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刺耳的电话铃声固执地在房内盘旋。叮铃铃、叮铃铃……
我胡乱地伸出手去，在桌上一阵摸索。
“喂……”我含糊不清。
“您好！”是一个甜美的女声。
“这是叫醒服务，您要了11点的morning call。”
“morning call？”我依旧模糊。
“是的，小姐。现在已经是11点了。”
我翻了个身平躺，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头疼欲裂。
“啊，好吧，谢谢你。”
“不客气，祝您愉快！再见。”
挂掉电话，我用力眨了眨酸涩朦胧的眼睛。记忆慢慢倒流回我的身体。我叹了口气，转身撑坐起来。
一坐正身体，便看见了简儿，坐在床沿，双手抱胸，笑嘻嘻地直望着我。见我起身，便朝我挥了挥手：“嗨！”
“哦，简儿，”我又用力按太阳穴，“你起来了？”
“早起来了！”简儿笑，“像你似的睡得昏天黑地！”
“哦……那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你的睡眠质量很不好。”
“是吗？”
“可不是！”简儿站起身倒了杯水递到我面前，“喝口水润润喉吧，一晚上说了那么多梦话，嗓子都该哑了！”
我干干地笑笑，接过水杯喝了两口。
“是你叫的morning call？”
简儿点头，指了指地上道：“我刚才回我住的酒店拿行李，怕回来晚了，没人叫醒你。”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地上一个小小的红色行李箱。
“你要走了吗？”我说。
“错！”简儿眨眨眼，“不是我要走，是我们要一起走。”
我瞪大了眼睛：“我没说我要走。”
“该走了，炎炎。”简儿望着我微笑，“你来这里是寻找回忆的。可是你应该明白，回忆是不需要寻找的，它从来都刻在你的心里。”
“我没有。”我挣扎道。
“别跟我强嘴，炎炎！你这不是在跟我斗，你这是在跟自己斗。”
我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简儿，心里竟是无言——我想不出一句话来表达我的感受——原来人人都拥有清醒的智慧，只是我们不知道如何运用才能让自己不受伤害。
我忽然笑，站起身来抓了抓头发。
“我还没睡醒呢！希望一会儿在飞机上还能补个觉。”
“一定可以！”简儿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保证决不吵你！”
2
二个多小时的长途飞行，再加上连日来的困顿，一回到上海的家中，我便倒了下去，像个突然遭遇了暴雨的泥人，一下子，溃散开去——形状、气力、声音、幻想、希望或者是绝望，通通离开我的身体。
我什么都不要！
再次醒来的时候，听见了门外急促而大力的拍门声。
“炎炎！炎炎！”
我恍恍惚惚地辨认了一下四周。窗帘依旧拉得严丝合缝，浓重的黑暗仿佛铅块凝固在周围，坚硬而冰冷。
又听到了门铃的声音。再拍门。再叫：“炎炎！炎炎！”
如此反复了好几次。
我终于叹了口气坐起来。打开了灯，慢慢地踱过去开门。
门一开，一个圆圆的身影便直冲到面前，劈头便是一句：“你跑去哪里了！电话都不开！”
我抬头望着眼前这个一脸焦灼的男人——方。我的现任男友兼老板。数月前，我怀着“站到人群中”的自救心态到他的小贸易公司应征，被录取，成为了他的秘书。
我不喜欢这个男人。
从脸蛋到身体，从长相到性格。他就像一块圆形的橡皮泥。圆圆的脸，圆圆的鼻子，圆圆的眼镜，还有圆圆的身体。讲话的语速永远只有一种，而性格却似橡皮泥般粘腻而柔软——拿手摁下去，一摁一个坑，而体积和实质却丝毫没有改变。
可我仍然选择跟他在一起。因为他是我过去的世界分崩离析后，接触到的第一也是唯一一个可依靠的人——晓峰、叮当、还有MAY……我已失去的过去世界里，所有的生命……
我不禁一阵酸楚。
“你跑哪儿去了？”他抓起我的手，喋喋不休地说，“把我急坏了！班也不上，家也不回，打你手机又关机，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为什么突然什么话也没留下就走了？是因为我说的话吗？是因为那件事吗？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不会勉强你的，真的！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不要紧，慢慢来……”
我静静地看着他。觉得有一些奇怪的声音从他不断张合的嘴巴里流了出来。我听不明白。但确实知道它们曾贯入我的耳膜——到最后，连声音也没有了，只剩下一些擦过耳际的空空荡荡的风。
我于是开口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方笑了起来，将我搂进怀里，轻抚我的长发：“傻瓜！没事的，回来就好了。以后别再乱跑了知道吗？就算你想去什么地方，也可以告诉我呀！我可以陪你去呀！我不会管着你的，我……”
“方。”
“嗯？”
“你爱我吗？”
“爱！”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方笑：“傻瓜！我当然知道！”
我把头靠在他胸前，侧耳倾听他的心跳声。嗵嗵，嗵嗵的，规律而齐整，有条不紊，仿佛只是一种需要——为了活着而跳动，为了活着而节制，永不凌乱。
“那什么是爱呢？”我说。
“爱么……”他嘿嘿笑了一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爱……就是爱吧！——对了，你刚回来，一定挺累的。这两天就不用去上班了，多休息休息，公司那边我来安排，好吗？”
“……好。”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不想再说话了。
3
两天后，我在家中迎来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嗨！炎炎，你怎么样？还好吗？”简儿站在门口笑盈盈地朝我挥手。身旁两个巨大的行李箱，一蓝、一黑，屹然地杵在那里。胸前竟还抱了只巨大的公仔猩猩，肥硕无比。
“简儿？”我迅速搜索记忆，不记得曾对简儿说起过自己的地址。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简儿笑着瞄我。
“啊……进来吧。”我说。侧身让开一条走道。
简儿拖着两个庞然大物走进了客厅。一圈打量下来，吹了个响亮的口哨：“真好！跟我所期望的一样，你家果然有多一个空房间！”
“哦……”我有些糊涂，“你怎么会有我家的地址？”
简儿转身朝我抛了个媚眼：“秘密！怎么能告诉你？”
看见我直愣愣的样子，又忍不住格格地笑了起来：“好啦，好啦，不耍你了！我来给你送这个——喏！那天从你包里掉出来，被我捡到的。”
简儿把一张白色的纸片塞到我手里，定睛一看，是一张电费交款单。
“付过了？”我抬头看简儿。
“对啊！是我付的。”简儿微微扬了扬头。
“这是……”我一时搞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是应该的！”
“应该？”
“当然了！我不能在你这儿白吃白住啊——那多不好意思！”
“谁要白吃白住？”我瞠目结舌。
“没人要白吃白住——”简儿快乐地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放心吧！从今以后我住在这里，一切吃喝用包括房租，咱们俩统统一人一半，怎么样？”
“谁说你以后要住在这里？”
“我说的呀！怎么了？你不欢迎吗？不会吧！你这么善良这么好，不会忍心把我拒之门外的吧！而且，你一个人住这么闷，多一个人陪陪你不好吗？”
“可是……简儿……我……”我无法组织恰当的语言，就像一部电脑缺少了某个程序似的——这是我所遇到过的最温柔的铁腕。
“好啦，亲爱的！”简儿拉着我的胳膊撒起娇来，“别那么狠心嘛！你也知道我跟老姜分手了。他给我租的房子，我肯定是不能再待了。这一时半会儿，叫我上哪儿找房子去？你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我流落街头吧？求求你啦！你那么心地善良，那么……”
“好了好了！”我打断她，“把这一套收起来哄别人去吧，我最受不了这个！——打算住多久？”
简儿跳了起来，亲了我一口，飞身扑进了那间已经属于她的房间。只有她兴奋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谢谢！亲爱的！”
“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打算住多久？”我冲着屋里喊。
“放心吧！一找到合适的房子我就搬！”清脆的声音如同长了翅膀，在空中高高盘旋。
4
我和简儿的同居生活就是这样开始了。
有时候，我们昏睡，互不相干。有时候，我们交谈，我给她讲述那些断而又续的故事。有时候，我们也会手挽手出去买菜，做饭，像两个相依为命的亲人。
然后，突然有一天，有人又摁响了我家的门铃。
我开门，发现来的人竟然是方。
方一手提着一个大袋子，呵呵地笑着，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休息够了吗，宝贝？”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竟无法说服自己还有这个人的存在。
“哦……”我说，“你这是……干吗？”我看看他手上的大袋子。
“这都是给你买的东西呀！”方侧身挤进了门。将两个大塑料袋往地上一放，人便紧跟着蹲了下去，开始噼哩啪啦地往外掏东西。
“我没让你买东西。”我有点蒙，也跟着蹲下去说。
他朝我笑笑，又推了把眼镜：“都是好东西呀，你需要的！”
“是什么？”我皱眉，凑过脸去看了两眼。
“噢！你看——”他一下兴奋起来，又自顾自地往外掏起了东西。“这是洗衣粉、这是衣领净、这是油葫芦、这是洁厕剂、这是地板蜡、这是玻璃清洁剂、这是空气清新剂、这是……”
我感觉快要耳鸣，连忙站起身道：“这些东西我都有！而且有一些，我也用不上。”
“没关系，都存着嘛！”他呵呵地笑，也站起来推了下眼镜道，“总会派上用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