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高松赋奉司徒 竟陵王教作

谢脁

谢朓（464—499），字玄晖，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县），是谢灵运的族侄。先后任萧嶷、萧子隆、王俭等人的属官；为司徒萧子良赏识，成为”竟陵八友“之一。永明末，南齐统治集团内部发生了激烈的斗争，谢朓为萧鸾看重，”掌霸府文笔“；也因此，在萧遥光夺权后，谢朓被处死，年仅三十六岁。谢朓是永明时期最优秀的作家，他提出了”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的主张。文学史上的谢朓与谢灵运都以山水诗闻名，并称”二谢“；谢朓的山水诗清丽自然，”萧散自得，渐有唐风“（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引唐庚语），但总体成就和影响不及谢灵运。谢朓的赋现存九篇，大都是抒情小赋；骈文也很有名。

司徒、竟陵王指萧子良，齐武帝萧赜次子，被封为竟陵郡王；永明二年萧子良入京，以护军将军兼司徒职。萧子良接引文士，延邀声誉，在此期间有”竟陵八友“的结集，谢朓即”八友“之一。此赋之作，当在永明二年（484）至永明八年（490）之间，因为永明八年谢朓即离开建康奔赴江陵。《高松赋》是萧子良集团文人同作的一个题目，今可考知的参与者有萧子良、萧子恪、王俭、沈约、谢朓等人。教：一种文体，古代诸侯的命令称”教“。

阅品物于幽记，访丛育于秘经［1］；巡泛林之弥望，识斯松之最灵［2］。提于岩以群茂，临于水而宗生［3］；岂榆柳之比性，指冥椿而等龄［4］。若夫修干垂荫，乔柯飞颖［5］；望肃肃而既闲，即微微而方静［6］。怀风音而送声，当月露而留影［7］；既芊眠于广隰，亦迢递于孤岭［8］。集九仙之羽仪，栖五凤之光景［9］；固总木之为选，贯山川而自永［10］。

而乃青春受谢，云物含明；江皋绿草，暧然已平［11］。纷弱叶而凝照，竞新藻而抽英［12］；陵翠山而如剪，施悬萝而共轻［13］。至于星回穷纪［14］，沙雁相飞；同云映其无色，阳光沉而减晖［15］。卷风飙之欻吸，积霰雪之严霏［16］；岂凋贞于岁暮，不受令于霜威［17］。

若乃体同器制，质兼上才［18］；夏书称其岱畎，周篇咏其徂徕［19］。乃屈己以弘用，构大壮于云台［20］；幸为玩于君子，留神心而顾怀。君王乃徙兰室，解佩明椒［21］；搴幽兰于夕阴，咏耸干于琴朝［22］。

陵高丘以致思，御风景而逍遥［23］；夷黻冕之隆贵，怀汾阳之寂寥［24］。邈道胜于千祀，蕴神理而自超［25］。夫江海之为大，实涓浍之所归［26］；瞻衡、恒之峻极，不让壤于尘微［27］。嗟孤陋之无取，幸闻道于清徽［28］；理弱羽于九万，愧不能兮奋飞［29］。

（曹融南校注集说《谢宣城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

［1］阅：搜索观览。品物：众多物类。《周易·乾》彖辞：”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幽记：罕见的书籍。丛育：犹言丛生，各种生物。秘经：珍秘的典籍。

［2］巡：行视。泛林：大树林。弥望：充满视野，满眼。斯松：指作者赋的高松。

［3］提：犹言举，高举，这里指高高地生长。宗生：同类繁生。

［4］榆柳：榆树与柳树，质地相对松软，易凋落。比性：本质特性的对比。冥椿：大椿树，典出《庄子·逍遥游》：”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5］修干垂荫：长长的松干垂下阴凉。乔柯飞颖：高高的松枝生出尖细的松针。

［6］望：远处观看。肃肃：严正的样子，这里形容松树很端正。《诗经·小雅·黍苗》：”肃肃谢功，召伯营之。“闲：雅。即：这里指接近观察。微微：幽静貌。

［7］怀风音而送声：言松林吐纳风声。当月露而留影：言月光下松影斑驳。

［8］芊眠：犹芊绵，草木蔓衍丛生貌。隰：低湿的地方。迢递：遥远貌。

［9］两句言松树仪表美丽，光泽鲜亮。九仙：九类仙人。张君房《云笈七籤》卷三：”九仙者，第一上仙，二高仙，三大仙，四玄仙，五天仙，六真仙，七神仙，八灵仙，九至仙。“羽仪：以鸿羽为仪饰。《周易·渐》：”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栖：附着。五凤：五色凤凰，王应麟《小学绀珠》：”五凤：赤者凤，黄者雏，青者鸾，紫者，白者鹄。“光景：光影，色泽。

［10］固总木之为选：选遍万木，松树本来最优。贯山川而自永：扎根山水，寿命长久。袁淑《真隐传》：”子不见嵩、岱之松柏乎？上枝干青云，下根通三泉，此木岂与天地有骨肉哉？“

［11］青春受谢：玄冬谢去，青春受之，即冬去春来。语出《楚辞·大招》：”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云物含明：云游光华，物有绚彩。皋：水边地。暧（ài）然：遮蔽、弥漫的样子。

［12］弱叶凝照：谓嫩叶上洒满阳光。竞新藻而抽英：谓松叶与水草竞相生长。

［13］陵：越过，高出。施：本指旌旗摇曳的样子，这里指松枝摆动。萝：指松萝，或云女萝，蔓生植物，缘松柏或其他乔木而生，枝体下垂如丝状。

［14］星回穷纪：《礼记·月令》：”（季冬之月）日穷于次，月穷于纪，星回于天，数将几终，岁且更始。“郑玄注：”言日月星辰运行于此月，皆周匝于故处也。次，舍也。纪，会也。“后因以”穷纪“为农历十二月的代称。

［15］同云：指降雪。语出《诗经·小雅·信南山》：”上天同云，雨雪雰雰。“后来”同云“就成了降雪的代称。

［16］飙（biāo）：暴风。欻（xū）吸：迅疾貌。霰（xiàn）雪：雪珠和雪花。严霏：雨雪盛貌。

［17］贞：谓贞正之质。《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18］体同器制：言松树枝体端直，符合制作器物的需求。

［19］两句用典，意思是松树古来典籍多有记载，从来就是好木料。夏书：指《尚书·禹贡》篇，是现存最早的地理著作，古人多认为是夏代之书，故称。岱畎（quǎn）：泰山一带的山谷。岱：泰山。《禹贡》：”海岱维青州。……岱畎丝枲，铅松怪石。“周篇：指《诗经》。《鲁颂·宫》：”徂来之松，新甫之柏。“徂徕：山名，在山东泰安县东南。

［20］弘：大。大壮：《周易》卦名之一，后用为建筑宫室之典。《系辞》云：”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云台：汉宫中高台名，其高干云。

［21］君王：诸王之尊称，此指萧子良。（yàn）：相聚会谈。兰室：以兰木为室，取其芬芳。陆机《君子有所思行》：”兰室接罗幕。“解佩：解脱佩玉。椒：花椒，香料；这里借指美好的情操。

［22］搴（qiān）：拔取，采取。屈原《离骚》：”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耸干：指松树。琴朝：以琴瑟自娱之晨朝。

［23］陵：登上。致思：犹言骋怀。御：驾驭，这里指俯视。逍遥：优游自得。

［24］夷：平，正。黻冕：祭服，这里似不通；疑当作”黼冕“，”黼冕“指礼服和礼帽。隆贵：尊贵。汾阳：汾水之北，在山西。《庄子·逍遥游》：”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这里”汾阳“指隐者居所。寂寥：冷落萧条。

［25］邈：远。道胜：《尉缭子·战威》：”形虽全而不为之用，此道胜也。“千祀：千年。蕴：蓄养。神理：神妙之理。超：超脱。

［26］涓浍：细流。郭璞《江赋》：”网络群流，商榷涓浍。“

［27］瞻：尊仰；敬视。衡、恒：衡山与恒山，古称衡山为南岳，恒山为北岳。峻极：极言山高。《中庸》：”峻极于天。“让：推辞。

［28］孤陋：见闻少，学识浅陋。取：采取，用。清徽：清美的音声，高雅的谈吐。

［29］两句谓自己惭愧不能奋飞，只能眼看着大鹏鸟展翅高飞于九万里的高空。理：整理。弱羽：羽毛未丰，喻才浅力薄。九万：《庄子·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揺而上者九万里。“不能奋飞：《诗经·邶风·柏舟》：”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评

在”竟陵八友“时期，谢朓常与萧子良及其他文友唱和，本文就是谢朓奉萧子良之命而作；说是奉命，其实是唱和。与王俭、沈约、萧子良等人的同题作品相比，本赋主旨大同小异；所同者，即各赋均通过与众木的对比，来歌咏松树凌寒不凋、孤高不群的个性，在这层意思里面，都暗含着对萧子良的赞美；所不同者，谢朓在赋末较为明确地表达了希望得到萧子良赏识的愿望，这反映出谢朓较重的功利之心。当然，与同时代的其他赋篇相比较，这一组《高松赋》还是寄托深远的作品，只不过这种寄托是自孔子”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以来的普遍倾向了。艺术风格上，本赋带有谢朓作品较为鲜明的”清丽“特色，手法上的用典也比较突出。

（杜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