远的希望,还没有看到它像鲜花般怒放,由朦胧的希望变成具体的现实,现在就眼看着被活生生地割断了,散落一地。从昨晚起,使两颗心相连的种种幸福的联系,把她的心拴到了夏尔的身上。看来,以后她的生活就要充满苦难了。难道妇女的命运,只能通过受尽苦难后才显得崇高吗?父爱的火焰怎么会在父亲的心头熄灭了呢?夏尔到底犯了什么罪?欧也妮百思不解,她初生的爱情本来就很神秘,如今,更是疑云重重了。她到家时两条腿止不住地哆嗦,刚才还觉得充满喜气的那条幽暗的老街,现在她却只觉得凄凉,她感受到了岁月和人事留下的悲怆。爱情的教训,这一课她是逃不了了。

快到家时,欧也妮抢先几步去敲门,然后站在门前等父亲。但是,葛朗台老爷看到克吕旭公证人手里拿着一份还没有拆封的报纸,就问:“公债行情怎么样了?”

克吕旭不无得意地回答道:“您就是不肯听我的劝告,葛朗台,赶紧去买些吧,行市是七十法郎一股,两年之内还有两成可赚,再加上高利率,八万法郎的年息是五千。”

葛朗台摸摸下巴颏:“咳!再说吧。”

公证人突然吃惊地喊:“天哪!”

“怎么啦?”葛朗台问,这时克吕旭已经把报纸递到他的眼前,说:“您自己看看这报道吧。”

巴黎商界最受尊敬的巨头之一葛朗台先生,昨天在照例前往交易所之后,在寓所内,用手枪击中脑部,自杀身亡。此前,他已致函众议院议长,辞去议员职务,同时辞去商务裁判法院裁判之职。经纪人洛甘及公证人苏歇的破产,迫使他资不抵债。以葛朗台先生享有的威望及他的信用而论,在巴黎应不难于获得资助。不料这位商场上的大人物,竟屈从于一时的绝望,出此下策,令人扼腕……

“这我已知道了。”老葡萄园主对公证人说。

这回答让克吕旭顿时感到浑身冰凉。虽然他们当公证人的都有不动声色的本事,但是当他想到或许巴黎的葛朗台求救过索缪的葛朗台,结果却遭到了拒绝,就感觉仿佛一股凉气穿透了他的脊梁。

“您侄子昨天看着那么高兴……”

“他还一无所知。”葛朗台依旧镇静地答道。

“再见,葛朗台先生。”公证人全明白了,他要赶紧找蓬丰庭长去,让他安心。

葛朗台回到家里,看到早饭已经摆好了,葛朗台太太坐在窗边那张四脚垫高的椅子上,正编织着冬天用的毛线套袖。欧叶妮一进家门就扑到母亲的怀里,情绪激动地吻了吻母亲,她此刻的心情,就跟我们极其苦恼但又不能宣泄时一样。

这时,娜农从楼梯上三步并做两步地跑下来,说:“你们先吃吧,那孩子睡得像个娃娃,正香呢。他那模样多可爱,那闭着的美丽的眼睛!刚才我想进去叫他,噢!静悄悄的,就像没有人似的。”

“他什么时候醒,都能赶得上这个坏消息,让他睡吧。”葛朗台说。

“出什么事啦?”欧叶妮正在咖啡里放糖。那是葛朗台老头儿闲着没事儿时把糖切成小块,天晓得一块只有几厘米。

葛朗台太太不敢问,只是望着丈夫。

“他父亲开枪自己打碎了自己的脑壳。”

“我叔叔?……”欧叶妮问。

“可怜的孩子!”葛朗台太太失声叫道。

“是可怜,”葛朗台说,“现在他身无分文了。”

“唉!他现在睡得那么踏实,就像什么都是他的呢。”娜农说,那语调分外柔和。

§§§第二章

欧也妮的心被紧紧揪住,早饭已经难以下咽。生平第一次,她因为自己所爱的人遭受到不幸而感到一种深切的痛楚,这种情感汇成一股同情的激流霎时流遍她的全身。可怜的姑娘哭了。

“你根本就不认识你的叔叔,哭什么?”她的父亲如饿虎一般瞪她一眼,说道。这目光让欧也妮想到了他的父亲瞪眼看黄金时的样子。

“可是,老爷,”一旁的女佣人插嘴道,“这可怜的小伙子睡得多么香啊,他还不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呢。无论谁见了都会同情他的!”

“我跟你说话了吗?娜农!要你多嘴多舌!”欧也妮突然醒悟了,一个动情的女人得永远隐瞒自己的心迹了。她再不吭声了。

“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许漏半点口风给他。这是我的愿望,葛朗台太太。”老头儿继续说道,“我现在必须去叫人把挨着大路的草地那边的水沟挖齐。吃午饭的时候,我再跟侄儿谈谈与他有关的事情。至于你,多情的葛朗台小姐,要是你为这落难的公子哥儿哭鼻子抹眼泪的话,那就到此为止吧。他马上就要出发去印度了。你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葛朗台老头儿从帽子边拿起手套,给自己戴上,像平常一样镇静,一个手指接一个手指地捋妥帖之后,他出门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欧也妮和母亲两个人了,欧也妮再也控制不住,她失声叫道:“啊!妈妈,我觉得透不过气来,我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葛朗台太太瞧见女儿神情凄然,面色发白,赶忙打开窗户,让她大口吸气。过了一会儿,欧也妮缓了过来,她安慰母亲说:“我好一些了,妈妈。”

看到平时那样冷静和稳重的女儿今天竟然激动到这种地步,葛朗台太太不禁一怔,同时,凭借着一个慈母对娇儿敏锐的直觉,她也猜透了一切。确实,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已经密切到了心意相通的程度,甚至超过了那一对闻名遐迩的匈牙利孪生姐妹,这对孪生姐妹由于造物主的一时疏忽导致身体连在一起,而欧也妮和她的母亲也是连在一起的。她们一起坐在窗前做女红,一起到教堂望弥撒,连晚上睡觉都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她们形影不离,如同一人。

“可怜的孩子!”葛朗台太太把女儿的头搂在怀里,低声呻吟。

听到母亲的这声低吟,欧也妮抬起头来看着母亲,揣测着她的话里没有明说的意思,然后,她问母亲:“为什么要送堂弟去印度?他遭受这么大的不幸,难道不该让他留下来吗?难道他不是咱们最亲的人吗?”

“是的,孩子,按理说应该让他留下,可是你的父亲有他的想法,咱们应该听从他的主张。”

母女俩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声不响。母亲坐在垫高的椅子上,女儿坐在旁边的小靠椅里,过了一会儿,两人又重新拿起活计做了起来。欧也妮十分感激母亲的通情达理,她忍不住吻了吻母亲的手,说道:“妈妈,您多善良啊,您真是我的好妈妈!”听到这话,老气横秋的母亲因常年受苦而憔悴不堪的脸上绽放出了光彩。

欧也妮接着又问了一句:“您认为他好吗?”

葛朗台太太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沉默了半晌之后,她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已经爱上他了?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不好?”欧也妮反问,“为什么?您和娜农都喜欢他,为什么我就不该喜欢他?来,妈妈,摆好桌子,等他来吃早饭。”欧也妮放下手中的活计,母亲也跟着放下,嘴里却说:“你疯了!”但是她愿意证明女儿疯得有理,母女俩一起疯。欧也妮叫唤娜农。

“小姐,你还需要什么?”

“娜农,鲜奶油到中午能搅和出来吧?”

“啊!中午吗?可以的!”老妈子答道。

“噢!那好,给他煮一杯浓咖啡。听特·格拉珊先生说,巴黎人都爱喝浓咖啡。给他多放些。”

“没有那么多咖啡啊?”

“到街上买。”

“万一被老爷碰到呢?”

“他去看草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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