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诜
刘诜（1268—1350），字桂翁，号桂隐，吉安庐陵（今江西吉安市）人。两岁失母，七岁丧父。九岁时又逢宋朝覆亡。十二岁自作科场律赋、策论，为宋遗老期许。成年后以教授门徒为生。江南行御史台屡以教职举荐，均未赴职。延祐初恢复科举，益著力于名物、度数、训诂、笺注之学。十年不第，乃刻意于诗、古文。终生未仕。享年八十三岁。门人王荣禄请于朝，谥文敏。以诗文著称当世。《元史》本传称其”文根柢六经，凌跞诸子百家，融液今古，而不露其踔厉风发之状“。欧阳玄称其”文温柔敦厚似欧，明辨雄隽似苏“，”尤长于诗，诗又长于五言古体短篇“（《桂隐文集序》）。《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六《桂隐文集》提要称其近体诗”格力颇遒“。有《桂隐存稿》十四卷，明人重编为《桂隐文集》四卷、《桂隐诗集》四卷。
作赋十三篇，今存，载《桂隐文集》卷一。《兰亭赋》为其中之一。这是一篇抒怀赋。正文前的小序交代了兰亭的得名、王羲之偕文士酬唱盛事以及由此而滋生的对人生短促的慨叹，点出了作赋的原因及意图。
越州山阴县西南二十里为兰渚，越王种兰处也［1］。晋王右军、谢太傅兄弟数往造焉［2］，筑亭其上，名曰兰亭。永和九年上巳日［3］，右军与同游者四十一人，流觞曲水［4］，倡咏其间，不能成诗者十六人。时方尚幻，以一死生、齐彭殇为高［5］。右军独有感于修短之数，慨然叹老之将至。岂以司马氏之偏安不自奋者［6］，政坐沦溺于老庄之无为乎？观其与谢安石、殷深源书，其经纶为何如哉？而蹉跎出怀祖下［7］。兹其所以峻誓松楸也，而晋事不复振矣。呜呼！历今且千载，无能为兴怀者，独知宝其遗帖，可慨也［8］。作《兰亭赋》。
道浙江而东下兮，澹沙树之云堤［9］。莽鉴湖之芜绝兮，访古县之会稽［10］。青山四列而胪分兮，断云曳空而横犀［11］。曲水婉而萦流兮，急鸣湍之清漪［12］。湖柳高而翳翳兮，群莺飞而乱啼［13］。吊旧游之榜舟兮，得种兰之故基［14］。眷群贤之伊昔兮，伟一代之雄姿［15］。
当春景之浸暮兮，暧天宇之和熙［16］。造斯亭之修禊兮，曰畅叙乎幽怀［17］。虽其怀之不齐兮，乃俱集而同嬉［18］。寄飞觞而傲八极兮，托高悰于赋诗［19］。或短长之兼就兮，或数语而争奇［20］。独可疑于献隗之长才兮，何乃竟日而无一辞［21］。岂欲托于昏冥兮，宁甘受于罚卮［22］。嗟神州之陆沉兮，莽宫门之铜驼［23］。自一马之既化兮，豢百年之江沱［24］。吊誓江之无人兮，落日澹而水扬波［25］。洒新亭之囚泪兮，邈故陵之山河［26］。诚谈玄之误国兮，千载为之痛歌［27］。胡当时之悠悠兮，玩杯酒以自多［28］。览光景之留连兮，忽不知其英气之消磨［29］。彼诸贤之沦溺兮，亦孰责其不可［30］。
惟右军之懿美兮，迥独立乎江左［31］。曾内史之足淹兮，郁酒酣之磊砢［32］。闻广陵之管角兮，拥千骑之NFEB0NFEB1［33］。慨非才之不如兮，怪大钧之谁播［34］。指茔楸以为证兮，高出处以在我［35］。痛死生之俯仰兮，彼岂叹老而嗟衰［36］。诚歔欷之有寄兮，谅同游之孰知［37］。诮东山而为书兮，危深源之北师［38］。彼其区画之何如兮，奈流落而不施［39］。嗟千载之不能一慨兮，独以遗墨而见奇［40］。彼敬宗之何人兮，顾以金石而况之［41］。伟虬髯之英雄兮，睨六合于一笑［42］。曾用舍之不论兮，付兴亡于不吊［43］。乃眷恋于末技兮，死不忘于兹妙［44］。炯玉匣之深藏兮，以为昭陵之祸召［45］。作兹赋以为伤兮，溯长风而孤啸［46］。
（《桂隐文集》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越州：地名，隋初改会稽郡为越州，宋废，在今浙江绍兴。山阴：今浙江绍兴市，春秋越王勾践之都，秦置县，以邑在山之阴而名，隋废，并入会稽县，唐复置。明清与会稽县并为浙江绍兴府治所，公元1912年并山阴、会稽为绍兴县。越王：勾践（？—前465），春秋末年越国君，公元前497—前465年在位。
［2］王右军：即王羲之（303—361），晋琅琊临沂人，居会稽山阴，字逸少，司徒王导从子，官至右军将军，会稽内史，习称王右军。谢太傅：谢安（320—385），字安石，晋阳夏人。太元八年，前秦攻晋，加安征讨大都督，安遣侄玄大破前秦于淝水，以总统功，拜太保，卒赠太傅。
［3］永和：东晋穆帝司马聃（345—361在位）年号。九年：即公元353年。上巳日：农历每月上旬的巳日，三月上巳为古代节日。一般指三月初三。
［4］流觞（shāng）曲水：使装着酒的杯子在曲水上顺水飘荡。觞，酒杯。
［5］尚幻：以谈玄虚为时尚。幻，玄虚。一死生：死生一样。齐彭殇（shāng）：彭：彭祖，长寿之人。殇：未成年而死。王羲之《兰亭集序》：”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6］司马氏之偏安：指司马氏统治集团偏安江南，不思统一大业。坐：因此。
［7］殷深源：即殷浩（？—356），晋陈郡长平人。字渊源，又作深源。因北伐战败被废为庶人，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经纶：韬略。蹉跎：岁月流逝貌。
［8］宝其遗帖：以其流传下来的字帖为宝。
［9］道：取道，途经。澹（dàn）：水烟。沙树：沙岸之树。云堤：堤高入云。
［10］莽：辽阔貌。鉴湖：绍兴东边的湖。芜绝：使荒草隔绝。会稽：绍兴。
［11］胪分：陈列。横犀：横卧的犀牛。
［12］婉：婉转。萦：缠绕。湍（tuān）：急流。漪（yī）：涟漪。
［13］翳（yì）翳：树木茂密而荫凉。莺：黄莺，又称黄鹂、仓庚等。南朝梁丘迟《与陈伯之书》：”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14］吊：凭吊。榜舟：桨和船。故基：原来的地方。
［15］眷：怀念。伊昔：从前。伟：以……为伟大。
［16］浸暮：指晚春，暮春。暧（ài）：日光昏暗，比喻遮盖。天宇：天空。和熙：暖和。
［17］修禊（xì）：古代民俗于农历三月上旬巳日（魏以后固定为三月三日），到水边嬉游采兰，以驱除不祥，称为修禊。幽怀：不能公开的怀抱。
［18］不齐：不同。俱集：一起集会。同嬉：一同游乐。
［19］寄：寄托。飞觞（shāng）：在水上飘荡得很快的酒杯。傲：当通遨，神游之意。八极：八方。悰（cóng）：欢乐，快乐。
［20］或：有的。短长：指篇幅大小。兼就：都写出来。数语：几句话。争奇：比谁写得新奇。
［21］献隗之长才：有王献之和刘隗的才华。王献之为王羲之子，工草书，善丹青。刘隗在晋元帝建武前后在世，少有文翰。何乃：为什么。竟日：终日。
［22］托：推托。昏冥：天气昏暗不明。宁：宁可。甘受：甘心接受。罚卮（zhī）：罚酒。卮：酒杯。
［23］嗟：感慨。陆沉：陆地沉没，指领土被敌人占领。铜驼：铜铸的骆驼。《晋书·索靖传》：”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骆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24］豢（huàn）：养育。江沱：长江和沱江。这里指两江的水患。
［25］誓江：发誓渡过长江，指祖逖中流击楫事。
［26］囚泪：囚徒之泪。邈（miǎo）：悠远貌。故陵：此指旧家园。
［27］诚：的确。谈玄：谈论玄奥的理论，是东晋流行的风气。痛歌：痛快地唱歌。
［28］胡：为什么。悠悠：自在貌。自多：自己喝多了。
［29］览：观赏。留连：依依不舍的样子。忽：突然。英气：英雄气概。
［30］沦溺：沉沦，沉溺。孰：哪个。责：指责。
［31］懿（yì）美：美好。迥：不同。江左：长江下游以东地区。
［32］磊砢（kē）：委积、众多貌。
［33］广陵之管角：指嵇康所奏广陵散。（pǒ）（ě）：马摇头，马缓行，比喻道路起伏不平。
［34］大钧：指天，大自然。
［35］茔楸：坟上的楸树。茔，坟墓。
［36］嗟衰：感慨衰老。
［37］诚：的确。歔（xū）欷（xī）：感慨的样子。有寄：有寄托。谅：的确。孰：谁。
［38］诮：讥笑。东山：指谢安隐居东山事。深源：即殷浩。见注［7］。
［39］区画：谋划。不施：没有实现。
［40］遗墨：留下的墨迹。
［41］况：比。
［42］虬（qiú）髯（rán）：拳曲的胡须，特指两腮上的胡须。睨（nì）：斜眼看。六合：指秦统一六国。
［43］用舍：取舍。兴亡：兴盛与衰落。
［44］末技：指书法。
［45］炯：明亮。以为昭陵之祸召：指李世民去世后被作为随葬品入葬的《兰亭集序》的下场。
［46］兹：此。溯：追。孤啸：独自长啸。
评此赋先写因重游兰亭胜地，回忆起当年东晋文士在兰亭溪水流觞饮酒、吟诗唱和的嬉乐情景，他们都沉浸在这种风雅的游艺活动中，为此欢呼，为此陶醉，只有王羲之一人十分清醒。他没有被眼前的嬉乐情景所主宰，而在内心深处充满了对神州陆沉、晋室不振的忧虑，所作《兰亭集序》感慨人生短促，欢乐有终，蕴含着在国难当头之际不应沉溺老庄、谈玄误国的忧患意识。作者特别指出与王羲之一起出游的东晋文士有谁想到了这一点，而王羲之后千百年来又有谁体会到了《兰亭集序》的深层含意？人们只知道将它当作世无其匹的珍贵法帖而奉若神明，玩味不已，却忽视了其中所贯穿的兴亡之感，”付兴亡于不吊“，”乃眷恋于末技“，”死不忘于兹妙“，使书法碑帖风靡于世而盛行不衰，王羲之爱国忧思反被忽视遗忘，以致造成了”炯玉匣之深藏兮，以为昭陵之祸召“的灾难，这是多么令人可悲的事啊！作者最后发出”作兹赋以为伤兮，溯长风而孤啸“的深沉感慨，既为王羲之鸣不平，也为自己的感受没有知音而悲伤。作者生长在宋元易代之际，身经离乱，借古抒情，忧世爱国之心在赋中表现得甚为突出。值得强调的是，作者在这篇赋中提到了一个非常重要却为世人轻易忽视的问题，就是对王羲之及其《兰亭集序》的认定和评价。作者认为王羲之与东晋文士是有区别的，他有忧世爱国之心；《兰亭集序》的思想主旨是表达对神州陆沉、晋室不振的忧虑，作为书体法帖并非王羲之的初衷。这一观点的提出对世人正确认识王羲之及其《兰亭集序》无疑是有启发意义的。
此赋采用即事寓情的写作手法，事随情出，情依事生，抒写自然，感受深刻浓郁，气势雄放有力，文笔奇逸流丽，使作者悲古伤今之情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而不趋世俗、善于独立思考的鲜明形象也跃然纸上。《桂隐文集·欧阳玄序》说刘诜文章”言成败是非如目击古事，其间寓意修词欲求古人之所未道，而又欲不背驰古人，其事可谓难矣“。此虽针对刘诜的散文创作而言，也可以用来评价他的赋。
（单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