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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细雨的呢喃

年关将至,事情骤增,关心素和温如枫在公司里加班加点核对着本年度的财务报表。

如枫是半年前才到邱氏公司来的新员工,与心素同为T大校友,当年也同样是拿了金融和财务双学位的商院学子,虽是心素的下属,但是,如枫心思细密,办事认真,为人谦逊有礼,因此,心素一直很喜欢这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小师妹。

两人埋头对着年度资产负债表中的数据,核了一会儿之后,心素用红笔划了一下,取出一叠单子,“如枫,应收票据这栏有点对不上,你再核一下,看哪张单据有问题。”

如枫应了一声,继续埋头苦干。

刚得闲暇的心素,将自己埋到了宽大的椅子里,看着如枫纤细的脖颈,不禁微笑了一下。如枫还是没有答应心素,跟她搬到同一个屋檐下居住,她仿佛一直在等待着什么,在期盼着什么,这个女孩子眼底时不时闪过的深沉和痛楚,远远超过了她二十二岁的年龄。

前阵子心素上街买东西,在一个街口等出租车,无意中转过头去,在阴影处的角落里,看到如枫跟一个人静静对峙。她一时好奇留意了一下。那个男人,个子很高很瘦,一头短发,朗眉星目,穿着黑色皮衣,很干净的样子,只是身上散发出一种莫名的略带阴寒的气势。几乎是瞬间,心素听到一个声音,低沉而带着怒意:“你到底要折腾自己到什么时候?!我给你的一切你都不要,硬生生折磨自己,你到底要什么,你说!”他愤怒无比,“只要你说,就算天上的星星月亮,我宇文扬要是皱一下眉头,从此永远在你面前消失!”

心素听到如枫的声音,略带颤抖和绝望,“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那个男人怒极反笑,那笑声阴寒无比,“温如枫,你向天借胆了是不是,敢这么跟我说话!”他握紧拳头,心素几乎可以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十年了,就算你做梦,也总该醒了吧?!我告诉你,”他残忍地,几乎是一字一句,“他死了,死得透透的,他永远回不来了!”

他一把捏住温如枫的肩,“你听清楚没有?我再说一遍,他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心素屏息,想走却苦于会被发现,然后,她听到温如枫的声音,低低地无限幽怨地说:“就算,就算他不回来……”

那个男人额上青筋暴起,他重重扬起手,心素被他身上戾气所骇,直觉闭眼,良久,她听到那个声音,竟然也有着隐隐的痛彻心扉的绝望,“好吧。”那个声音沉寂片刻,冷冷地道,“我宇文扬发誓,我会等,我会看到你站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那一天。”

“我不会救你,绝不!”

心素的心里莫名一凛。宇文,这个名字,这个称谓,实在太敏感。

曾经一度是本市最大黑社会家族,横跨黑白两道。

并且,在心素看来,如枫的执拗,在某些方面,比起心素,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心素总是在想,在这个父母双亡的女孩子身上,仿佛总有着一份沉重的,他人无法探测的神秘感。

就像那天,她看到的那样。

或许,又有谁没有自己的一份秘密呢?

她两眼无意识地看向窗外那被凛冽的寒风吹得簌簌发抖的枯瘦树枝,又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人们永远会在某一时间,想念一段时光的掌纹;躲在某一地点,想念一个站在来路也站在去路的,让她牵挂的人。

新年还没到,一个周日,刚从公司业务中忙得略略喘了一口气的心素,在深夜的熟睡中,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

她睡眼惺忪地摸到门边,一看显示屏,吓了一跳。

是脸上哭得梨花带雨的萧珊。在她记忆中,一向温婉淡定的萧珊还从来没这么哭过。

她连忙把她迎进来,然后,将她安置在沙发上,又连忙给她泡上一杯橙汁,她记得萧珊有些贫血,从来不喝绿茶。

片刻之后,心素披上了外衣,静静地坐在萧珊对面,一言不发地等着她开口。

好容易,喝了几口热饮的萧珊平静了下来,她有些歉意地看着心素,“心素,很抱歉,这么晚把你叫醒。”

心素微笑,“萧阿姨,你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说着,仍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下,只见萧珊头发略显凌乱,穿着一件素淡的居家蚕丝棉袄,脚上还穿着家常棉鞋,显然一副匆匆夺门而出的模样,虽是脂粉未施,但仍楚楚动人,风姿不减当年。

她暗自叹了口气,不用问都知道,一定是自家老爸关定秋先生,才有本事搞得这个一向气质风度都极其娴雅,也向来都很注重自己仪表的萧珊如此狼狈地半夜三更出现在她面前。

就像有心灵感应一样,电话铃声突然间急促地响起,心素瞥了萧珊一眼,只见她别过脸去,似是有些赌气。她无奈,兼有些好笑,只得去接电话。

果然是她老爸,关定秋先生。

关先生素来平缓的语气中,带有一丝焦虑和疲惫,“心素,你萧阿姨有没有到你这儿来?”

心素瞥了一眼低着头,神色有些僵硬地坐在那儿的萧珊,“嗯”了一声:“在呢,”她压低了嗓音,“爸,你们……怎么了?”

前一段时间,两人不是还庆祝过结婚三周年纪念日,从丽江玩得很开心地回来的吗?

关定秋先生欲言又止地,半天,叹了一口气,“还是让你萧阿姨告诉你吧。”然后,慢慢地道,“心素,今天晚上,陪你萧阿姨说说话吧,还有……”

他似是难以启齿般,半天,只是又说了一句:“注意点,别让她冻着,也别让她喝茶,她最近——身体比较虚。”说完就挂了。

心素愣了一下,放下电话,又坐到萧珊对面,看着她,“我爸打来的,萧阿姨,你们——”

萧珊对老爸的深情,天地可鉴,老爸对萧珊,显然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体贴依赖,那么,到底会出现什么问题,搞得一向知书达理的萧珊要愤而离家呢?她有些奇怪。

萧珊看了心素一眼,又垂下头去,半天不说一句话,心素耐心等她开口。

突然间,萧珊的肩膀抽动,哭了起来,把心素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抱住她,“萧阿姨,你……怎么了?”

萧珊哭了半天之后,抬起头,眼泪汪汪地对着心素:“心素,我……”她的脸上突然飞上一阵红晕,“我、我、我怀孕了……”

心素一时愣住了,半天不能反应过来。

突然间,她一下子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萧珊的手,叫道:“你说什么?你……”她打量了一下萧珊尚还平坦的小腹,“你——怀孕了?”

萧珊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下,但仍然含羞带怯地、脸上还挂着泪珠地点了点头。

心素猛然间在萧珊脸上亲了一下,“我好开心啊,萧阿姨,真有你的!”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居然还能怀宝宝,真是比当年的林青霞还厉害!

仅仅片刻之后,她就有些狐疑地端详着萧珊泪痕狼藉的脸,“这么一件天大的喜事,你干吗哭啊?”

萧珊幽幽看了她一眼,“你爸爸,他……让我去动手术,做掉这个孩子。”她的脸上带着无限的哀怨和惆怅。她低下了头,她的眼里,蓦然间又盈上了满满的泪。

心素愕然,老爸这是做什么啊?他不是一向很爱孩子的吗,还一直遗憾老妈去世太早,家里太冷清,现在老来得此佳音,天降麟儿,他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她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萧珊,“那,你有没有问,为什么……”

萧珊摇摇头,脸上仍然有些赌气地道:“我不想问!”

心素有些哭笑不得,这两个说起来都是满腹经纶的长辈,心理年龄比她还要不成熟!

于是,她好说歹说地,先把萧珊安顿进房内,然后,又悄悄回到客厅,准备拨电话。

几乎在同一时间,门铃就急促地响起来了,心素立刻去开门,果然,是一路赶来有些气喘吁吁的关先生,而且,一进门立时三刻就发问:“心素,怎么样,你萧阿姨好些了没?”

心素看着一贯镇定儒雅的老爸此刻惊惶失措的模样,不禁微喟,但仍出言抱怨:“爸,你这是做什么啊,萧阿姨有了宝宝,这是多好的事情啊,你干吗……”

关先生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略略低下头去,微带疲倦地挥了挥手,截住她的话。

默然了半晌,他才开口,他的话里,微带颤音地道:“心素,你知道吗,你妈妈当初生你的时候,因为我的疏忽和忙碌,一直都没有恢复好,后来才……”他的话里略带哽咽,“萧珊年纪这么大了,万一有什么……过去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我不想重新再经历一次,这辈子,到老了,有萧珊陪伴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他低下头去,他的肩膀,也是微微的,一阵抽动,他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心素的眼睛顿湿,她下意识转过头去,萧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默默地站在打开的房门前。

心素伸出手去,覆住关定秋先生的手,柔声地道:“爸,你有没有想过,萧阿姨毫无怨言地等了你这么多年,也盼了这么多年,她多希望能有一个属于你们的孩子,来弥补她前面那么多年的缺憾,让你们的生命,能在孩子身上延续下去,爸,你又怎么忍心,让她……”

她也说不下去了,她走过去,将萧珊轻轻地推到父亲面前,再转过身去,微微地叹了口气,悄然走入房内,带上了房门。

第二天,周一上午,心素跟邱总请了半天假,和关定秋先生一起陪着萧珊去做产检。

关定秋先生和萧珊终于还是决定听从上天的安排,留住这个命中注定要来的孩子。但是,在做检查的过程中,早已过了知天命年龄的关先生仍然十分紧张,如同年少初为人父一样,一直小心翼翼略带笨拙地叮嘱这叮嘱那。

看着萧珊浑身上下洋溢着的幸福,心素感动欣慰之余,又有些惆怅。

她不知道,当他们三人走出妇产科医院大门的时候,被一个刚巧路过的人尽收眼底。

她就是方慧。鉴于简庭涛十年如一日地牢牢掌握住了方慧小姐的心理和特质,并善加利用,方慧小姐之于简庭涛的效忠程度,直指李莲英之于慈禧太后。尽管简氏公司里对她的颇受青睐传得风生水起,她向来置之不理。她有更值得理会和在乎的东西。

尽管屈指算算日子,有些略带惊愕,但仅仅在一瞬间,凭她历来无比聪明的脑袋,蓦地灵光一现,似是悟到了什么,嘴角立刻泛起略带诡秘的笑,会不会……

心素一进办公室,方亭立刻上来扶她,“关姐,小心。”

心素十分诧异。这几天,她只要一出现,方亭就是这种神经兮兮的表情,问她也问不出什么。可是,她偏偏就是什么事都不让心素做,跟事儿妈似的整天跟来跟去,有什么事都抢着做,“上头交代。”

心素实在忍不住了,“亭亭,”她探额,“你发烧了?”不然干吗这么反常?

方亭眼神闪烁,顾左右而言他:“嗯……没有……咳咳……我好像嗓子有点儿不舒服……”她飞快跑到桌旁,飞沙走石般一阵乱翻,“我的喉宝呢?”

心素索性坐了下来,细细打量她,而后拖长声音:“亭亭?”

方亭赔笑:“嗯?”她知道,这是某种前兆。心素不轻易生气,但脾气上来也很可观。至少现在,邱氏公司背后嘀嘀咕咕指指点点幸灾乐祸的不少,还没有人敢当面给她难堪。

心素淡淡地道:“我让你草拟的财务预算呢?”她语气加重,“对方是家跨国大公司,来不得半点马虎。”她皱眉,老外深谙此道,而且特别喜欢抠财务管控的字眼跟细节,其实际运作方法也非常复杂。而她历来的宗旨就是,自己分内的事,就一定要做好。

所以累得方亭如枫她们跟着她吃苦。小公司人事倾轧尤其厉害,她又不善此道,放在以前或许还有几分忌惮,而现在,多得是其他部门的主管跟下属前来找碴。

就在今天,销售部的唐经理还闯进门来直接将一份报告扔到她桌子上,一脸的鄙夷,“这样的价格跟目标预算,什么玩意儿!”他又扔来一堆纸,扔得满桌都是,“你瞧瞧别家做的!”他语带不屑,“关小姐,我知道你向来养尊处优惯了,可是麻烦你用脑子想想,这样离奇的销售预期,就算我们销售部所有人马不停蹄干上一年,能完成50%就不错了,敢情……”他刻薄地道,“你是天天龟缩在空调房间里,不挑担不知道肩膀疼!”

心素注视着他。一个凭借裙带关系进来整天就知道吃吃喝喝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知道她离婚之初,经常心怀不轨地前来招惹,一日心素上洗手间,听到盥洗镜前公司八卦之首,销售部的程圆圆低声神秘地道:“昨晚唐经理喝醉酒了,到后来,你们猜他翻来覆去说些什么?”

“什么呀什么呀?这么神秘。”有人凑趣。

“以前是不敢想,可是现在,他倒要尝尝,有钱人吃剩下的,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心素不动声色地开门,在一片张口结舌中,她静静走了出去。

三天后,唐经理脸上包扎着纱布来上班。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唐夫人是只凶猛异常的河东狮。

心素看着唐经理脸上新添的细细划痕,心里有数,“对不起,这是邱总认可的,你如果有异议,可以去找他。”

她当然功不可没,开玩笑,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这等刁民她若是忍气吞声对付不了,被贾月铭知道还不笑话死,也枉她在她身边耳濡目染这么多年!打蛇打七寸,她就是要让向来喜欢无事生非拈花惹草的他疲于奔命。

外加后院失火。

唐经理恨恨地盯着她旁若无人的背影,心有不甘,“你等着!”他拂袖而去。

心素耸肩,不放在心上。她极其厌恶。她知道唐经理是邱总的远方表弟,她也知道邱总这次破天荒肯站在她这边,不为别的,处世圆滑之至的他只是想赌一下,心素讨厌这样的勾心斗角,却不能不为了自保而参与其中。这就是现实。即便给一个人全世界的依靠,到头来真正靠得住的,也只有自己。

何必现在,她一直都懂。

如果不是因为眷念跟方亭、如枫她们结下的情谊,或许她早就跳槽。她一直很想去进修,起先是时间不允许,后来是心情欠佳,蹉跎至今,一事无成,一如她平淡无奇的人生。

而攘外必先安内,现在的她,其实更想知道方亭在装神弄鬼什么。

方亭想躲避,可是,在心素的目光荼毒下,实在避无可避,她一咬牙一闭眼,“关姐,你不是怀孕了吗?”

怀孕?心素一愕,一阵不祥的预感瞬即浮上心头。

果然,这天下午,心素外出回来,刚在财务处坐了没到五分钟,连刚泡的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仅向闻讯赶来的邱总简单说了一句:“抱歉,我找关心素有点事。”便再也不多看他一眼的简庭涛,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挟持了出去。

而且,他毫不怜香惜玉地一把就将心素塞进了那辆加长的奔驰车内,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并坐稳,车便一下子呼啸开走。

半个小时之后,经过一路上的横冲直撞和左拐右弯,车突然间停了下来。

脸色依旧阴郁的简庭涛大步跨下车,又是一把,用力地将心素扯了出来,并将她大力地,连拉带拽地,一路拽到了一间小小的木屋内。

心素一路跌跌撞撞地挣扎着,却始终挣不脱他有力的桎梏。等到她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才看出,她所置身的是那间小巧朴拙的,当年曾来过多次的度假屋,她看向简庭涛,后者同样也在炯炯逼视着她。

突然间,她被简庭涛一下子就用力扑倒在那个小小的木床上,他的身体随即欺了上来,然后,他的一双大手,毫无预兆地重重覆在了她的小腹上。

心素一惊,被动抬头,看向简庭涛,后者的眼底,如蒙上了万年寒冰,一字一顿地道:“谁、的?”

心素转了转眼珠,呆呆的茫然之至,还有些被他骇住了,下意识地道:“什么?”

简庭涛的脸欺得更近,他的眼底,是不可遏制的怒气,“关心素,我再问一遍,谁、的?”他的手,报复般重重压在她的腹上,几乎成心要抓伤她。

心素脑中仍然一片空白,她几乎是有些害怕地看着简庭涛的脸越来越近,他的鼻尖,几乎触到了她的,他的眼睛,带有些许疯狂地盯着她,“关心素,我最后再问一遍,”他的鼻息,在她眼前浮动,但他的话音,令人不寒而栗,“你肚子里的这、个,”他的手,再次在她的小腹上重重覆过,“到、底、是、谁、的?!”

事实上,他是在正向他汇报业务兼陪同他共进午餐的叶青岚惊愕的眼神中,一言不发地摔门而出。

他的脑海里,一个念头在反复萦绕——

关心素,去了妇产科医院,那么……

那么……

他摇了摇头,却摇不去那种毒蛇般如影随形的猜疑。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瞬间击中。在跟心素结婚的三年内,他很忙,心素还年轻,贾月铭也并没有紧逼,似乎大家都从来没有刻意去想过生孩子的事情。而现在,她居然怀孕了,跟谁?

再联想到之前……

他几乎气血翻涌。

直至现在,他怎么都想不到,怎么也想不通,这个认识了已有十年,签字离婚已有大半年的关心素,这个他在仳离之初曾下定决心只当陌路从此无缘的关心素,居然还能对他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力!

他无以忍受。

他盯着心素的脸,痛恨,不屑,浓浓的愤怒。

心素看着他,突然间,她明白过来了。她几乎是有些啼笑皆非。他莫非以为她……

滑稽。

但是,那种眼神,那种表情,那种久违了的感觉,在十年前的简庭涛身上,她曾经极为深刻地感受过,让当年的她不顾一切。

只是,只是后来……

她的心底,又是微微一痛。

于是,她无意识地呛咳了一下,呼吸有些不匀地,还带有些困难地道:“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看着心素的脸色微微泛着红潮,呼吸困难的模样,简庭涛仓促间猛地一下子就放开了她,但是,他的一只手,仍然紧紧抓住她的肩头,他的眼睛也仍然紧紧地盯着她的脸。

心素垂下眼,带着从未有过的一丝困窘和无措,轻轻地向他解释道:“我……我是……陪别人,陪一个我认识的熟人,去医院做检查的……”萧珊阿姨才怀孕两个多月,尚且处于不稳定期。她不想说什么。

简庭涛继续盯着她,显然有些不相信,“你——”

看着他那副显然将信将疑的眼神,和纯粹一副逼供的横蛮架势,心素突然间有些恼羞成怒,她用力地挣扎了一下,音调不由得略微高了起来,开始口不择言:“简庭涛,请你不要忘了,我们已经签字离婚了,就算是我自己去做检查,就算我怎么怎么样,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简庭涛听闻此言,不禁咬牙,很好!这个永远都无比倔犟和固执的小女人,总是知道怎样来最大限度地挑起他的怒气,于是,他将头重重地抵了过去,也开始口不择言:“是吗?关心素,你这么急着要跟我离婚,就是为了迫不及待地要给那个男人生孩子?”

如果,如果那一次……

他愤恨地几乎要掐死她。

心素极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他,这个简庭涛,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下意识地轻吐出一句:“简庭涛,你是疯了吗?”

简庭涛极其迅速地截住她的话,他别过脸去,极其厌恶地道:“何必现在!”

远在十年前,他就疯得彻底!

他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

仅仅过了片刻之后,简庭涛就突然间放开了她,他坐到了那个小小的休闲木椅上,一动也不动。

心素缓缓地坐了起来,她抚了一下胸口,低着头一言不发。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其实,她知道,她是应该出言解释的。可是……

她竟然说不出口。

简庭涛继续无言地坐在窗前,他的眼前是一片连绵不绝望不到尽头的竹海,漫天的竹枝,一地落叶,被阳光照耀的地方熠熠生辉,竹尖儿欲发翠绿欲滴。林间风声如老者喑哑的歌声,枝叶随之起舞。他几乎可以看到那些地上的枯叶,宛如天然的柔软地毯,踩起来沙沙作响,让人脚下一软只想睡下。是的,他曾经跟一个人仰卧在竹林中,听着那个轻柔的声音,有点漫不经心地说: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欠大嚼,世间哪有扬州鹤。

……

他蹙眉。侧过脸来,他的眼前刹那间又浮现出几个月前心素坐在桌前,无言但坚持地推过那张薄薄的纸时,脸上的那种决绝。

那是一种让他瞬间心凉至极的决绝。

他看到那张纸的一瞬间,竟然眼前蒙太奇般一格一格铺陈开了他们结婚两周年的那天。那一天,他特意提前下班,买了一大束鲜花,准备了礼物,心情愉快地早早开车回家。

结果,在那个路口,在当年的那个路口,在摇下的车窗外,他看到了两个人。

关心素,还有柯轩,而关心素的手中,依然捧着那一大束的桔梗花。柯轩轻轻揽住她的肩,低声跟她说些什么。她点头,柯轩微笑。

他旁边一辆车里坐着一对小夫妻,他清晰听到那个女孩子无比羡慕而抱怨地道:“你看看人家老公怎么对老婆的!跟你结婚两年多啦,从来都没收到过你一束花,就连狗尾巴草都没有!”

简庭涛下意识地看向后视镜中,放在车子后排的那束鲜花,那同样,是一束绚烂夺目的桔梗,只是,一瞬间,绚烂得极其刺目。他立刻想到了七年前他亲眼所见的那个牵手,那种亲密,还有多年来,心素和柯轩之间的那种无以名状的默契,那是一种他永远也走不进去的默契。

这根多年来一直横亘在他心头,拔也拔不出的刺,瞬间刺入他的内心最深处。

那一刻,甚至还来不及觉得疼,他的心就已经烧成了灰。

那一夜,他彻夜未归。

那一夜,那束桔梗,在他目光注视下,在夜风中,迅速枯萎。

从那一夜开始,他和她,彼此的心灵,渐行渐远。

从那一夜开始,那些小报上,偶尔开始出现对他和叶青岚关系的种种猜测。

直到那一天……

心素一怔,她看向他,只见简庭涛的嘴角极其嘲讽地牵起,他转过脸去不再看她。

心素看着他的背影,想起简家书房那夜简庭涛所说的话,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突如其来一阵微微的痛,于是,她试着开口:“简庭涛,我跟柯轩……”

我跟柯轩,不是你想象的……

她跟他之间曾经问题多多,这不假,已经过去不必再提,这也不假,可是……

简庭涛粗暴地打断她:“够了!不要在我面前提到那个男人的名字!”他深吸一口气,似是平息了一下胸口的恼怒,“并且,现在你跟他的任何事,恕我一无兴趣!”

心素哑口。是呵,她跟他,现在,跟陌生人有什么两样呢?

没有权利,所以没有义务。

谁是谁非,在领到那个绿本子之后,已经完完全全烟消云散了吧。她突如其来地心里微微一黯。她低低地道:“好吧。”她敛眉,“那么,我还要上班,麻烦你送我回去。”

若不是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其实还可以听出一丝丝的情绪,“简先生,我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简庭涛的眉微微一动,他转过脸来,嘴角牵起一缕略带讽刺的笑,他的声音,极其疏离,“关心素,你说得很正确,现在,你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跟我没有任何的关系。”他的脸,重又转回窗外,半天之后,冷冷而突如其来地道,“谢谢你。”

他站了起来,竟然淡淡一笑,“很抱歉,占用了你的宝贵时间,”他做了个先请的手势,“我送你回去。”

一路无言,心素默默地坐着,简庭涛默默地开着车,直至车停了下来。

心素下了车,下意识回瞥一眼,只见简庭涛的侧影,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无言的坚定,还有极其的疏远,他再也没有看她,直接踩下油门。

在心素的视线里,车越开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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