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甄宝斋前为什么对李三姑娘行那一礼,也在于此。赵姨娘不过是个内宅妇人,还是个妾室。再怎么神通广大,赵姨娘的手也伸不到京中所有的达官贵人家中去。更何况出熏香事件的周家还是比苏家更受圣宠的吏部尚书府。
所以,赵姨娘联合的必然是靖北将军府的人。那个人不一定是李三姑娘,但绝对会是李家人。
靖北将军府,李三姑娘也已经回到了家中。她一路上思忖,脑中的线越来越清晰。自己做过事情,自己是最清楚的。她李云敏根本同苏家就没有其他联系,怎么可能引了苏大人过来,寻苏锦音的麻烦。
再加上如今她大哥哥的病症因苏锦音已缓和、甚至痊愈,她扪心自问,绝对没有半点对苏锦音的歹意了。
那么,这家中,是谁在联合户部尚书府的人针对苏锦音?又有谁对苏锦音有歹意、有恨意、有不满?
前一个问题,李三姑娘未必能很快想到答案。但后一个问题,对于她这个家中来说,却是一点都不困难。
直接推开李二姑娘门口的婆子,李三姑娘就冲了进去。
她看到丫鬟正服侍李二姑娘在喝汤,就气不打一处来。李三姑娘抢过那汤盅,直接摔碎在地上。
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所有人一大跳。婆子们在院子里窥探着里面,丫鬟也惊得立刻跪了下去:“三小姐息怒。”
李二姑娘却没有慌乱,她没了汤喝,就坐回自己的绣架旁边,继续拿起了针。
一针插下去,李二姑娘问道:“三妹妹什么事情如此大的火气?”
“李云筠,你真是死性不改!”李三姑娘看着那大红色的嫁衣,更加明白了今日的种种缘由。
她愤恨骂道:“你被定下婚事,那是你自己咎由自取。你先针对苏锦音、先听从兰安郡主、先欠下巨债,你凭什么怪到她身上去,又凭什么怪到我身上来?我原以为你是真心悔过了,都帮着你在母亲面前说了不少好话,请她不要再禁你的足,现在看来,你就该被关着,关到年底出嫁!”
李三姑娘骂得浑身颤抖,一股脑说完,仍不觉得解气。她知道自己这亏是无论如何都吃下了。苏锦音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对方肯定要怨自己、恨自己。李三姑娘不是惋惜这份尚未建立的情意,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自己姐姐设计背锅,实在是委屈、太委屈!
被骂的李二姑娘则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她的手上上下下,在听这段骂的时间里,已经又落下了数十针。
这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叫李三姑娘看得真来火!李三姑娘冲过去,一把将那绣架推倒在地,她质问道:“你根本就不想嫁人,那你何必假惺惺地绣个不停?”
李二姑娘将绣架扶起来,轻轻掸了掸并没有的灰,她抬头,回望这怒火攻心的妹妹,问道:“我不想嫁,就可以不嫁吗?”
“总之,一切是你咎由自取,与旁人无关!”李三姑娘回道。
李二姑娘却是笑了。
她的笑中有着明显的轻蔑,叫人如鲠在喉。
李三姑娘忍住再次踢到绣架的冲动,问道:“你笑什么?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瞧三妹妹说的,我能有什么坏主意呢?不过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罢了。我有我的命,要认。苏锦音不也有苏锦音的命,她不认也得认。三妹妹你要是不想认命,不如你去跟母亲说说,先改了我的命?”李二姑娘将绣花针重新拿在了手中,她嫁衣上的图案已经绣完了一大半。再过几个月就要嫁人了,哪里能不快点下针呢。
李三姑娘看向面前的李二姑娘,怒火已经从脚尖冲到了头顶,再又变成一盆冷水浇了下来。方才这番话,她这姐姐,明显就是认了。可认了又如何,她没有一点办法。她并不是她母亲的嫡亲女儿,她根本不可能讨得这样大的恩典,让李云筠不嫁人。
苏锦音,到底遭受了什么?她到底会遭受什么?李三姑娘脑中挥之不去这个问题。就她与苏锦音的这几次接触来说,这位不说泰山崩于前不改色,但至少也不是经不起半点风浪的人。
上一次,在泰安雅苑,她们姐妹险些害得苏锦音不能欠下巨债,对方也不过是嘲讽了自己一句,最后都还是答应了来替她大哥哥诊治。恩情不恩情的说法,李三姑娘一直都心知肚明,苏锦音就是不答应,她也不能真的拿着恩情说什么。毕竟是她们姐妹替兰安郡主算计苏锦音在先,她李云敏又借助苏锦音赢了七万两在后。
这一次,苏锦音眼中的嘲讽那么地不加遮掩,连她的谢礼也没有拿,所以,到底会怎么样?
李三姑娘转过身,有些失神地走了出去。
看着自己妹妹的背影,李二姑娘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真正痛快的笑容。她问她那还胆怯跪在地上的丫鬟:“你说,一个姨娘对付家中的姑娘,最恶毒可以到什么程度?”
“我帮的,可不是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女人。去吧,去告诉大少爷院中的魏奶娘,我需要她给兰安郡主送个信,否则,后面的事情,我不会再帮忙。”李二姑娘吩咐完后,看向自己手下的嫁衣。
这嫁衣如火如荼,红艳得让她几乎要睁不开眼睛。她痛恨这个颜色,因为她知道这件嫁衣连着的另一件喜服,只会穿在一个即将出京的七品芝麻小官身上。对,她是个庶女。可她兄长是如今势头正足的靖北将军。她若不是被嫡母惩戒,绝对不可能就这般嫁了。
现在,就指望兰安郡主能看中她的能力,留她做个臂膀了。顺从郡主又如何?利用他人又如何?李二姑娘将绣花针稳稳当当地扎下去。她从小就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夜幕渐渐降临,房间里看书视物已经有些困难,丫鬟就掌了灯过来放上。
苏锦音站在书案前,换了一张纸,继续往下抄。从白日到夜里,她已经抄了一遍完整的经书了。不过,她面前很快就被放上了新的经书。这一次,不是一本,而是一沓。
“大小姐,老爷说,您的字尚需进益,让您把这些都抄完。”丫鬟禀道。
苏锦音将手中的笔点满墨汁,然后继续落笔。
她没有回答丫鬟的问题,因为她知道丫鬟也不需要她的回答。这是她父亲给她的惩戒。即便这些全部抄完了,也还会有新的经书送来。
苏锦音将一页抄写完的纸放开,继续往下抄写。她双腿已经站立了许久,酸痛也愈发清晰。但惩罚,不会这样结束。
也不知道抄写了多久,苏锦音有些困倦,她的笔歪了一下,整个人险要摔倒。
“大小姐!”丫鬟大声喊了一句,将苏锦音完全惊醒。
“奴婢给您换张纸。”丫鬟将苏锦音面前那张画了好长一道墨痕的纸拿开。
苏锦音也被这声呼唤完全惊醒了。
先前没有困顿的时候,脚还只觉得隐隐作痛。如今困后再醒,两只脚就跟注了铅水一般迈都迈不开。
苏锦音尝试着挪了下脚步,但却因为那种强烈的麻意而根本无法挪动。
“大小姐,奴婢换好了。”丫鬟听似恭敬实则催促的声音在旁响起。
苏锦音苦笑一下,真正是佩服自己的父亲。
过去苏芙瑟还活着的时候,对她母亲郑氏的罚人手段是恨之入骨的。苏锦音也尝过那个滋味,知道是何等的磨人。但郑氏的磋磨手段,比较她的父亲苏可立,真是半天云里挂帐子——差一大截。
他没有相信苏锦音这个女儿的解释,甚至是半个字都不相信。他认定她杀了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因为她不愿意说出周芯蕊身上遭受的事情,因为她不可能说是自己给赵姨娘下了假孕的药。所以,他就无比严苛地惩罚她。
没有打骂、没有禁足,就是练字。但送过来的全是经书,已经足够表示他的认定。还有,不允许坐,不允许睡,不允许停。
“小姐,墨也磨好了。”丫鬟再次催促道。
苏锦音没有理会,强迫自己往前挪了一小步。这一小步,比走百步还要痛苦,那种麻得失去知觉、却又突然痛得人倒抽一口气的感觉,真的很难受。苏锦音咬住下唇,用手去拉自己的腿,想要往前迈一大步。
可她才迈出去,双脚就是一软,完全屈膝跪了下去。
膝盖砸到地上的声音噗通一声传来。苏锦音痛得眼泪都险要落下来。
“小姐,小姐!您怎么样,您怎么了?”房外,传来捧月焦急的声音。
但捧月没能够进来,因为门口还有两个丫鬟挡住了她。
“老爷吩咐了,小姐练字,不能有任何人打扰。”丫鬟拦阻捧月道。
捧月在外却已经哭了出来,她哀求道:“我不打扰,我就站在旁边好不好?让我进去服侍小姐,我给她磨墨。”
“磨墨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门口的丫鬟不为所动。
捧月哽咽着道:“已经四个时辰了,小姐没有喝一口水。那让我送一杯水进去好不好?”
膝盖跪地的声音从外面传到了里面。
苏锦音的心被扼住了一般,呼吸都是一抽抽的疼痛。
捧月磕头的声音还在不停地传进来:“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我进去吧。”
所以说,男人狠起心来,真的要比女人厉害太多。
苏锦音抬起头,将眼泪憋回去。她撑着腿,强迫自己一步一步走到门口。
房中名为服侍实为监督的丫鬟连忙追过来,拦在苏锦音的面前:“小姐,老爷吩咐了,让您抄完佛经才可以回房。”
“我不出去。”苏锦音答道,她深吸了一口气,扬声道,“捧月,回去!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这里,不用你服侍。”
捧月的哭腔从外面传来:“小姐,奴婢什么都好,院子里也什么都好,没有一处不好的。奴婢只想服侍小姐您……”
“回去!”苏锦音重重吩咐道,“事情没有做完的时候。既然院子里的事情做好了,就去准备明日的事情。担心我饿了渴了,就去准备吃的。厨房歇下了,你就去亲自做。没有食材了,你就去自己买。外面没有集市了,你就去敲开人家的门。莫要等到我回去了,还得饥肠辘辘。”
“小姐。”捧月哭着喊了一声,却在门外已经站起了身。她泪眼模糊地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回答道:“是,奴婢这就回去准备,给小姐准备最喜欢的糕点、准备最爱喝的茶。没有桂花糕,奴婢就去院子里爬树摘;没有柳叶茶,奴婢就去敲开掌柜的门买。总之,小姐的吩咐,捧月都会做到。”
她说完之后,就抹泪跑出了院子。
两个守门的丫鬟对看了一眼,心底有生不出的唏嘘。人的命,真的是天生注定的。这位大小姐,虽然是嫡出,但却一直命不太好。早先时候,是被夫人不重视,动辄打骂,与她们这些做奴婢的没两样。好不容易熬到夫人不挑刺了,老爷也重视上了。只是这重视,实在有些过于严苛了。
即便是只有一门之隔的下人,也不能真正猜测到苏可立的态度。只有里面这一位,是苏可立身边的一等丫鬟,所以是奉了苏可立吩咐之来,她将点好墨的笔递到苏锦音面前,第三次催促道:“大小姐,不如早些完成吧?”
怎么会有早呢?苏锦音心知肚明,她也懒得反驳。接过笔,她就重新开始抄起了佛经。
枳多迦利、坚往谛往生。
还有一本《往生咒》在其中。可这苏府根本没有亡灵,这是在超度谁呢?
苏锦音继续往下写下去。
磨出的墨汁干涸又重新湿润,抄过的纸一沓沓,已经比书还要厚。
旁边的丫鬟打了一个哈欠。
苏锦音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掩去自己的困意。
夜越来越深,人再怎么强撑,也越来越困。苏锦音掐了自己的手背一下,人勉强清醒了一些。
但反复的掐也并不能保持清醒,苏锦音索性咬了自己的手背一下。
磨墨的丫鬟打着哈欠看过去,注意到苏锦音手背的咬痕,磨墨的动作愣了一下。
又不知道过去了几个时辰,丫鬟依靠着桌子身子慢慢滑了下去。
苏锦音的手都有些僵住了。她放下手中的笔,用力撑了撑,骨节都似乎在发出响声。
看到旁边已经入睡的丫鬟,苏锦音慢慢蹲下身子,她此刻身体已经极乏,但困意却似乎消退了。
不知道捧月有没有听懂自己的吩咐,有没有做好她吩咐的事情。
“小姐,奴婢都准备好了,您就放心吧。”
又抄了不知道多少张纸后,捧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苏锦音的心一松,人的困意也铺天盖地而来。
她吩咐捧月的,当然不是什么做吃的。今日、今夜都是要被囚在此间的,她虽然已经打草惊蛇一次,但却不知道那明月庵中的人,会不会收敛。
所以,在进这院子抄书前,苏锦音就暗中留了那熏香的方子在自己房中。她那些话,就是提示捧月,让她把那方子送到明月庵去。
这张方子,至少可以敲山震虎。
赵姨娘、李家人、周三姑娘的算盘都打得极好,可不是天衣就不可能无缝。苏锦音就是要告诉对方,我都知道了。你若再下手,必然不止一张方子奉上这么简单。
明月庵中,月亮已经上了中天。
周二姑娘一直没有等到苏锦音过来,她也不敢入睡,只好和衣坐在床上。
可困意一波波如海浪席卷而来,周二姑娘终于无法控制住自己,歪倒在了床上。
而明月庵的另一处,也有人趁着夜色准备出门。可此人才换上衣物,将门推开,就被一张纸险要贴在额头。
她连忙将纸握在手中,接着今夜的淡淡月色扫了一眼。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体,这到底是什么?
这夜行人折回自己房中,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燃,然后照向那张纸。
熟悉的药方震慑心魂,周三姑娘无力地坐倒在桌前。
她们竟然这样厉害!连这个药方都发现了!
不对,不止是药方!
方才那纸条!
周三姑娘拉开门,看向门外面。
外面的月色如银晖般洒下来,周三姑娘警惕地看向门外的其他地方。那庵子里的回廊依旧是那么寒碜,拐角的那盏灯昏昏黄黄地照下来,什么人影也没有。
刚刚那迎面而来的纸,还有那股风,难道只是错觉吗?
可手里的熏香方子,分明证明了这不是错觉。
周三姑娘阴沉着一张脸坐回房中,她把夜行衣脱了下来。
这是警告。她完全明白了过来。她们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揭穿她,但她们送这纸条过来,绝对是警告,警告自己不能再有任何举动!
周三姑娘端起桌上的茶杯放到嘴边,却又拿开。她举起手,想摔了那茶杯,却又被理智拦住。
无比恼恨地坐回床边,周三姑娘只能闷声将床上薄被抱起,然后用力一摔。
明月庵的夜色之中,一个真正的夜行人潜在树上,他盯着周三姑娘那紧闭的房门,脸上扬起自豪的笑容。
他把苏姑娘遣人送到周二姑娘房中的药方,送到了这罪魁祸首的面前。震慑作用应该是事半功倍吧。这样优秀的属下,真是太少见了。王爷一定会非常满意的。不知道苏姑娘知道了,会不会还赏自己银子呢?
暗卫头靠在树上,觉得天上的月亮格外赏心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