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年之后,必文重新归队。但这时候,诗歌队伍已经零落。松鼠已经没有了牙齿,他却给我们送来了核桃。不过这时候我们所看见的诗人,已经是另一种形象;他所带给我们的,是另一些诗篇了——“鸟儿在歇息,却仍站立/仍保持警惕/心没有休息/……忆起失散多年的伙伴/心还隐隐作痛……”(《小憩》);“多想能在梦中相见/月光下一同吟诵出/在胸中蓄积已久的诗篇/呵,人生如梦天上人间……”(《多想——忆诗兄饶庆年》)。
他是带着这样的诗句回来的。他的生活里充满了对过去岁月的缅怀与忆念。写作是一切诗人的宿命。越是严肃深刻的诗人,他的灵魂越是痛苦。不难想象,必文在“不写”的日子里,内心该有多么孤独!他仿佛是在穿越一份没有尽头的等待,甚至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他自己既是沙漠,同时又是旅人和骆驼。
而所有的诗人又都是还乡的。彗星划过天空而回归大地,游子浪迹天涯而返回家园,它们的道路即是诗人的道路。但是,“多年以后,回家的脚步不再轻盈/像倦鸟飞回黄昏的密林/虽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可溪水已映不出昨日的心……”必文在《回乡》这首诗里道出了岁月送给他的那份沉重与苍凉:“也有喜悦浮在脸上/迷茫却野鹿样藏在胸中/多少往事蛰伏在路边草丛/仿佛随时扑来却又躲闪不定。”
世路崎岖,人生多艰。曾经有“多少夜路在等我”
(《夜路》);又有多少次“在握与被握中感受着痛”
(《握手》)。而面对着一个弱智者所“指挥”的一个交响乐团,他不能不这样拷问自己:“在生活中,我/是否也这样指挥过别人?抑或/也这样被别人所指挥”(《指挥》)。
诗人席勒在他的长诗《强盗》第一版序言里请求读者,“不必把我作为一个诗人来赞赏,而是把我作为一个正直的人来尊重”。在我看来,梁必文重新归队后所写的作品,几乎都在传达着与席勒相同的诉求。为此他对出现和发生在今天的现实中的许多庸俗、丑陋和奇怪的现象,都献上了他义正词严的诅咒和嘲讽,如《斗鸡》、《斗牛》、《拳击比赛》、《防盗门》等等。这些诗一扫他过去的抒情风格,而变得犀利、冷峻、深刻,带着强烈的理性思考与批判的力度。如他写的《看望病人》:“一个在喋喋不休地述说病情/仿佛每说一次,病痛就减轻一分/一个在努力敷衍应付,不想久留/却还要装出不急于离开的表情”。对人间世态的观察与刻画,真可谓入木三分,一针见血。这样的诗对二十年前那个以优美、婉约的乡村抒情诗见长的乡村歌手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这都是源于今天的生活现实的“打磨”。“在经过石头反复的打磨之后/终于变得锋利起来。”诗人表面上是在写一把刀子,其实是在写自己的人生历程:“一个人的一生/究竟要有多少次打磨/才能闪光呢”(《打磨》)。不仅要使刀子锋利和闪光,而且,当命运的刀刃“扎进思想深处”,诗人说,你还要学会,“夜深人静/独自/拔出刀来抚平伤口”(《隐忍》)。
俄罗斯知识界有一个共识:人类生存的一个基本条件是,应当有某种无限伟大的东西,使人类能永远对其感到虔诚;一旦失去了它,人们将无法生存下去,而最终将死于绝望之中。我想,必文近几年来的作品里所缅怀的,应该就是这些“无限伟大的东西”。而这些无限伟大的东西在一个诗人看来,是几乎可以全部和完整地集中在至高无上的诗神那里的。这也正是必文所说的“对诗越来越敬畏”的原因。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今天,不是时常有人在发问,“诗人何为”吗?那么,让我们还是以那两句出自大师之口的话作答:“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挺住,就意味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