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二]
窗外是一片沉寂的深蓝色。夜色掺着橘黄色的路灯光从教学楼之间一直绵远到头顶,对面艺术楼黑着灯,紧闭的窗户反射着从这边教室照去的惨白灯光。一楼挺立上来的树林安静地站着,远处工地上灼 灼的电焊烧着火,在树缝间一闪一闪,这么多的光线在视线里交织,可安格还是觉得眼前好像从来都没有亮过光。
对她的气已经全消了。或者说,本来就不应该生气的。
安格把目光收回来,英语老师正在板书。那一排短小的英文字母在眼前煞是刺眼。
“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薄
可是,我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就离开我,那你这样的朋友又算什么。
已经一个月都没怎么讲话了,就连你突然有了喜欢的少年,马上在一起了,也是别人告诉我的。如果不是天真在身边,我恐怕又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吧,总是习惯你形影不离的在身边,就连上厕所也要 你陪。
很不习惯,像是睡觉没了床,吃饭没了筷子,虽然日子可以照样过,却总是别扭。可是你呢,没有了我也是一样呢,不,应该说,好像从来就没有跟我好过,看不到一点忧伤的神色。
记得么,有一次洗手的时候,我说,以后要是分开了,肯定是我想念你比你想念我更多一些。
看来,果然是这样。不过,看到你如此坚强,对待一切逐渐变得冷淡的态度,我真的庆幸你曾在我身边,庆幸你那时不讨厌我。
放学了。安格起身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要到音乐室去唱歌,比赛已经迫在眉睫了,2月1号正式在武汉启动。
安格刻意去明可舜的班上找人借参考书,路过明可舜座位时放慢了脚步,不知道为什么还想给同学制造些假象,还是想说“我们很好啊”。那些人有事没事就喜欢跑来问,,最近怎么没看到你和明可舜 一起啦?
一个橡皮滚到脚边来,安格弯下腰去捡,却听见明可舜发出一声轻微的“”,安格手抖了抖,但还是拿在了手里,她没有直接把橡皮放在桌上,而是伸手递给明可舜。明可舜淡淡地瞥了一眼,把书包链 子拉上,挎在右肩,扭过头叫了声“默晗”,便走开了。
默晗,是那男生的名字。男生个头不高,多出明可舜一个大拇指的高度,剃着短短的刺猬头,跟段昱浪曾经的发型有点相像,戴着副金丝边眼镜,人很搞笑,总爱讲些无厘头的笑话。
那只伸出去的手,直挺挺地悬在半空中,在灯光下投下浅淡的影子随着灯管一晃一晃。安格面无表情地拍拍橡皮上的灰尘,还是粉红色小熊橡皮的那个,和自己一起买的。但是,她凝视着褐色板凳,人 已经走了,橡皮还要么。
其实,一个橡皮什么的,就算是一起买的又怎样,也就几角钱的东西,丢了也无所谓。
真的无所谓么。可是为了找到这样的小熊橡皮,我们曾一起跑了多少家文具店?
安格放下橡皮,教室里人几乎走空了,剩下一两个慢吞吞的同学还在清东西。她突然觉得很抱歉。
对不起,我生气时容易忽略你那天的感受。对不起,那些说你的坏话你都知道了吧。对不起,对不起,虽然这些话,我不可能再说给你听,虽然这些话,已经没用了。
“走吧,久等了。”安格一只脚刚踏出门就冲尹泽昊说道,可是旁边黑影的高度似乎有着轻微的差异,眼角里对方的袖子是黑色的,电流延着大脑神经迅速爬满全身,安格缓缓地仰起脸,瞳孔在暗处泛 着几点灯光,映出靠墙的瞳影。
少年把刘海小幅度地甩向一边,露出琥珀色的眼睛。
“啊,那个天真……天真已经走了,你没碰见她么?”安格指了指向外延伸的走道。凌乱不堪的走道,亮着惨白色的灯光,两侧的玻璃过于明亮地映射出两人的影子。
“今天我找你。”不是“我找你”,两者的区别可以理解为前者更具有局限性。
“有事么?回家再说吧,你有没有看见昊?”安格向两边望了望,走道来不及消失成异端的点就变为转角向上下蔓延,除了零零散散结伴而去的学生,没有看到那个穿着白色毛衣、戴着银边眼镜的少年 。
“先回去了。”
“不可能。”
“那你打他电话,”忌司无奈地从裤子里掏出手机,“喏。”
“不必了。”安格摆摆手把手机推回去,“那走吧。”
晚上骑摩托很冷,在安格的建议下,他们决定走暖和点再骑回去。
“喂,我觉得我们需要长谈一次。”忌司推着摩托说。街道很明亮,湿漉漉的地面像泼了油彩,厚重地反射着各色各样的霓虹灯,他磕巴了半天,一副难开口的样子,刘海很挡眼,无法偷偷瞅向女生, “你真的有讨厌我吗,真的,有恨我么?”
安格怔了怔,直视前方灯火消失的端点,明晃晃地聚着光仿佛寒冬里温暖的小太阳。她垂眼望着自己的红围巾,上一次戴还是在中心广场试唱的时候。心里硬硬地隔了堵墙,许多隐晦的、怕见光的情感 一起封在了里面,所以说话的时候仿佛机器人一般平淡:“如果我说有,你会难过吗?”
忌司有一时间找不到任何措辞,他想了会,才又慢慢开口:“如果换作是你呢,如果我讨厌你,你会难过么?”
“先回答我的问题。”安格仰起脸,天依旧是夹着深灰色的橘黄,厚厚的云霭透不进一丝星光,空气冰凉而湿冷,吸进肺里,寒冷几乎深入骨髓。
“是我最先问的吧?”手脚冰凉,只有胸口热得发燥。
“你很过分。”忌司明明是在左边的,安格偏偏把目光瞥向右边,那边只有延街道边缘生长的枫香树,一月中旬,离发芽还很远。她说:“什么事都是你有主动权,乐队解散也好,重组也好,对我冷漠 也好,对我温和也好……总之,我像一个放在墙角的玩具,想起来就玩一玩,有新玩物了就把我忘在一边。”她想闭上眼睛,怎么又说出这样的话,“你这样子,真的让我有点讨厌你了。”要死就死到 底吧。
“当初目的是这样,”忌司顿了顿,下巴的线条在路灯下比以前更加分明,却都是柔和的,“但是,真的听到你那样说,还是会在意。”
“哈,是人听到别人讨厌自己都会在意吧,呵呵。”笑声有些干硬,“说真的,是讨厌你,还是……我都不知道。”安格提起两边的嘴角,并不露齿。
是讨厌你,还是喜欢你,我都不知道。
路的岔口,红灯闪烁,就快要跳到绿灯。
“为什么当初想要我讨厌你呢?”
“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吧。”
忌司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脸上摆出投降的表情,“是你自己要的啊。”
“哈啊?”安格觉得可笑,“怎么可能,说话前还是打打草稿吧?”
“那天是去年12月7日,你好像喝醉了。”
觥筹交错。堇色天空。街道已晚。纸条字句。
“你在路上突然叫住我,你说,以后请别再对我这么好了。然后你转向尹泽昊,拉着他的手说,我们回家。”
把手给我,跟我回家。
那两句话几乎是同时在安格脑海里响起的,一遍一遍重来。
头痛。忆起对方清晰却突然模糊起来的眼睛,以及微微向下点动的下巴。
“——好像我真的有这样说。”
“那时我被你弄得很郁闷,你还在我面前跟他丢那句话,我当时真想把你丢出地球。”
气氛已经变得很轻松了,再怎么提到从前,双方都不觉得尴尬了。
“嗳,你说我现在是该笑,还是该哭呢。”
“问你自己的心咯。”忌司浅浅地笑,望着昏黄的街面,目光里藏着别的意味。
“……那个约定是什么?”
忌司有些意外,想了想说:“和尹泽昊夏天真定的那个?”
“啊,那个约定就只有你们仨啊?”安格只是偶然听段昱浪提过。
“其实……也没什么。”的确没什么,不过就是规定以后忌司要和安格分道扬镳,不插手不干涉安格的事。以后安格由尹泽昊来负责,与忌司再无半点关系。忌司只需对夏天真负责就行。
于是出现了那次的Farewell。
多么无聊。
但却是一座山。
“上车吧。”忌司跨上车。安格不知道从哪里汇来一点一滴的失落,心里挂着各种各样的杂牌,写着“开心”“难过”等等的牌子,她应了一声,戴上头盔,坐上摩托,手自觉地扶着两边的铁杆。
好久都没这样了。
前面那家伙似乎这么说了一句,安格凑近“啊”了一声,他却又摇了摇后脑。
夜景隔着透明塑料,被轻微地扭曲变形,忽忽向后飞去的路灯,光线像炸开的毛绒球。安格单纯地望着,徒增许多忧悒。
虽然还这样,你带我回家。冬天的风很大,以前我甚至会把手塞进你口袋里的,会拉你的围巾往脸上捂,觉得你像是个免费的随身大暖炉,再冷的地方我只用快乐地行走。以前懂得的太少,现在才知道 ,那些动作一般只存在情侣之间。
有些事我发现得太晚,察觉时已经物是人非,短短一年,你和我向背走得太远了。过去的习惯返回到手中,抓住是抓住了,心里有异样的感觉,越温暖反而越觉得寒冷起来。你的确还是你,我还是我, 但是真的已经,无法再相干。
忌司匀速开着车,尽量不让风太大。肩膀上突然多了一分触感,但他无法回头。后视镜里是一顶红白交错的头盔,不知为何靠在自己肩上,从头盔露出来的细长的栗色头发向后飞扬,一根根透出金色的 光泽。他缓慢地眨了眨眼,面罩上多了一层水雾,很快散去。
啪,啪。原本应砸在对方肩膀上的透明的水滴,隔着面罩从缝隙滑出去,掉落后惯性向后,只残留几道水痕,怎么也渗透不过去。
过不去。
忌司。
红灯亮了。
此路不通。
[一〇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