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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我是梅若棠。

我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我没有父亲,或者说,我不能有父亲。这一点,我到二十岁那年才真正明白。从我记事时开始,就跟母亲一起住在唐人街上。我们生活得不好也不坏。从物质条件来看,我们虽非富裕,但至少不愁吃穿,母亲并不出去工作,但好像永远不会拮据,偶尔母亲会带着我出去吃上一顿,或是逛街买些我喜欢的东西。

母亲不大方,也不小气,不温柔,亦非怨妇,她很会自得其乐。从小到大,她待我并不亲密,我更像她的朋友,而不是一个女儿。她对着我谈论哲学文学艺术的时间,永远比谈心的时间要多。她喜欢绘画,消磨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时间,远比做家务的时间要多。她平时生活节俭,但是,当她听老师说我有着惊人绘画天赋的时候,还是慷慨解囊延聘名师教我绘画。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神情淡然,仿佛一项义务或者责任,而非天伦。

她从不浪费自己认为不应该浪费的时间,精力,还有情感。

包括我。

从十三四岁开始,我就知道,她很美,即便已经有了我这么大的女儿,她的美,依然惊人。其实她并不刻意保养,但完全当得起那句话:绝代风华。

虽然她从不在意四周倾慕的,艳羡的,或是嫉妒的目光和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

充其量只能算清秀的我,不及她万一。无论是外貌,还是那种对什么都无谓的态度。我小时候个子十分矮小,长相跟性格也不讨人喜欢,好在我们并无什么亲眷,我亦无须为此大伤脑筋。我曾经奇怪,母亲虽然身材均匀,但个子并不高,而我,从十四岁那年起,就一天比一天蹿得更高,我所有的衣服,一季之后必定嫌短,所以,母亲历来不会为我过多置办衣物,我期待她像别人的母亲那样欣喜,哪怕是带着浓浓抱怨的欣喜也好,但是,她仅仅淡淡说过几次:“你不能再长了。”她事不关己地道,“女孩子长得太高,不是好兆头。”

我一开始,曾经为她的冷漠伤心过,后来时间长了,逐渐麻木。而所有母亲给予我的所有忧伤,抵不上十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

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小雨,她是香港来的移民,父母开着一家洗衣店。她相貌平平,成绩中庸,但是,她心甘情愿帮我做很多事,我习惯了她的相伴,习惯了她的温顺,习惯了跟她讲任何事,包括倾诉母女关系的疏淡。我跟她,比我跟母亲还要亲得多。

突然有一天,她开始躲着我。我发觉,直截了当问她,她嗫嚅半晌,终于开口:“我爸妈不让我跟你再在一起玩。”

我错愕,“为什么?”她父母是那种无根无基,对谁都无比谦卑的典型移民。

她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他们说你……”她涨红了脸,难以启齿的样子,最终还是讷讷的,“是私生女。”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们说的那两个字是:野种。

那天,素来好强的我,一路哭着回家。一直以来,母亲只是简单告诉我,父亲一早去世。我疑惑过,但她的冷漠让我不敢探询下去。

回到家中,堂屋里站着一个剑拔弩张的妇人,她浓妆艳抹,表情夸张,正在破口大骂着什么,母亲端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穿着暗花旗袍,垂着头,静静喝着她最爱的花茶。她甚至连头都未曾稍抬。

我被那种诡异的气氛吓住,我悄悄站在一旁,听她骂着诸如“狐狸精”

“不要脸”

“勾引男人”之类的话,我的脸涨得通红,尴尬难堪无比,突然,她看到我,冲到我面前,一个字一个字,恶毒无比地道:“你这个野种!”

几乎是立刻,原本表情冷漠,唇角略带轻蔑地坐在一旁的母亲突然暴起,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地一下蹿到她面前,狠狠扬手,重重一巴掌掴过去,“回去管好你的丈夫再出来撒野!”她卸下平日的优雅,扬高声音,“顺便告诉他,尽快办好离婚手续,我可以考虑一下他苦苦哀求了两个月的那件事!”

打蛇打七寸。那个妇人先是惊愕,随即萎蘼,最终掩面而出。

半晌,我回过神来,看着母亲,期期艾艾地道:“……她……我到底……是不是……”

她回身看我,那种骇人的眼神,我从来没看到过,她定定神,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挥手重重给了我一个巴掌,“从现在起,再敢提一个字,你给我试试!”

这是她第一次打我。她虽然待我冷淡,但从来不曾打过我。

我被她铁青的脸色唬住了。我退回自己房中,一个晚上都没有出来吃饭,她也不理睬我。半夜时分,我饿得实在吃不消,悄悄出来找东西吃,听到她房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整整一夜。

第二天中午,她若无其事地来敲我的门,“若棠,牛津街今天50%起减价,陪我去看看。”

我不声不响陪她出门。

自此,我们心照不宣,再也不谈那个话题。因为我发现,原来,她也有软弱的一面。那一夜,我突然长大。

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伦敦艺术大学,母亲很高兴,破天荒为我在家里开派对庆祝。没过多久,她问我:“想不想回中国去玩玩?”

我正沉醉于大学生活带来的新鲜感中,自由无拘束的环境和氛围,无数新奇的派对和课余活动,越来越多的新朋友。进大学没多久,室友就告诉我:“他们都觉得你很美。”

我哑然失笑。老外的审美观点,总是很奇特。就像后来在欧美走红的一个中国模特一样,在东西方,得到的是两种迥然不同的评价。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句话,大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所以,当母亲那么问的时候,我犹豫,“……中国?”

那块陌生的土地,离我太遥远了。

她看看我,一贯的不由分说:“机票我已经定好了,你收拾一下东西吧。”

我还是不甘心地道:“我住哪儿?”

她沉吟了片刻,“我有一个老朋友,我跟他联系一下,你就住他家吧。”她又想了想,“我还有一个远方侄女在国内,有空你也可以去看看她。”

我想,若干年后,母亲极其后悔当初的那个决定。

一定。

我怏怏地上了飞机。我回到了中国。我住进了何舯坤家。

他们全家待我都很热情,何伯伯和何伯母很和蔼,何伯伯尤其喜欢我,专门给我预留了一间很舒适的客房,何伯母还请了假,陪我到处去玩,她对我的喜爱溢于言表,对所有人,她都笑逐颜开地道:“我干女儿,漂亮吧?英国回来的高材生呢!”

我汗颜无比。

何家是名门望族,结识的人多,何伯母又喜欢带我出去应酬炫耀,自认普通的我,或许只是因为新鲜,竟然碰到许多追求者,其中,以俞家二公子俞澄邦的追求最为直接。他整束整束地天天给我送玫瑰,几乎天天来找我。只是,我看他不上,我甚至鄙薄他。

一个婚约在身却想出墙的无聊男人而已,并且,对于爱情婚姻,我基本悲观。

永恒也不过只是一瞬间。

所以,对那些突如其来热情的邀约,我几乎全盘拒绝。

当然有例外。虽然我中文不太精通,但是,我知道彬彬有礼跟敬而远之的区别。何伯伯的独子,医学院高材生何临甫,儒雅到了极点,也对我冷淡到了极点。除了必要的寒暄,他从不跟我多说一句话。每日都守在家里的书房,几乎不多踏出一步。

何伯母对这个儿子极为宠溺,明知他态度不算好,仍为他开脱道:“临甫就是这样啦,书呆子,对女孩子一点也不热情,”她有几分自得地说,“都是女孩子主动来找他。”

是吗?我哼了一声,我偏偏不信这个邪。

他出了书房门,看见我,有点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绕过我便打算走开。我拦住他。我等了他足足两个时辰,岂肯放过这个机会。我几乎是有点挑衅地道:“我找你有事。”

他很是一愣,很长时间之后,“什么事?”

我直视他,“请问,我是你家的客人不是?”

他眉头微蹙,唇角微撇,语气平淡而微微不耐地道:“怎么了?”

我朝天翻翻白眼,跟他拗劲,“你不知道什么叫做一尽地主之谊吗?”

他仔细地看了看我,片刻之后,淡淡地道:“我以为我妈妈跟你的追求者已经够让你收获颇丰的了。”他垂眸,“再说,我很忙。”

我涨红了脸,为他事不关己的态度和话语中似有若无的讽刺。我一时羞愤,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也不再看我,就这样唇边带着笑,轻松自在地从脸色绯红的我身边走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脚。那个时候,被众人捧得已经有点忘乎所以的我,从未受到过如此冷遇。

我发誓,要再理他,我就是头猪!

可是,第二天,我便化身为一头如假包换的笨猪。

我跟何伯母报备过后,走出大门,准备出去闲逛,拐过一个角落,一个人静静立在那里看不远处的风景。

我视而不见地走了过去,刚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那个声音:“地主等了你很久。”

我有心装作听不见,却怎么也绷不住,只得笑了起来。我跑回到他身边,恨恨地戳了戳他,“怎么,不忙了吗?”

他微笑,“我是孝顺儿子,怕你去跟我妈告状。”

我白眼向天。什么烂理由。

不过,有他走在我身旁,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竟也轻轻荡漾了起来。

何临甫是个很闷的人。

何临甫是个很矜持的人。

何临甫是个不知道浪漫为何物的人。

何临甫是我见过的最最奇怪的人。

他不懂时尚,不尚美学,不爱玩,永远钻在那堆厚厚的故纸堆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对这个城市的了解还不如初来乍到的我。我们出去玩,我比他更快融入那种环境跟氛围。

他对我的自来熟不置可否。只是,他似乎并不排斥跟我一起出去玩。我们心照不宣地背着何伯伯何伯母,玩遍了当地的各大名胜。

迟钝若他,从来没有对我表示过什么。我有点期待,有点失望,也有点如释重负。

毕竟,我的世界在伦敦,我不可以期待没有未来的未来。

一个月后,我离开了这里,离开了中国。直至我走的那天,何临甫依然如故。我有些怨恨。回伦敦后,他从来没有跟我联系过,一次也没有。

后来,我在跟何伯母通电话的时候,没有问过他。我在写信给何伯伯的时候,也没有谈起过他。少女的自尊心总是微妙而又奇怪。我立志不要再理他。

而且,那个时候,母亲身体不好,总是半夜咳个不停。我无暇分心。

半年后,我被同学叫了出来:“有人找。”

我不经意放眼看过去,顿时惊呆。那个微微含笑站在一棵橡树下看我的人,竟然是何临甫。

他走了过来,一贯的平静,好像昨天才跟我见过面,“你好。”

我看了他一眼,突然间,反身闷头就走。我讨厌他,不想看到他。

他几乎是立刻就拦到我面前,“我找你有事。”

我一愣,这句话怎么这么别扭,我不耐烦地道:“怎么了?”

他斜看我一眼,不客气地道:“你不知道什么叫做一尽地主之谊吗?”

我愣了很长时间之后,突然间,笑不可抑。

我捧着肚子笑了很长时间之后,伸出手去,恨恨地戳了戳他,“大老远跑到这儿来,就只惦记着这个,何临甫啊何临甫,你是羞也不羞?”还男子汉呢,心眼小得出奇。

他先是看着我笑,尔后面色一端,“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联系?”

这可奇了。我翻翻白眼,“为什么要跟你联系?”

笨猪!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你招惹了我那么久,总得给我一个交代。”

我先是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睛,尔后才慢慢消化了他的意思,我又是害怕,又是困窘,又是羞愤,我跺跺脚,口不择言地道:“谁那么倒霉招惹你?!”

我脸涨成猪肝色一路跑远。

跑回宿舍后,伏在被子里很长时间,我才想起来,他在伦敦人生地不熟,而我,就这样把他丢下了。

我急急返身去找他,可是,那株橡树下已经空无一人。

我怏怏地回来,一路还在琢磨,他到底,来干吗呢?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只是玩笑吗?何临甫,千里迢迢来开玩笑?

我不敢往下想,但是,心里竟然有点甜蜜蜜的。

好几天,都没有何临甫的任何消息。他仿佛只是如同气泡一样,稍纵即逝。后来想起来,我才发觉,原来,世间的任何事,冥冥中都有预兆。

周末,母亲开着那辆小March来接我。我一上车,她就告诉我:“何伯伯来伦敦了,请我们去吃饭。”

我懵了一下,“哪个何伯伯?”

她看了我一眼,“‘哪个何伯伯?’亏你还去人家家里住过一个月呢,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我不吭声。我有心病。只是现在,我才突然发现,今天的妈妈,特别漂亮。她穿着平素极少穿的暗紫色纯手工珠绣真丝旗袍。在我印象中,她是极少数个子并不十分高挑,却能把旗袍穿得风情万种的女人。

我一时冲口而出:“妈,你今天真漂亮。”

她若有所思,仿佛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到了一个岔路口,她熟练地打方向盘向右拐,几乎是同时,她开口:“你上次回去,他们……待你怎么样?”

我一愣。以前,每次我无意中提到的时候,她总是很不耐烦地岔开,再加上我一直在生何临甫的气,我们仿佛一直没有聊过这样的话题。我点点头,“很好。”

她没做声。片刻之后,她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地道:“何伯母,什么样子?”

我想了想,“很贤惠。”论外貌,不算很出色,跟风度翩翩个子修长的何伯父比,有点不太般配。

我深为自己肤浅的这种想法惭愧,毕竟她待我极好。

母亲仍然不做声,也不再追问下去。车很快到了。我向外一看,何伯伯早已等在门口。他一看见我,含笑道:“若棠,你这个坏丫头,已经足足两个月没有跟我联系啦。”

他十分亲热地揽着我向里走去,母亲走在一旁。

我回答着何伯伯一句接一句的问话,心里却忐忑不安。果然,一踏进那个小包间,我就看到一道同样修长的身影,浅笑着站了起来。母亲显然有点意外,看向何伯伯,他笑着介绍:“我儿子。”他转向何临甫,“叫梅阿姨。”

母亲很是锐利地打量了何临甫一会儿,“你儿子很像你年轻时。”

何伯伯有几分骄傲地道:“他是个书呆子,光知道念书,又太矜持,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给我带个媳妇回来才好。”

母亲淡淡一笑。何临甫安静地坐着没有说话。我瞪了他一眼,转头看着窗外。整顿饭吃下来,我的头就没正对着他过。

我就是个小气鬼,怎样?!

他后来对我说:“你不晓得我有多担心你得偏头痛。”

被我猛殴一顿。

事实上,当天,在何伯伯说出那句话“临甫大学毕业想继续深造,选来选去,这里的师资啊各方面都不错,所以我送他过来,顺便跟他一道看看”的时候,我已经有这样的冲动。

搞了半天,我就是一顺便。还亏我亦喜亦忧了那么多天。

我不看他,眼角余光也不扫他。

当天晚上,我听到母亲的咳嗽声从客厅方向传来,我留心了一下,她坐在壁炉前,仿佛一夜没睡。

我下车,对着车上那个人礼貌地道:“谢谢你送我回来。”

我的同班同学,金发碧眼,脸上略有雀斑的亨利,满脸堆笑地道:“克里斯蒂娜,周末在我家有个party,来参加好不好?”

我也报之一笑,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抱歉,周末是家父忌日。”

对这个洋鬼子,怎样都不过分。谁叫他是八国联军的后代。

他的祖辈千方百计掠夺中国文物,他处心积虑搜集中国女友。

一样的寡廉鲜耻。

他有点不甘心,然而还是维持着难得的风度,“下次一定要来。”他朝我挥手,加重语气,“一定!”

我点头,一本正经地道:“一定……”才怪!

清冽的空气中,我脚下略显漂浮地朝前走去。今天是美术与设计老师,严苛出奇的菲利浦老太太大发善心的一天,居然在学年考试中给了全班同学B+的平均分。她还破例给了我A+的最高分。大家提议去狂欢,我没有异议。只是,以往,我严守着母亲不得喝酒的禁令,而今天,我喝了满满两瓶香槟,算是微醺。

我又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而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走到那棵橡树下,我打量了一眼,嗯,树身还是那么挺拔,叶冠还是那么风姿秀美凉爽宜人,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我脱下鞋子猛地往后一甩,光脚就朝树身狠狠踹去。

我没有踹中。想想不解恨,我满地找鞋。

NND,我就不相信,今天我打不到它!

一直以来,在我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是在母亲面前沉默寡言循规蹈矩的我,另一个,则肆意骄横,任性妄为。

我找了一圈,又慢天吞转了两圈,都没有发现鞋的影子。我摇摇头,确信自己没有练过佛山无影脚。奇怪,我的鞋咧?

突然,一只手猝不及防在我眼前放大,“找这个吗?”我吓得连忙跳开,却接触到一双含笑的眸子,手上拎着的,正是我那只失踪的鞋。

他摇摇头,蹲下身来,“不会喝酒何必硬撑。”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自自然然地替我把那只鞋穿好,几乎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幕弄得迷惑起来。

他重又站起身,浅浅一笑,“坏脾气的小孩。”他另一只手伸到我面前,一个小盒子顺势轻轻展开,“还想扔的话,不妨试试这个?”

一张薄得晶莹剔透的精致瓷盘,形状宛如一颗心,而它的上面,竟然镌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海棠花,我是学画的,一眼看出,那是纯手工雕制,手法不算纯熟。

可是……

我心中的欢喜如同气泡般一串串轻轻漾起,我慢慢屏息,生怕气泡破碎般,正待伸出手去,却偏偏昂起了头,“不要。”我瞄瞄它,口是心非而简单地说,“丑。”

他唇边的笑缓缓荡开,“若棠,你在生我的气。”

我咬唇。是,我在生他的气。我更生气的是,我竟然会让他知道,我在生他的气。

我扭过头,拔脚就要走。刚走两步,我听到轻轻的一声:“若棠。”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不由自主回头。他的脸色隐在如烟般月光中,他缓缓走上来,“我学了很久。”

他垂眸,不再言语。

我一愣。他的意思,他的意思……

我心中的气泡无可抑制地越来越大,越来越饱满。我盯着他,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可是,他的手,竟然紧紧地攥着。

我叹了一口气。何伯伯若是想要儿子在异国他乡觅得良媳,以他这般保守闷骚的姿态,怕是不容易吧。

唉,算了……

我知道自己的模样一定很不矜持,可是,那一瞬间,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道:“不如……”他倏地抬头,眼睛亮晶晶地看我。我握紧双手,脸上有点发烧地嗫嚅着,“不如我勉强下……”

他唇边的笑纹该死地又慢慢荡漾开来,“你要勉强些什么?”

我又羞又窘,语无伦次地道:“……我……我是看你手艺那么差……想……想教你画画……”

他倾下身,“唔,还有呢?”

我还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张脸在我眼前慢慢放大。不知过了多久,我心底轻叹一声,缓缓地,同样倾身向前。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自始至终,淡淡萦绕——

梅若棠啊梅若棠,早知道你逃不掉。

从那一天,从那个庭院深深的夕阳下,从看到他修长隽挺的剪影,从看到他似有若无的微笑——“你好,我是何临甫”,从……

开始。

很久很久,他抬头,“为什么不答应他?”

我撇嘴,“我有洁癖。”历史污点,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摇头,笑,“若棠,你总是让我意外。”

我翻了翻白眼,“彼此彼此。”我皮笑肉不笑地道,“又是顺便来看我?”我哼了一下,还顺便来占我的便宜。

他笑得有些无奈,“你希望我在不知道有没有希望的情况下把心底的企图渲染得人尽皆知吗?”他微喟,“千山万水,我毕竟来了。”

说得好像多么的不情愿。我再翻翻白眼,凉凉地道:“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我酸得倒牙地说,“反正那里还有一箩筐的女孩子愿意等你。”

他一本正经地点头。我气急。

他还是极其正经地道:“我妈妈托人帮我介绍了好几个,才貌都是很好很好的。”

我气得脸越涨越红。哪有这么蹬鼻子上脸的人!

突然,他一把拥住我,“可是,偏偏有一个经常被假乞丐骗得滴溜溜转,生起气来脸红得像烂苹果,没事就喜欢在我面前东晃西晃,聪明脸孔笨肚肠的野丫头,大咧咧跑到我心里,一赖不肯走。”他附到我耳畔,低低地说,“你说,怎么办?”

他非要把话说得那么别扭吗?可恶,连带着我也跟着别别扭扭起来,“我……我……”

他仍然拥着我,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轻轻的,“若棠,若棠,若棠……”

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叫过我。

我发现,原来,我跟何临甫竟然有着许多的共同点。

我们都是左撇子,除了写字,不擅右手。

我们的右颈里都有一粒小小的梅花痣。

我们都有一个坏毛病,喝汤永远剩一口,就剩一口。

还有,我喜欢甜食,热衷漫画,爱看武侠剧,只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堂堂伦敦大学医学硕士生何临甫,居然跟我这个小女子相比,亦是不逞多让。

一日午后,我趴在他面前,懒洋洋抽出一本书,随便翻到某一页,把那个什么人体构造图翻来覆去研究了无数遍之后,笑眯眯地道:“何先生,我确认了一件事。”

他很感兴趣地扬起眉来,“哦?”

我点了点那张纸,“我是这个,然后,”我小小比划了一下,“你是这个。”

他的脸色很是认真,“为什么?”

我耸耸肩,“谁叫你处处抄袭我的习惯。”

他一副啼笑皆非的模样,“我比你大,谁抄袭谁?”他斜睨了那张纸一眼,有些嫌弃地用指头点点那根瘦骨嶙峋的肋骨,“我有哪一点像它?”

我一本正经地道:“气质。”

他摇头叹气,摇之再摇,叹了又叹,我瞪他,“老人家高寿几何?”这么心事重重沧桑满腹?

他几乎是满眼带笑地把我拉到身边,“若棠,你是一直这么调皮,还是,在遇到我之后?”他笑得眼睛几乎也看不见,“看来,我以一己之牺牲造福了很多人。”

我继续瞪他,瞪着瞪着,再也撑不住,伏在他胸前,陪他一起笑。

慵懒的阳光下,我们一直笑一直笑,笑到夕阳西下,笑到浑然忘我。

那个下午,我们透支了这辈子所有的快乐。

没过多久,临甫提出,要正式跟我订婚,“我们去跟伯母挑明好不好?”

他来家里过几次,当然,在母亲面前,他跟我永远保持着间隔三人以上的距离。我撇嘴,不急,以后有的是时间揭穿他的真面目。

他看上去有点忐忑,“伯母会怎么说?”他向来是乖宝宝兼品学兼优,见惯了众人的追捧跟褒奖,总是觉得母亲对他的态度有些疏淡。

我曾笑他,“我妈一向就那样。”对我不也如此?

他还是有些忐忑地握住我的手,“若棠,我从没向人求过婚。”

这这这是什么话?我几乎晕倒,好像我求过似的。没办法,谁叫我喜欢上一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我只有安慰他:“没关系,我妈不会难为你的。”其实,我心里比他更没底。第一次交男朋友,第一次向母亲摊牌,我完全不知道母亲会有怎样的反应。不过,我随即安慰自己,何伯伯不是母亲的朋友吗?

临甫进了书房。我心头如同小鹿狂撞,坐立不安地在外面等待。

没过多久,他出来了,我细细观察他,脸色看上去似乎很正常。我偷偷跟着他溜出来,他牵着我的手,走到人稍少的一个街角,转过身来,“你猜。”

我屏息。

他慢慢展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炫目微笑,“伯母说,让我回去征求爸爸的意见。”

我愣了半天之后,才慢慢消化他的意思。

他盯着我,缓缓地道:“若棠,等我。”

我低头,眼角竟然不争气地有点湿了。

临甫回去十天了。

临甫回去半个月了。

临甫回去一个月了。

……

他回去了,一直杳无音讯。

在这期间,母亲一病不起。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母亲早已罹患肺癌。

在我上次回中国以前。怪不得她总是精神不济,怪不得她总是夜夜咳嗽。我送她入院,天天去陪伴她。

而且,短短几天,她的美艳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一下子老了十岁都不止。

她总是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比以往更沉默。她那双依然美丽,却空洞无比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时不时心生寒意。她完全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她明明全身痛彻心肺,却从头到尾一声也不吭。如果说以前她是寡言,那么,她现在就是完完全全的漠视。

漠视所有的一切。

我做不到。一方面担心她的病情,另外一方面,临甫,我牵挂着他,可是,他怎么还不回来?

一直一直,都不回来。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我已经心力交瘁。

母亲一日比一日憔悴。她开始咳血,一口接着一口,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般。

大夫对我说:“把她接回去,想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

我接了她回来。我日日陪着她。

她很厌倦,皱眉道:“你怎么还不去上课?”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回答她。她又皱眉,不耐烦地道,“这么大一个女孩了,也不知道打扮打扮,成天衬衫牛仔裤的。”她从床上半支起身,“去把那个箱子提过来。”她打开那个超大的,印象中我从来没见过的箱子。我几乎惊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精致的衣服,从晚装到旗袍,从休闲服到职业装,应有尽有,样式独特而别致。她凝视着,很久之后,随意拈起一件浅藕色旗袍,“来试试。”她今天的精神似乎出奇的好。

我意兴阑珊地穿上,她打量着我,难得地微笑了一下,“你个子高,身材又好,很合适。”我默然。

她仰头看向天花板,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她的眼底,缓缓渗出了一滴眼泪。

我抑制住心底的丝丝酸涩,小心翼翼地道:“妈……”

她睁眼看我,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傻丫头,以后,你要受苦了。”她眼中的泪越蓄越多,最终滴滴坠落,“若棠,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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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词是中国古代文学皇冠上光辉夺目的一颗巨钻,在古代文学的阆苑里,她是一块芬芳绚丽的园圃。她以姹紫嫣红、千姿百态的丰神,与唐诗争奇,与元典斗妍,历来与唐诗并称双绝,都代表一代文学之胜。词,诗歌的一种。因是合乐的歌词,故又称曲子词、乐府、乐章、长短句、诗余、琴趣等。始于隋,定型于中晚唐,盛于宋。隋唐之际,从西域传入的各民族的音乐与中原旧乐渐渐融合,并以胡乐为主,产生了燕乐。原来整齐的五、七言诗已不适应,于是产生了字句不等、形式更为活泼的词。
  • 少年的终末穿越

    少年的终末穿越

    感受真实和梦幻般的世界交织思考非人类的含义以及内涵一个正常的人类,在一个正常的现实世界成长到成年当他面临穿越他会如何处理不考虑看似坚固的黄金道德依靠逻辑与理性看待世界的时候又会如何呢?当他不再以人类的身份生活在世界上是否还能毫无芥蒂地生活在现实世界面对,是唯一的选择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葛冰动物童话:老金毛“诸葛亮”

    葛冰动物童话:老金毛“诸葛亮”

    一条被动物们称为“诸葛亮”的老金毛,会写字,能看报纸,智慧过“狗”,有偿帮助有求于它的动物们。因为我能听懂动物的语言,我开始偷偷地跟踪老金毛,后来,老金毛把我带到了一个无人居住的别墅花坛下的小房间,难道老金毛要加害与我!我会被困在这个小房间里吗……看似诡计多端的老金毛,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故事……
  • 千年情缘三生伴之——卫宁传

    千年情缘三生伴之——卫宁传

    随便爬了人家王爷的床,你说性格不合分手就分手?实在没法子只有启动备胎男2号来帮助自己时空穿越回去。中途又不知哪里短路竟活生生的坠崖而去。太子你的脑子也一起短路了吗?好好的太子不做了,皇位不要了,偏要和我开启惊险刺激的亡命天涯模式。小时候受到严重残虐惊吓的王爷,不,人家是九五至尊了。放过你们,我呸?你妹的抢孤女人,你们到底有没有在外面对不起孤,说,有没有?一万次的景涛咆哮后,终于把该死的女人抓回来以后死命的虐。送去溷轩挑粪,结果人家很能打一个人单挑了20个?宫里面敢和皇帝劈情操,聊小资,你当我后宫没人吗?我爱的虐我,爱我的也虐我,我只是想回家有错吗?别再追我了,陛下我哪里好你说,奴婢改还不成吗?
  • 恶魔首席,我不要再嫁你!

    恶魔首席,我不要再嫁你!

    卷一:婚姻遇险“姐姐,姐夫的技巧真是好,都让我有些欲罢不能了。”与她有七分神似的女人扬着唇,高傲如女王一般。“你跟你妈一样的无能,都是保不住自己老公的赔钱货。”原配凝站在原地,她紧抿着唇,没有说话,朱子薰,你可以出轨,但是,对象绝对不能是她,她父亲情妇的女儿。她那个私生子妹妹。他高傲如王,冰冷如斯,从来就容不下背叛二字。十年相思,两年孤独与等待把他的心熬成了毒,他设了计让白瑞从此消失在这个世间,而她的心就此变成了一片荒芜。卷二:冰谷鲜血染红了衣裙,她捂住作痛的肚子,唇上迅速失去了颜色。她满头大汗地低下头,看着裙裾上不断扩大的血渍子,背心发麻发黑,孩子正在一点一滴地远离她的身体……“贱人。”他闭上了眼,敛去眼中的绝世的痛若,他看着她一双绝望的瞳仁,冷心绝情地扬起手怒声吼出。凌厉的巴掌赫然落下,白皙的脸颊上鲜红的五指印怵目惊心。她努力地瞠大瞳仁,仿若不敢相信他会对自己动粗一般。男人阴黑着脸,张着浸染液的双眼,抬手狠狠地卡住她的脖子。她的眼前黑暗一片,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卷三:兽爱他憎恨她心中钻有另一个他,无法表达心中的情感,只能借助于另外一种方式来喧泄。“离婚吧,朱子薰。”在心已千疮百孔的时候,她毅然开口。“离婚。”男人挑唇邪笑,他挑起她一缕发丝,放在鼻冀间嗅闻。脸上弥漫着冷酷残忍的笑意,捏着她发尾的手指狠命地拉扯。“这一生,你生是朱家的人,死是朱的鬼。想离婚,下辈子吧。”他狂怒地一字一句迸出。虐待她的是身,折磨他的是心,虐待她一次,他就用力地在自己的手臂上割划一刀,爱与恨,丝丝缕缕浸入血脉,生生世世纠纠缠缠,永不停息,至死方休,这种爱就是野兽之爱——兽爱。男主兽爱,但绝对深情,喜欢的亲们请入——--推荐好友沧浪水水的文《重生——毫门恶妻粉诱人》推荐好友烟茫的文文《掳妻》推荐好友陌生柳絮的文文《娘子,到我怀中来》推荐好友浅水的鱼的文文《部长别太坏》推荐好友沐冬暖的文文《狂缠——媚骨前妻》推荐好友的文文《魔鬼的私宠小天后》推荐烟茫的婚姻文《痛婚》在移动手机阅读平台上使用的名称为《恶魔首席,我不要再嫁你!》
  • 记录地平线上的旅途

    记录地平线上的旅途

    ‘虚拟盖亚计划’一个打造一个二分之一大小的地球的宏大计划。作为长达20年经久不衰的网络游戏《幻境神话》的核心内容,每当一次大型资料片发布更新后都将出现按照现实打造的全新的区域与特色任务。在时隔三年后众多玩家期待已久的第十二号资料片《开拓智域》正式开启的同时,却也是大灾变的开端。.PS:脑洞太大忍不住挖新坑了,橙乃真希的记录的地平线世界。QQ群:98384346
  • 浴火重生之三小姐逆袭记

    浴火重生之三小姐逆袭记

    墨语芮,来自21世纪的‘修罗女神’。她暗杀、偷盗、医毒、各类古武和现代武学样样精通。灵魂穿越到痴傻废材三小姐身上,从此打怪升级,斗白莲撕绿茶,开启王者之路。东陵夜冥,身份尊贵的夜王殿下,梦灵大陆的绝世天才少年。遇到墨语芮,冰冷的心开始跳动。从此只想把她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