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傅大脚最小的儿子王幼健是在麻城县城东门城楼上死的。
第二天太阳出来时，胸口冒着血的王幼健，被人五花大绑，带上了城楼。
傅立松和乡绅聚在城东门城楼上。傅立松问带着热孝的姓黄的乡绅，是你审还是我审？姓黄的乡绅哑着嗓子说，傅会长，他是你的亲外甥，还是你审吧。傅立松说，姓黄的，你让我大义灭亲吗？姓黄的乡绅说，姓傅的，这对你有好处。傅立松说，那好吧，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姓黄的乡绅说，傅会长，天气炎热了，时间不能太长，我等着你审完了，送我父亲回去入土为安。傅立松说，姓黄的，你不能太性急了。姓黄的乡绅说，活人可以不急，日子多如牛毛慢慢活，死人能不急吗？傅立松说，姓黄的，你认为全是傅家和王家的错吗？姓黄的乡绅说，我不敢这样认为，但是你不要忘记我父亲是你的外甥们带人抓来的。冤有头债有主。再说你是县参议乡绅联合会的会长，我不找你找谁？傅立松问，你要我自己屙屎自己吃呀？姓黄的，他刚满十七岁，还是个孩子。自古以来，未满十八岁的，罪不当死。姓黄的乡绅说，傅会长，我父亲今年七十，自古以来，哪朝哪代古稀之年可以杀？傅立松说，非要他死不可吗？姓黄的乡绅说，那你兴师动众带我们来攻什么？傅立松说，姓黄的，你这是置我于死地呀！一部《论语》忠恕二字。姓黄的乡绅愤怒了，拔出枪来，指着傅立松，说，姓傅的，杀父之仇焉能不报？痛快点，发句话，是你动手，还是我动手？傅立松说，姓黄的，昨天晚上你可是动了手的。“肥肉”的喉咙是你割断的。你杀一个了。姓黄的乡绅说，姓傅的，你不要忘记，是你儿子先开的枪。他一个说野书的能抵我父亲的命吗？傅立松说，不要忘记，天地生人，他也是性命。姓黄的乡绅说，你不是叫割断他的喉咙吗？我是代你行事的。傅立松仰天一叹，说，天灭我也！
傅立松走到王幼健的面前，问，五外甥，你还认识我吗？王幼健胸口流着血，闭着眼睛摇摇头，说，我不认识你。傅立松问，与你一道下城的是谁？王幼健说，不知道。傅立松问，是不是你大哥？王幼健说，不知道。傅立松问，你们下城去干什么？王幼健说，不知道。傅立松说，我知道你和大哥下城去干什么？是到武昌搬救兵吧？王幼健说，不知道。傅立松摇着头，眼泪流了出来，说，五外甥，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是我老姐的儿呀！傅立松朝着石槽冲方向一哭，老姐，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没有办法。今天弟弟要杀你的儿了！王幼健说，我的血快流完了，让我快死。傅立松抚着王幼健的胸口，问，外甥儿，我是你的亲舅舅，你对舅舅说实话，子弹打进胸膛痛不痛？王幼健说，开始痛，血快流完不痛了。傅立松问，我的外甥儿，你现在是什么感觉啊？王幼健笑了，说，现在很舒服，身子朝上浮，腾云驾雾，脑子里辉煌一片辉煌，到了天堂。傅立松问，我的外甥儿，你在天堂看到什么？王幼健说，我看到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人向我微笑。傅立松问，是不是你大哥带回的那本书封面的那个人？王幼健说，是的。傅立松问，他对你说什么？王幼健说，他对我说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能实现！傅立松问，英特纳雄耐尔是什么？王幼健说，是共产主义。傅立松问，共产主义好吗？王幼健说，那里人人平等，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按需分配。傅立松问，你相信能实现吗？王幼健说，我相信只要经过奋斗和牺牲，就一定能够实现。傅立松流着眼泪说，傅某活了五十多年，各种信徒我都见过，他们想修成正果都没有能达到。我的外甥儿啊，想不到没半年，你修成正果了。能修成正果的人不多。我为你高兴。我知道牺牲对于你们来说，是实现理想的最高境界。你的血快流完了，不死也活不成了。舅舅成全你。送你上路。
王幼健说，快点动手。傅立松号啕一哭，说，我的外甥，你快要死了，你睁开眼睛，你对我最后说句实话，你认识我吗？王幼健睁开眼睛，说，我认识你。傅立松问，我是谁？王幼健说，你是我舅舅舅。傅立松说，这就对了。我是你舅舅，你是我的外甥儿。外甥儿，舅舅送你上路，有什么要求提出来，舅舅答应你。王幼健说，我有四个要求，第一临死之前我要喝杯酒，我要死得红光满面。第二我要写家信一封，让我娘和我的哥哥妹妹们知道，我死得光明磊落。第三革命者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许你们迫害家人，尤其是我的娘。第四我是革命者，死时要喊口号，你们在场的人必须附和。
傅立松说，行。我答应你。
于是傅立松就叫人解开绳子，傅立松倒满满的一杯酒，搁在王幼健面前。王幼健的手绑麻了，不能动。王幼健弯下腰，伏下身子吸了一口，用嘴叼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用力一吐，酒杯吐出老远，落在城墙铺地的青砖上粉碎了。王幼健说，拿纸笔来。傅立松将备好的纸笔拿过来，将纸铺在城墙垛子上，将笔蘸饱墨，递给王幼健。王幼健接笔一挥写了四句顺口溜：大别山上一棵松，太阳照得红通通。流完鲜血真理在，那个男儿不英雄？傅立松拿过一看，说，我的外甥儿，舅舅平日是怎样教导你的？“通”字写错了。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不要留下笑话。王幼健说，错就错了，不改！
傅立松对王幼健说，不改？是不能改。改了就不是你。那好。外甥儿，你的愿望实现了。闭上眼睛吧。王幼健说，我不能闭眼睛。我要睁着眼睛喊口号。傅立松说，行。你睁着眼睛喊口号。
傅立松对姓黄的乡绅说，动手吧。姓黄的乡绅拿枪的手颤抖了，说，姓傅的，我不能动手。傅立松说，你怕了吗？你不是要报父仇吗？姓黄的乡绅说，姓傅的，你动手。姓黄的乡绅整个身子颤抖起来。傅立松骂，你这个孬种！你父亲怎么种出你来的？那次知情不报引狼入室的是你，这次口口声声要报父仇的又是你。
姓黄的乡绅不颤了，说，你量我不敢？傅立松说，谁量你不敢？姓黄的乡绅推子弹上膛，对准了王幼健。王幼健说，慢，我要喊口号。傅立松说，你喊吧。王幼健就举起拳头睁大眼睛喊，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
众乡绅不做声。姓黄的乡绅手中的枪对准了王幼健。
王幼健怒目圆睁，说，不能开枪！你们没有附和。傅立松走上前对王幼健说，我的外甥儿，人各有志，他们不附和，不要强求。我和你表兄附和怎样？王幼健点了点头。傅立松流着眼泪对傻大爷说，儿子，我们父子附和吧，送你表弟上路。
傅立松和傻大爷举起拳头。傅立松对儿子说，喊。傻大爷喊得非常响亮很完整。傅立松喊，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傅立松喊不下去。傅立松咽一声，说，我的外甥儿，闭上眼睛吧。
王幼健闭上眼睛。姓黄的乡绅手中的枪响了。
“乒”的一声，子弹击中了王幼健的胸膛。
王幼健的胸膛白白的。果真没有血。
姓黄的乡绅吓出了一裤子稀屎，手中的枪掉在地上。
天旋地转，傅立松闭上眼睛，一屁股痪在地上，昏了过去。
二十七
是那包被血浸了的烟叶，击中了老师的心。
一身硝烟的王幼勇，只身背着那包被王幼健的血浸了的烟叶子，趁着夜色，从阳逻坐渡船过江来到了武昌老师的家。青石铺的小巷，静静的，王幼勇敲门。屋里老师正在灯下看书，听见敲门声，问，谁？王幼勇不做声。老师把门打开。老师没有认出他，以为是讨米的。老师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铜角子，说，夜这么深还来讨米？对不起，这个月的薪水没发，只有这点钱。拿出去买两个烧饼吧。王幼勇一哭，说，老师，是我。老师认出了王幼勇。老师问，幼勇，你这是怎么了？王幼勇哭着说，老师，我们败了。老师说，快进屋。王幼勇进屋，老师将门闩了。老师问，是不是你舅组织“枪会”围攻了你们？王幼勇说，是。他组织各地“会众”一万多人围攻我们，我们退到麻城县城，他们围攻了麻城县城。围了两天两夜，昨天夜里，我们突围退到了北部山区。他们一路烧杀，烧了农会干部们的家，杀死了十几个农会干部。老师沉默了。王幼勇解下包袱，双手递给老师，说，快救救我们！老师问，什么东西？王幼勇说，一包夫子河的烟叶，是同志们托我带给您的见面礼。老师说，都什么时候了，还给我带见面礼？王幼勇说，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老师的手颤抖着，将包袱解开，那烟叶被鲜血浸了。老师问，哪里来的血？王幼勇说，是我五弟的，昨天夜里他和我一起突围求援时中了弹，被捉了，我估计他已经死了。他们不会放过他的。
老师眼睛湿了。老师说，幼勇呀，你叫我怎么吸得下去？老师将浸血的烟叶，拿两片出来，夹在书面里，说，幼勇，这烟叶我不能独吸，留下一半，带上一半，用包袱扎好，陪我走一趟吧。王幼勇将烟叶留下一半，扎好包袱，背着跟着老师上路。
老师带着王幼勇来到武昌农民运动讲习所，见到了毛润之。毛润之正带着讲习所的学生兵上课。毛润之与老师私交不错。毛润之在湖南办农民运动讲习所后转到湖北办，老师以农工厅长的名义捐了一万大洋。毛润之见老师来了，停了课，说，董厅长，找我有事？老师说，润之先生，今天我来是给你分见面礼的。毛润之问，什么好东西？老师说，是我的学生从家乡带来的，我不能独享。毛润之说，你总是看得我起罗。老师说，润之先生，家乡人记得我喜欢抽烟，我记得你喜欢抽烟，所以特来与能平分。于是老师就叫王幼勇解开包袱。包袱解开了，露出浸血的烟叶。毛润之动容了，问，哪里来的血？老师对王幼勇说，跟润之先生说说。王幼勇泣不成声将情况说了。毛润之愤怒了，说，这哪里是乡绅，分明是一群土匪！老师说，借你二百学生兵，进山剿匪如何？毛润之说，没得说的，义不容辞！于是就在操场上集合学生兵，紧急动员，每人一条汉阳造，配足弹药，备足半月的粮食，发布命令，向大别山进军。
第二天，由王幼勇带路，二百学生兵以剿匪的名义，乘十条木船，每条船上二十人，从武昌上船，到阳逻上岸，全副武装浩浩荡荡开进了大别山。
二十八
破麻城县城之后，傅立松知道他的大外甥王幼勇到了武昌，得知消息的董用威不会放过他，救兵马上就要杀来，县城不可久留，断不可回傅兴垸，于是带领各地枪会会众弃城，向大别山北部山区与河南交界的光山方向逃去。
傅立松赶紧派人回傅兴垸将守垸城的家丁和家人全部召来跟队走。傅立松下令垸城四门敞开，吊桥放下，叫傅氏家族的有钱人统统跑掉，穷人不得反抗，做好欢迎的准备。由王幼勇带路的二百剿匪的学生兵，从阳逻上岸后直扑傅兴垸，找不到傅立松和傅立松的家人，也找不到垸中的有钱人。垸中穷人举着旗子，喊着口号，列队欢迎学生兵入垸城。烧茶做饭给学生兵吃。王幼勇领的学生兵，要烧傅立松家的桂花楼，傅兴垸的穷人跪下一片求情。由于傅兴垸屋挨着屋，烧了桂花楼必定要连带一垸，学生兵只好作罢。所以那次王幼勇领来的学生兵进驻傅兴垸后秋毫无犯，没杀一个人，没烧一间屋。
那次王幼勇领来的学生兵，剿匪历时十六天。整个经过，一个姓戴的学生兵写了一篇汇报文章，题目叫做《剿灭麻城会匪的经过》，发表在一九二七年湖北《青年》杂志167期上。由王家唯一的“人种”，王幼勇九死一生的二儿王枪生，作为父亲的遗物保存到解放后。1984年王幼勇的二儿王枪生将此文拿出来，献给了组织。事隔五十七年，地方党史办作为珍贵的历史资料，编在《鄂东革命史料》第二辑上。《剿灭麻城会匪的经过》文章是用当时的白话文写的，许多地方不符合现在汉语的规范，带着历史的痕迹。全文如下：
五月十四日，我们出发了！农讲所教员和全体同学整队欢送我们，高呼“杀尽土豪劣绅！”我们亦对他们说，不做这个口号我们是不回来的！十五日就到了团风是晚在黄冈剿会匪，杀死老师徒弟十余人，同学亦伤了十人。十六日，经夫子河，宿营白果。十七日抵麻城。该县县党部，工会，农协，妇协，一切革命团体，知道我们到了，都好像大旱得了雨露，欢迎之热烈，达到极点！他们说农讲所学生是解除他们的痛苦的救星，我们虽不敢说怎样为麻城人民解除痛苦，但在当时，也觉得勇气百倍。抵麻城，守卫二日，每夜放哨侦探敌人。二十日，前方来电云，会匪声势浩大，催促前往援救。我们的队长，就命号兵吹号，睡在地上的同志们，连忙起来，挂好水壶，粮袋，子弹，刺刀，肩着枪排着队，一口气走了六十里路，就到了该县北乡乘马会匪的巢窟，二十一日就预备向敌人进攻了。
先是警卫团三营九连进剿会匪，不幸死排长二人，伤排长一人，同志死伤约五十人，失去步枪十余支，；因而会匪声势更益浩大，我们没有进攻，他们却来挑战了，于是我们发起进攻，一仗打下来，死伤敌人数十人，捉拿土匪数人，当夜即行枪决。这样一来，固然我方胜利了，但是该县北乡，地连豫省，会匪遍地皆是，随时随地可以向我们袭击。所以不得不在二十二再向光山方面进剿了。
警卫团作尖兵，农讲所学生所预备队，农会千人手持武器任后卫，攀山过岭地前进，距敌人二里之处，农讲所学生任右翼，警卫团任左翼，与匪作战。于是，会匪的巢窟熊家冲胡家垸，马上化为焦土，杀死烧死计四十人。一连跑了三座山，就占领了前面的李家寨，农民送水送饭，络绎不绝。是晚回到余家河宿营，我们夜晚作步哨。
二十三日，警卫团在附近剿杀会匪，我们农讲所的同志就在该地宣传，演说此次来麻城的意义，和农民应该武装起来，才能抵抗敌人，并说明会匪都是失业的农友，不过被老师欺骗，被土豪劣绅利用，所以变成了坏人，我们要杀死老师和土豪劣绅，欢迎觉悟的会匪来加入农会。听的人越聚越多，越听越起劲，并有许多人要求我们驻两个月或者一个月。正在闹得非常热闹的时候，前面剿匪警卫团来信催我们赶急救援，说前方有红白会匪二百余人，并占了四个山头，向我们进攻。队长命令我们整队往援，攻打水家垸和杏子树垸，打死老师三个，两个倒在地下，会匪死了三个，其余都跑了，白匪也缴械了。该处匪穴会堂及土豪劣绅的房屋，一概由农会捣毁了。总计在李子河杏子树垸几次战役中，敌方土炮台鸟枪妖佛会旗不少，共杀会匪土豪劣绅约二百人。
十四日，回到乘马岗，该县县党部及惨委员会召集该地民众开了一个城北乡革命势力胜利大会，农会到会千人，妇女二百人，军队及农讲所学生四百人，天气虽然非常炎热，革命情绪非常深厚。
留守乘马岗二日，二十七日开到麻城县城，一路上家家都放鞭炮，辟拍声不断。二十八日，各界前来慰劳，慰问麻城民众的牺牲和我们的杀敌精神。每人赠送黑袜一双，化妆品二件，手巾一条，作为纪念。
二十九日，农讲所学生一部分分队往四乡宣传，分八组，每组六人。一部分在城内各街演说。一部分守卫。这一天麻城民众在县城皇庙开了一个慰劳大会。三十日举行五卅纪念，我们整队参加大会和演讲发传单贴标语作了大宣传。六月一日起程回武昌，麻城各团体，挽留异常热烈，只因当时夏斗寅叛变，武昌防务吃紧，加之麻城有警备队一连留守，于是我们回到了武昌。
二十九
各地枪会在学生兵强大的攻势下纷纷逃亡。
傅立松带着家人和他的黄枪会，逃到了河南光山境内。
就在这时候，武昌国民政府汪精卫继南京国民政府蒋介石“四，一二”之后，发动了“七，一五”反革命政变。汪精卫在武昌全面“清党”，屠杀共产党人。第一次国共合作失败，国共两党关系彻底破裂，公开翻脸，一夜之间，昔日的朋友成了敌人，汪精卫在武汉三镇贴出布告，悬赏两万五千大洋抓董用威。7月17日，国民党十四师师长夏斗寅，在驻地誓师，准备回乡“剿匪”。夏斗寅麻城东乡人，其家为麻东首富。其父被农会所杀，早就怀恨在心。
二十三天后，中国共产党在中央苏区召开了“八七”会议，确定了以武装斗争推动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总方针，响亮地提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中央拟定通过了《两湖暴动计划决议案》。毛润之回湖南发动秋收起义。
老师派人将中央的指示，及时传达给王幼勇等黄安麻城两县地下党的负责人。
古历九月，正逢旱季的黄麻大地，风声鹤唳，剑拔弩张，群山灰影，草木欲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