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
《登徒子好色赋》为《文选》所载录的宋玉五篇赋之一，与《高唐赋》《神女赋》同列于”情“类。《文心雕龙·谐》言及本篇：”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甘酒》；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可知其为宋玉所作。由登徒子的攻讦看，此赋当与《对楚王问》同时，大致作于宋玉初侍襄王、尚不得其信任时。
大夫登徒子侍于楚王［1］，短宋玉曰［2］：”玉为人，体貌闲丽［3］，口多微辞［4］，又性好色［5］。愿王勿与出入后宫。“王以登徒子之言问宋玉，玉曰：”体貌闲丽，所受于天也［6］；口多微辞，所学于师也；至于好色，臣无有也。“王曰：”子不好色，亦有说乎［7］？有说则止［8］，无说则退。“玉曰：”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9］。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10］，肌如白雪，腰如束素［11］，齿如含贝［12］。嫣然一笑［13］，惑阳城，迷下蔡［14］。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挛耳［15］，唇历齿［16］，旁行踽偻［17］，又疥且痔［18］。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19］。王孰察之［20］，谁为好色者矣。“
［1］登徒子：楚大夫。”登徒“是复姓，”子“字用在姓氏的后面或前面，是对人的尊称。侍：侍从。楚王：即楚顷襄王，名横，楚怀王之子，周赧王十七年至五十二年（前298—前263）在位。
［2］短宋玉：说宋玉的坏话。短，这里作动词用，说别人的短处。
［3］为人：犹”其人“。体貌闲丽：体态文雅，容貌美丽。
［4］微辞：婉转而巧妙的言辞。
［5］性：本性。
［6］所受于天：形貌是从上天那里得到的，意思是天生的。
［7］亦：语助词。说：说解。按：此处”说“指有故事性的说解。先秦时”说“是一种特殊的文体，指有寄寓意义的小故事。《战国策·齐策四》”齐宣王见颜斶（chù）“章”王曰：‘有说乎’“，淳于髡《讽齐威王》（见《史记·滑稽列传》）”王曰：‘笑其有说乎’“等，用法皆类此（参马世年《〈韩非子〉的成书及其文学研究》）。
［8］止：留下来。
［9］东家之子：东邻的女子。”子“在古代为男女通称。
［10］翠羽：翡翠鸟的羽毛，青黑色。
［11］此句形容东家之子腰肢纤细，像一束白绢那样细柔。束：束缚。素：白色生绢。
［12］齿如含贝：形容牙齿整齐洁白，如同口含白色的贝壳。
［13］嫣（yān）然：形容笑容美好的样子。
［14］这两句话是说：东邻女子嫣然一笑，就能迷住阳城和下蔡的王孙公子。”惑“与”迷“为互文。阳城：楚国县名（一说郡名），在今河南方城县东。下蔡：在今安徽寿县、凤台一带。阳城、下蔡均为当时楚国贵族的封地，楚国的许多贵族子弟住在这里。
［15］挛（luán）耳：蜷曲的耳朵。
［16］（yàn）唇：短嘴唇包不住牙齿，即暴牙。历齿：稀疏的牙齿。
［17］旁行：走路歪歪斜斜。旁，偏斜。踽（jǔ）偻（lóu）：驼背。
［18］疥：疥疮，一种传染性皮肤病。痔：痔疮。这里”疥“与”痔“两个词用作动词。
［19］悦之：喜欢她。使有五子：使她生了五个孩子。
［20］孰：通”熟“，仔细地、反复地。察：考察；考虑。
是时［1］，秦章华大夫在侧［2］，因进而称曰［3］：”今夫宋玉盛称邻之女［4］，以为美色。愚乱之邪臣［5］，自以为守德［6］，谓不如彼矣［7］。且夫南楚穷巷之妾［8］，焉足为大王言乎［9］？若臣之陋［10］，目所曾睹者，未敢云也［11］。“王曰：”试为寡人说之。“大夫曰：”唯唯［12］。“
［1］是时：此时，这时。
［2］这句是说：秦章华大夫出使到楚国来，正在楚王身边。秦章华大夫：祖籍楚国章华而在秦国担任大夫官职者。章华，楚地名。在侧：在楚王身边。
［3］因：副词，就，于是。进：上前。称：称说。
［4］夫：助词，无实义。盛称：大加赞扬。
［5］按：该句理解有分歧。《文选》李善注读作”愚乱之邪臣“，是章华大夫自谦之辞，称自己是愚钝混乱之臣。明陈第《屈宋古音义》则以为”邪“字是语助词，通”耶“，则此句读为”以为美色愚乱之耶“，是说宋玉认为美色能够迷惑人。”臣“字属下句。可参。
［6］守德：遵守道德规范。
［7］谓：以为。不如彼：不及他（指宋玉）。
［8］且：连词，是承接上文的更端之词，犹口语中的”再说“、”不过“（吕叔湘《文言虚词》）。南楚：楚国南部一带。穷巷：偏僻冷落的小巷。妾：古代对女子的鄙薄称呼，此指宋玉所说的”东家之子“。
［9］焉：怎么。足：值得，够得上。言：言说，称道。
［10］陋：鄙陋，见识少。这是章华大夫自谦之词。
［11］云：犹”言“，说。
［12］唯唯：表示应答之词。
”臣少曾远游［1］，周览九土［2］，足历五都［3］。出咸阳［4］，熙邯郸［5］，从容郑、卫、溱、洧之间［6］。是时，向春之末［7］，迎夏之阳［8］，鸧鹒喈喈［9］，群女出桑［10］。此郊之姝［11］，华色含光［12］，体美容冶［13］，不待饰装［14］。臣观其丽者，因称诗曰［15］：‘遵大路兮揽子袪’［16］，赠以芳华辞甚妙［17］。于是处子恍若有望而不来［18］，忽若有来而不见［19］。意密体疏［20］，俯仰异观［21］，含喜微笑，窃视流眄［22］。复称诗曰［23］：‘寤春风兮发鲜荣［24］，洁斋俟兮惠音声［25］，赠我如此兮不如无生。［26］’因迁延而辞避［27］。盖徒以微辞相感动［28］，精神相依凭［29］。目欲其颜［30］，心顾其义［31］，扬诗守礼，终不过差［32］。故足称也［33］。“于是楚王称善，宋玉遂不退［34］。
（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影印胡克家本，1977年）
［1］少（shào）：年轻时。
［2］周览：遍览，各处游历。九土：九州之土，此处代指全国。
［3］足：足迹，行踪。历：经历，到过。五都：五方的都会，这里指全国各大城市。
［4］出：经过，出入。咸阳：战国时期秦国的首都，故地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
［5］熙：通”嬉“，嬉戏。邯郸：战国时赵国国都，故地在今河北邯郸市。
［6］从容：舒缓，安逸，引申为”逗留“、”盘桓“。郑、卫：春秋时两个封国，在今河南。溱（zhēn）、洧（wěi）：水名，在今河南。
［7］向春之末：接近春末。即夏历三月底。向，将近，接近。
［8］迎夏之阳：适逢温暖的初夏，即夏历四月初。迎，逢。夏，这里指初夏。阳，温暖。
［9］鸧（cāng）鹒（gēng）：鸟名，即黄鹂。喈（jiē）喈：象声词，形容鸟鸣声。
［10］群女出桑：女子成群地出来采桑。桑，名词用作动词。
［11］此郊：郑、卫一带的郊野。姝（shū）：美女。
［12］华色：美丽的肤色。含光：皮肤光洁，含有光泽。
［13］体美容冶：体态优美，容貌艳丽。冶，艳丽。
［14］不待饰装：天生美质，无须打扮装饰。待：需要。此句是形容女子天生丽质，具有自然之美。
［15］因：因而，于是。称诗：朗诵诗。
［16］这句诗引自《诗经·郑风·遵大路》：”遵大路兮，掺执子之袪兮。“意思是：”沿着大路走啊，我拉住你的袖口（不忍分别）。“遵：沿着。揽：牵，拉住。袪（qū）：袖口。
［17］赠以芳华：以香花赠给美女。辞甚妙：言辞很美妙。
［18］处子：处女，指尚未出嫁的女子。这里是指上文的丽者。恍：心意恍惚，神思不定。有望而不来：在远处相望却不前来。
［19］有来：指前来。而不见：却又不敢抬头看人。此句谓女子好像要来又不肯相见。这里形容美女的羞怯形态。
［20］意密体疏：两人情意密切，形体疏远。
［21］俯仰异观：美女的俯仰之间，表现出不同的风姿。俯，低头。仰，抬头。异观：不同的样子。
［22］窃视：偷看。流眄（miǎn）：眼波流动，斜视看人。眄，斜视。
［23］复称诗曰：朗诵诗句回答说。复，《文选》李善注：”报也。“”复“是回答的意思。
［24］寤：苏醒过来。发：开放。鲜容：鲜花。
［25］此句是说，美女心地纯洁，端庄肃静地等待惠赠佳音。斋：举止庄重。俟（sì）：等待。音声：言语、信息。
［26］赠我如此：指送《遵大路》诗。不如无生：不如死去。
［27］迁延：引身后退。辞避：告辞回避。
［28］徒：只。以：用。微辞：微妙含蓄的言辞。
［29］精神相依凭：在精神上互相爱慕依恋。
［30］目欲其颜：眼睛想看她的漂亮容貌。
［31］心顾其义：内心考虑那礼义道德规范。义，此处指行为准则，指公正、合理而应当做的事。
［32］扬诗：发扬诗教。守礼：遵守礼义。终：始终。过差：过失。
［33］故足称也：所以是值得称道的。
［34］不退：没有被黜退。
评
《登徒子好色赋》是一篇充满着喜剧色彩的游戏文字，读来令人忍俊不禁。推想其当时之成文应是”一时戏笔“，并非庄严之作。《文心雕龙·谐》说：”昔……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意在微讽，有足观者。“可见其根本目的是宴集时的娱乐，至于是否有”微讽“在内，则是无关紧要的。然而前人却拘于”讽谏“的传统，总是力图从中读出许多微言大义来，如《文选》李善注：”此赋假以为辞，讽于淫也。“陈第称赞结尾数句曰：”美哉！得其本也。是不可以枝叶而弃其灵根也。“（《屈宋古音义》）近人王文濡更说：”发乎情，止乎礼义，乃一篇之正旨。……以扬诗守礼作结，欲以遏抑王之淫心。其辞微，其心苦矣。“（《古文辞类纂评注》）这些都是将诙谐的文字严肃化，因而不免有些胶柱鼓瑟。
同样，对于登徒子其人我们亦不必太过认真。倘若不把他看作是与宋玉处处作难的谄佞之人和冤家对头，不把《好色赋》《钓赋》看作是客观的实录；倘若我们也承认登徒子确有其人，并且承认那些赋作中有关他的笔触带有作者的主观创造，那么，登徒子之于宋玉大概就类似于惠施之于庄周，仅仅是宋玉以之为”质“的一个对象而已，运斤成风的匠者自然是离不开颜色不失的郢人的。如此说来，两千年来围绕登徒子所展开的褒贬毁誉，倒是过于较真了。
本赋在文学史上有着较大的影响，”登徒子“从此成为好色者的代名词，”东家之子“也成为美人描写中的经典，司马相如的《美人赋》更是直接模拟本篇。此外，胡念贻认为：”《子虚》《上林》两篇赋的结构，总的方面是模仿《登徒子好色赋》。“这主要是就登徒子、宋玉、章华大夫的对话结构而言，这种一方胜过一方的模式便是汉代大赋布局谋篇的基本方式。
（马世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