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洁今年十岁了。她的双亲很忙，忙到她连扒着厚重古旧的木门目送背影的机会都很少。小洁从小就生活在有着狭长胡同的低矮房子内。五岁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住处是典型的平房。她每天去合用的厕所都要早早的，就算这样也总有人比她早到一步。周末的时候起来晚了，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排队上厕所，其次担心的就是家里那部有杂音的电话响起来，传出爸爸妈妈又要加班的消息。
小洁在九岁前是和爷爷一起生活的。爷爷的腰不太好，走路总是驮着背。小洁从八岁开始就可以和驼背的爷爷面对面地平视交谈了。爷爷说话总是很大声，小洁有些害怕，爷爷不是很爱理她，总是一个人叼着根烟，感叹着吴家绝后了。
小洁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自己活生生地站在爷爷面前，爷爷也会这么说呢？她不是吴家的后代，不是叫吴小洁吗？
这个答案小洁直到爷爷去世了也不明白，甚至连“去世”本身也不太明白。听妈妈说好像是再也见不到的意思……
自从爷爷去世了，不明白的事情就越来越多了。比如同学为什么老叫她乡巴佬？比如爸爸妈妈面对爷爷去世为什么愁眉不展了好久。不明白一直繁忙的妈妈，为什么突然愿意留下来照顾她，却又老是打她？骂她？
今天，是小洁十岁零两个月的日子，她在和一个胡同的小孩子们一起玩时，不小心把门钥匙弄丢了。虽然每次打开厚重的门锁头都是很累的事情，她不是很喜欢，可是钥匙丢了，她连进屋的机会都没有了。
妈妈今晚不回来。
最近一段日子，妈妈经常不回来。小洁在天色将暗的胡同里找着钥匙，不知不觉就出去了。她记得春天的时候，这附近老是传出哐哐作响的声音，听邻居的张阿伯说，是有高楼要建起来了。
张阿伯说得很气愤，脸上的皱纹也深了很多，又喃喃道：再过不久，我们这儿也要被拆了，唉……
小洁回头看着她长大的小胡同，看着胡同旁高矮不一，墙漆掉了一大半儿，砖瓦也不平整的小房子们。它们和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格格不入，仿佛坐落在另一个空间中。
乡巴佬，是指住在小房子里的孩子？
小洁瘪瘪嘴——她不喜欢这个名字。
对了，她还要找钥匙！
她迈着腿往前跑，结果“哎呦”一声撞上了东西，快要摔倒的瞬间，小洁感觉有人抓住了她。
妈妈要打她屁股的时候，也会抓她胳膊。小洁吓得闭着眼睛拼命挣扎，可对方很快就松手了。还让她：悠着点，小女娃。
小洁抬起头。她认得这人，就是每天在哐哐作响的地方来回运木头的叔叔。叔叔看着她的手臂眼睛有点直，小洁也低头看去……妈妈上次掐的指印还没消，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小洁脸红了，立马用袖子把指痕盖住。
叔叔后面来了位姐姐，长得非常美。她的头上有荷花状的发卡，发型也像花苞一般，精致又靓丽。姐姐白色的长裙和小洁背后的胡同搭不到一起去。姐姐对小洁微笑说：“小姑娘，我们要去吃饭，你来不？”
就连笑容也好美。
小洁摇摇头，她还要找钥匙，要回家。家里还有地瓜秧咸菜和米粥。然后她的肚子就咕咕叫了……
“小姑娘，你家人在吗？”姐姐轻声问她，漂亮的眼睛里潋滟着水光，夕阳的颜色衬进来，就像是湖水。
连妈妈都没这样看过她……
小洁摇摇头，又点点头。仔细想了想，眼泪就下来了。“我……我钥匙丢了，妈妈不在……张阿伯也不在。我不知道去哪了，大姐姐……我该怎么办？”她突然感到好委屈好委屈。胳膊上的青紫又养又痛，妈妈打她时凶狠的面容全部都被眼前微笑着的姐姐给覆盖住。
“唉……别哭。”姐姐用花朵一样清新的纸巾擦掉她的眼泪。那纸巾好白，好像是同学们会带的面巾纸。她从没买过，因为看上去好贵的样子……
“走，我们吃东西去。张阚，留个纸条给小姑娘的家人——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吴小洁。我，我家在那边……”小洁有些害羞。
张阚看到她手指的方向，就走了过去。
“我是师荷，你可以叫我荷姐姐，那个木头叫张阚，你就叫他张大哥好了。”
小洁念着“师和”和“张看”两个名字，露出了灿烂的微笑。“荷姐姐和张大哥真好！”
之后的一段时间，小洁经常和荷姐姐一起去吃饭。直到五天过后，妈妈回来了。她红肿着眼圈一把拽过小洁，让她跪下。
小洁熟练地跪下。
“你还当自己有爸妈吗？还当自己有家吗？”
小洁不说话，只是巴巴地看着妈妈，用陌生的眼神和陌生的表情。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哭，因为妈妈从不关心她，从来都把她当沙包一样扁来扁去。开家长会的时候爸爸妈妈从没去过，家访的时候两人在家里也闭门不见。
“妈妈，真的是妈妈吗？”小洁问道。经常打她的人，让她饿肚子的人掉着眼泪质问她有没有爸妈，有没有家……
小洁看到妈妈举起的手掌，闭上眼睛又听到轰隆的巨响，她吓了一跳，往上一看就看到妈妈被抓住的手掌，以及张大哥面无表情的脸。
“我们说过，我们要领养小洁。你出个价。反正你和这孩子的爸爸也要离婚了。”荷姐姐也来了。她还是穿着美丽洁白的裙子，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却一丝不乱。荷姐姐上前扶起小洁，蹲下身拍拍她布满灰尘的膝盖的，对她微笑了一下，再抬头已是淡淡的表情。
“小洁，你去里面，让我们和你妈妈谈。”一向少话的张大哥对她露出少见的微笑。
“乖，这是为你好。”荷姐姐也说道。
小洁最后看了妈妈一眼，发现妈妈的眼睛在滴溜溜地转，就像电视里那些反派的墙头草角色。
那一瞬间，小洁的胸口有些闷，她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