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276000000008

第8章 怀乡病者 

当日光与夜阴接触的时候,在茫茫的荒野中间,头向着了混沌宽广的天空,一步一步的走去,既不知道他自家是什么,又不知道他应该做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向什么地方去的,只觉得他的两脚不得不一步一步的放出去,——这就是于质夫目下的心理状态。

在半醒半觉的意识里,他只朦朦胧胧的知道世界从此就要黑暗下去了,这荒野的干燥的土地就要渐渐的变成带水的沼泽了,他的两脚的行动,就要一刻一刻的不自由起来了,但是他也没有改变方向的意思,还是头朝着了幽暗的天空,一步一步的走去——

质夫知道他若把精神振刷一下,放一声求救的呼声,或者也还可以从这目下的状态里逃出来,但是他既无这样的毅力,也无这样的心愿。

若仔细一点来讲一个譬喻,他的状态就是在一条面上好象静止的江水里浮着的一只小小的孤船。那孤船上也没有舵工,也没有风帆,尽是缓缓的随了江水面下的潮流在那里浮动的样子。

若再进一步来讲一句现在流行的话,他目下的心理状态,就同奥勃洛目夫的麻木状态一样。

在这样的消沉状态中的于质夫朝着了窗,看看白云来往的残春的碧落,听听樱花小片,无风飞坠的微声,觉得眼面前起了一层纱障,他的膝上,忽而积了两点水滴。他站起来想伸出手去把书架上的书拿一本出来翻阅,却又停住了。好象在做梦似的呆呆地不知坐了多久,他却听得隔壁的挂钟,当当的响了五下。举起头来一看,他才知道他自家仍旧是呆呆的坐在他寄寓的这间小楼上。

且慢且慢,那挂钟的确是响了五下么?或者是不错的,因为太阳已经沉在西面植物园的树枝下了。

在一天清和首夏的晚上,那钱塘江上的小县城,同欧洲中世纪各封建诸侯的城堡一样,带着了银灰的白色,躺在流霜似的月华影里。涌了半弓明月,浮着万叠银波,不声不响,在浓淡相间的两岸山中,往东流去的,是东汉逸民垂钓的地方。披了一层薄雾,半含半吐,好象华清池里试浴的宫人,在烟月中间浮动的,是宋季遗民痛哭的台榭。被这些前朝的遗迹包围住的这小县城的西北区里,有一对十四五岁的少年男女,沿了城河上石砌的长堤,慢慢的在柳荫底下闲步。大约已经是二更天气了,城里的人家都已沉在酣睡的中间,只有一座幽暗的古城,默默的好象在那里听他们俩的月下的痴谈。

那少年颊上浮起了两道红晕,呼吸里带着些薄酒的微醺,好象是在什么地方买了醉来的样子。女孩的腮边,虽则有一点桃红的血气,然而因为她那妩媚的长眉,和那高尖的鼻梁的缘故,终觉得有一层凄冷的阴影,投在她那同大理石似的脸上。他们两人默默无言地静了一会就好象是水里的双鱼,慢慢的在清莹透澈的月光里游泳。

这是质夫少年梦里的生涯,计算起来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后来嫁了他的一位同学,质夫四年前回国的时候,在一天清静的秋天的午后,于故乡的市上,只看见了她一次,只看见了她的一个怀孕的侧身。

阴历九月二十午前三点钟,东方未白的时候,质夫身体一边发抖,一边在一盏乌灰灰的洋灯光影里,从被窝里起来穿他那半新不旧的棉袍。院子里有几声息索息索的落叶声传来,大约是棵海棠树在那里凋谢了。他的寝室后的厨房里有一个旗人的厨子和厨子的侄儿——便是他哥哥家里的车夫,——一声两声在那里谈话。在这深夜的静寂里,他觉得他们的话声很大,但是他却听不出什么话来。质夫出到院子里来一看,觉得这北方故都里的残夜的月明,也带着些亡国的哀调。因为这幽暗的天空里悬着的那下弦的半月,光线好象在空中冻住了。他吃了一碗炒饭,拿了笔墨,轻轻的开了门,坐了哥哥的车走出胡同口儿的时候,觉得只有他一个人此刻还醒着开了眼浮在王城的人海中间。在冷灰似的街灯里穿过了几条街巷,走上玉桥的时候,忽有几声哀寂的喇叭声,同梦中醒来的小孩的哭声似的,传到他的两只冰冷的耳朵里来。他朝转头来看看西南角上那同一块冰似的月亮,又仰起头来,看看那发喇叭声的城墙里的灯光,觉得一味惨伤的情怀,同冰水似的泼满了他的全身。

与一群摇头摆尾的先生进了东华门,在太和殿外的石砌明堂里候点名的时候,质夫又仰起头来看了一眼将明未明的青天,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心里好象受了千万委屈的样子,摇了一摇头,叹了一口气,忽然打了几个冷痉,质夫恨不得马上把手里提着的笔墨丢了,跑上外国去研究制造炸弹去。

这是数年前质夫在北京考留学生考试时候的景象。头场考完之后,新闻上忽报了一件奇事说:“留学生何必考呢?”“这一次应该考取的人,在未考之先早由部里指定了,可怜那些外省来考的人,还在那里梦做洋翰林洋学士呢!”

这又是几年前头的一幕悲喜剧的回忆。

质夫在楼上,糊糊涂涂断定了隔壁的挂钟,确是敲过五点之后,就慢慢的走下楼来,因为他的寓舍里是定在五点开晚饭的。

红花的小碗里盛了半碗饭,他觉得好象要吃不完的样子,但是却好一口气就吃下去了。吃完了这半碗饭,他也不想再添,所以就上楼去拿了一顶黄黑的软帽走出门外去。

门外是往植物园去的要路,顺了这一条路走下了斜坂,往右手一转便是植物园的正门。他走到植物园正门的一段路上,遇着了许多青年的男女,穿了花绿的衣裳,拖了柔白肥胖的脚,好象是游倦了似的,想趁着天还未黑的时候走回家去。这些青年男女的容貌不识究竟是美是丑?若他在半年前头遇着她们,是一定要看个仔细的,但是今天他却头也不愿意抬起来。他只记得路上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好象对她同伴说:

“我真不喜欢他!”

走来走去走了一阵,质夫觉得有些倦了。这岛国的首都的夜景,觉得也有些萧条起来了。仰起头来看看两面的街灯,都是不能进去休息的地方,他不得已就仍旧寻了最近的路走回寓舍来。走到植物园门口的时候,有一块用红绿色写成的招牌,忽然从一盏一百烛的电灯光里,射进了他的眼帘。拖了一双走倦了的脚,他就慢慢的走上了这家中国酒馆的楼。楼上一个客人也没有,叫定了一盘菜一壶酒,他就把两只手垫了头在桌上睡了几分钟。酒菜拿来之后,他仰起头来一看,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中国女孩。一个圆形的面貌,眉目也还清秀。他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说:

“娥是上海。”

她一边替质夫斟酒,一边好象在那里讲什么话的样子。质夫口里好象在那里应答她,但是心里脑里却全不觉得。她讲完了话不再讲的时候,质夫反而被这无言的沉默惊了一下,所以就随便问她说:

“你喝酒么?”

她含了微笑,对质夫点了一点头,质夫就把他手里的酒杯给了她。质夫一杯一杯的不知替她斟了几杯酒,她忽然把杯子向桌上一丢,跳进了他的怀里,用了两手紧紧的抱住了质夫的颈项,她那小嘴尽咬上他的脸来。

“娥热得厉害,热得厉害。娥想回自家屋里去。”

她一边这样的说,一边把她上下的衣裳在那里解。质夫呆呆的看了几分钟,忽觉得他的右颊与她的左颊的中间有一条冰冷的眼泪流下来了。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她是醉了。他默默的替她把上下的衣裳扣好,把她安置在他坐的椅上之后,就走下楼来付账。走出这家菜馆的时候,他忽然想了一想:

“这女孩不晓究竟怎么的。”

在沉浊的夜气中间走了几步,他就把她忘记了;菜馆他也忘记了,今天的散步,他也忘记了,他连自家的身体都忘记了。他一个人只在黑暗中向前的慢慢走去,时间与空间的观念,世界上一切的存在,在他的脑里是完全消失了。

一九二二年四月初二日午前五时作于东京之酒楼

原载一九二六年四月十六日《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二期

同类推荐
  • 请你原谅我

    请你原谅我

    一对水火不容的母女;两个性格迥异的男人;一场无关风花雪月的彻骨伤痛。你憎恨过自己的母亲吗?仇恨隐匿在心里,不见刀光剑影,没有血肉横飞,却像病毒一样布满全身,侵入脊髓。你敢直视自己人性中的阴暗吗?那些角落里爬满的虫子,腐烂的花草,生了苔藓的石块,以及根植在内心的不安、惶恐、逃避、惊惧、甚至杀戮。准备好了吗?来体验这场文字制造的海啸。
  • 写给未来的自己

    写给未来的自己

    给自己一个梦想,尽管这个梦想可能简单卑微,甚至幼稚可笑,但正是这最初的梦想,成为我们不断努力向前的动力。
  • 万里踏歌

    万里踏歌

    党的十九大为我们国家今后的发展指明了方向,在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的坚强领导下,全党全军和全国人民将万众一心,奋力拼博,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而努力奋斗。相信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将是更加波澜壮阔的雄伟画卷。习总书记讲:“学诗可以情飞扬、志高昂、人灵秀。”我愿意继续努力,用我的笔、我的诗,为这个伟大的时代鼓与呼,贡献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
  • 《名作欣赏》精华读本:外国诗歌名作欣赏

    《名作欣赏》精华读本:外国诗歌名作欣赏

    《〈名作欣赏〉精华读本:外国诗歌名作欣赏》曾是闻名于全国文化界、文学界、教育界的期刊,以鉴赏中外优秀文学作品、培养文学和艺术欣赏趣味、提升人文素养为宗旨,以发表名家赏析名著的经典之作为特色。特别在大专院校文科学生和广大中学生中,成为广大读者获取知识、丰富精神、提高修养的良师益友,也为许多读者的成长、成才提供了平台。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本文集所收十四卷,收录从维熙自文学创作以来,纵贯文坛60余年的整个创作生涯最有价值最有力度最有思维含量的作品作品。包括小说卷10卷,纪实文学、散文4卷,是从维熙先生一生创作的集大成。在20世纪50年代的文坛,从维熙与王蒙、刘绍棠、邓友梅并称为“四只小天鹅”。
热门推荐
  • 独家千金亿万宠溺

    独家千金亿万宠溺

    人前,她是美丽的天使,人后,她却是人人敬畏的恶魔。她落跑之际,他紧紧地抱着她,霸道的宣示主权。
  • The Pension Beaurepas

    The Pension Beaurepas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鸾华一世卿歌一生

    鸾华一世卿歌一生

    本文宠!宠!宠!喜欢甜文的小可爱可以看过来了!本文为成长文,时间线会有点慢,也就是说男主成迷,嘿嘿,来猜一猜男主是谁呢?不过不要担心,越到后面会越甜哦。
  • 大水

    大水

    万景桥上聚集着百号人。万景桥是省城唯一一座造型优美的拱形大桥,万景河从桥下流过,把城市一分为二。人们趴在栏杆上,俯身看着从没有见过的惊人大水从桥下缓缓流过,都在议论着全省各地传来的可怕雨情,骑车上班的人,干脆把车子停下,看个仔细,也有小轿车偶尔停下,走出一位首长,满脸忧戚,看看水面,暗自叹息一声,又钻进小轿车,在众人的目光中远去。还有从城东城西专程赶来观看水情的市民,人们看看已经漫到桥孔顶端的大水,又看看阴丝丝的天,都吸着凉气,赶回家去买米。唯有不懂事的孩子,兴奋地往河面上吐着唾沫。
  • B型男人

    B型男人

    暮春里来了炎夏的天气,北方越来越不像北方了。陈保存疾步走着,边想,足有二十多度吧,毛衣里的内衣都贴在了背上。不过,也就中午几个小时,早晚穿少了还要打哆嗦呢。街边的阔叶杨,叶子像婴儿的手掌那么大,那般嫩,油亮亮的,若不是这点润意,他感觉整个街道,整个小城都要烧起来了。每个周六上午,陈保存都是在乐友会里度过的。乐友会是上城有名的民间组织,一些文艺爱好者,聚在文化馆的排练厅里,聊聊天儿,排排节目,每月最后一个周日的晚上,会有一个联谊演出活动。节日的时候,他们也去部队或社区慰问演出。陈保存在里面拉二胡。
  • 这就是我的篮球

    这就是我的篮球

    蝴蝶的翅膀可以带来龙卷风,田野的双手也必定能撼动整个篮球世界。他们一路曲折,但他们无坚不摧。这是我们大家的篮球。
  • 倾梦纪

    倾梦纪

    时下云泽国的百姓们几乎每天都要被本国的王臣贵族们惊吓到。貌美娇弱的宁王府郡主居然单手把王府门前的石狮子举了起来???云泽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位立的居然是以前的傻六王爷???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南临战神居然在自家后院放养一堆兔子???..........咦?怎么咱国在太子殿下的带领下一不小心就成了第一强国了?嗷!太子殿下威武!!***在邵华倾的世界里,什么贵族礼仪,世家规矩对她来说都是束缚。她只想或是随着师父闯江湖或是随着父兄上战场或是悠闲在家当米虫......然而某一天开始,她的人生轨迹却离她设想出的“正规道路”渐行渐远......***他从来都不知道有一天也能成为千千万万人中最特别的那一个。一场人为谋划的车祸,把他从21世纪拉到历史上没有记载的一个时空里。还给了他一个万分尴尬的身份——皇帝家的傻儿子!从此阴谋诡计算计着他、明刀暗箭包围着他。而他也开始谋权夺利、运筹帷幄。将那些试图挑衅他的人一脚踩在脚下......这讲述的是一个异世而来的男人与本地千金郡主的爱恨情仇。先甜后虐,不喜慎入。
  • 帝之铭

    帝之铭

    万物自天成,盗者本无心,光阴若逆旅,生死不及情。一枚墨珠降临地球,历经近五百年的尘封后,被修习祖传功法的常铭巧合获得,人族、巫族、妖族、混沌遗族…十万年的争斗从未停止,谁为正,谁又是邪?地球修仙文明曾因四族争霸而兴,又因此渐入没落,直至消失。身怀墨珠的他一步步被牵涉到四族争霸中,回头已无路,唯有向前行!
  • 恋爱

    恋爱

    1979年年底,我生了场大病,差点儿死去。插队回沪后,我被分进上海铁锅厂当翻砂工。农村生活八年半,做梦都想回上海,进工厂,可真回了上海,进了工厂,我开始怀疑:这上海、这工厂,是我梦寐以求的?翻砂车间是个黑色世界。三四千平方,地上到天花板,没一寸不黑,没一寸不粘上厚厚黑粉。铁锅厂生产炒菜用的乌黑铁锅。铁锅制作靠翻砂,将熔化的铁水,浇进模具,然后冷却成形。为防止铁水和模具粘连,浇铸前,需在模具上抹一层矽粉。矽粉,是种有毒金属粉。抹上模具的矽粉,碰到滚烫铁水,会腾起浓烈烟雾,带着黑色粉末以模具中冒出,染得到处乌黑。
  • 婚情告急:老公好坏好坏哒

    婚情告急:老公好坏好坏哒

    她是被鸠占鹊巢的佟氏集团千金,走丢十六年,从豪门千金沦为街头乞儿,再度归家,父母冷漠,亲戚疏离,收养的妹妹也敢欺到她头上,指腹为婚的男人都差点成为妹妹的新郎;结婚后,她是豪门隐婚少妇,不受婆家待见,不被老公宠爱的下堂妻。一场豪赌,她只为生下一个孩子,坐稳靳夫人的位置,却不想赔了身,输了心,婚姻更是支离破碎……佟安西被男人壁咚无法脱身,皱眉:“不是说对我没兴趣吗?”“我有个兄弟,对你很有兴趣。”靳总裁面不改色淡定回应。--情节虚构,请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