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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英雄

而后过了一个冬天。

钟商市从来没有下过雪,这年冬天下了一场异乎寻常的大雪。

木法雨和桑国雪合体的怪物自从逃走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异味咖啡馆已经关门一个冬天,对于这家名声远扬却生意冷清的咖啡店,关不关门,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来来往往钟商大学的学生,经过十来天的议论,也很快淡忘了这家出售古董的咖啡店。李凤扆仍然住在里面,店里一切和唐草薇在的时候一样,有时候李凤扆也会戴上白手套,和唐草薇一样去什么地方做做义工,修剪修剪花木,每天也还从那扇大门进出。

顾绿章身上的异变经过桑菟之的治疗,属于木法雨身体的部分已经大多被“麫”食用了,但是已经异变的部分无法改变,谁也不知道那几天之内,她的身体被那唾液改变了多少。沈方忙忙碌碌于学校学生会的各种事务,努力读书、努力打球、努力做一切他能努力做好的事,仿佛只要他拼命努力,有些什么事就能变好一些似的。

桑菟之在特训,他又被李凤扆关在异味咖啡馆背后的院子里,李凤扆不让他出来,每天教他几下攻击人的方法,没有练好不许吃饭、不许睡觉。

如此过了整整一个冬天。

日记平淡却不温馨,有一种惨白无神的颜色,像这个冬天下过的所有的雪。

小薇……真的死掉了。

在这个冬天最后过去的时候,顾绿章才真的相信,那个会弄死自己的人,真的,已经死掉了。

他本是个不死人。

而国雪……她一想到国雪,心里浮起的仍然是那个身板挺直,戴着眼镜光芒四射的国雪,一直一直看着国雪的光芒,被那种光芒照耀,而后再也没看到其他——直到他变成了那天那样。

把心卖给魔鬼,然后复活,然后再变成魔鬼。

复活的代价,何其重……他如果知道复活会有比死更惨烈可怖的下场,国雪啊国雪,他还会选择在木法雨的躯体里复活吗?他会吗?

敢吗?

木法雨此刻一定在那具躯体中笑吧?我们战胜的不多,却失去了很多、很多。

春天如期来临,钟商市的春天和往常一样,水气氤氲,青草和鲜花生长得润泽茂盛,生机勃勃。人们渐渐从各种怪兽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大街小巷都有情侣的影子,深夜的时候也有人在唐川边漫步,不知是在体味浪漫,或是体味恐惧。

四月二十八日。

天气晴朗,阳光温暖和煦,李凤扆推着买菜的推车从菜市场回来。这几个月,在他的指点和严格要求下,桑菟之的搏斗之术大有进步,虽然在李凤扆手下走不到一招,却已经和几个月前完全不同了。

“咳咳……”

这一天,桑菟之正在练习“如何在走路间将人摔倒”的技法,突然听到大门开了,李凤扆买菜回来的声音,其中伴随着几声咳嗽。他问了一声:“凤扆?”

李凤扆打开院子的门进来,典雅温和的脸上微略带着一丝病态的红晕,“没事,咳咳……”他又咳嗽起来,微微皱眉,似乎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

桑菟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发烧了,奇怪,昨天晚上着凉了?”心里却觉得不祥:凤扆绝不是“着凉”就会发烧的人,他在冬天也只穿一件衣服,现在已经到春天了啊。

李凤扆摇了摇头,拍了拍桑菟之的肩,示意他不要说话,侧耳静听。桑菟之笑了起来,认真一听,只听咳嗽声隐隐约约,像许多地方都有人在咳嗽,并不只李凤扆一个人,“怎么啦?大家都感冒了?”

“刚才街上遇到一个人。”李凤扆徐徐地说,“红色头发,个子很高。”

桑菟之微微一扬头,眼睛笑得很有风情,“哦?帅哥?”

李凤扆含笑摇头,“咳咳……他头发的颜色很少见,丹红色,留得像刺猬一样。”

“留得像刺猬一样的发型很多啊,”桑菟之的眼睛微微一动,“但是他走了你就开始咳嗽了?”

李凤扆颔首,“我自信不容易生病,让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不过这风寒来得奇怪,并不正常。”他一边说话一边调息,脸颊上的红晕很快退了下去,不再咳嗽,“这该是空气中有过浓的病毒,你可要算一卦?”

桑菟之的眼角上挑,“不用算啦,那是戾,散播疫病的兽。”

李凤扆微微一笑,“戾原来也可以变成人。”

桑菟之看着院子角落里懒洋洋晒太阳睡觉的黑猫,“什么都可以变成人,不过人真的是很复杂的……”他转过头来,“这么多个月,那些东西终于又出现了,是不是国雪已经回来了?”

李凤扆又微微一笑,“这个难说得很,只是‘戾’散播疫病,倒是要早早把他抓住,才不会有更多人受害。”

《山海经·中山经第五》有曰:“又东南二十里曰乐马之山。有兽焉,其状如?,赤如丹火,其名曰‘戾’,见则其国大疫。”

“戾”,是一种传播各种疾病的野兽,能变人形。

戾为什么出现在钟商市?木法雨或者是桑国雪回来了吗?桑菟之微微摇头,微褐的头发中间缓缓露出一支晶莹如玉的角,散起一阵淡淡的白雾,待到白雾散去,他的角也已消失,就如那是一瞬间的错觉,“他没有回来,‘戾’的气味,在中心广场。”

“那里是闹市、居民区和商业区。”李凤扆长眉温雅,“他若走到那里去了,倒是麻烦得很。”他手里仍然推着蔬菜车,“变身会让人看见的。”

“哎呀,你要我自己一个人去?”桑菟之眉眼俱飞地笑了起来,他听懂了李凤扆的意思。

李凤扆长身直立,徐徐负手在后,微笑道:“你决定当个英雄,所以吃了草薇,不是吗?”

“嗳……”桑菟之侧头笑,眼睛宛若明珠,很是漂亮。

“你想救人,想救绿章、想救国雪、想救草薇……”李凤扆缓缓地说,“除了牺牲,还要坚强。”

“像你一样强?”桑菟之仍然在笑。

李凤扆脸色一点不变,温和从容,“不,像草薇一样坚强。”

桑菟之看了他一眼,自己还以为只有自己知道呢,原来凤扆也知道,我们之中,最坚强的人……是小薇。

想要救人,除了牺牲,还要坚强。

强,就是没有弱点。

坚强,就是心里没有弱点。

小薇……并不是力量很强大的人,但是很坚强,坚强到可以叫明紫自杀、坚强到可以冷冷安排自己去死、坚强到可以不必表达不要感激不要理解,谁的话也不听。

换句话说……很任性的……但……不脆弱。

最坚强的人,是对自己最冷漠,没有温暖的余地。

桑菟之很懂,原来李凤扆也懂的。

“那我走了。”桑菟之戴上围巾,穿上他米色的外套,双手插在口袋里,“回来我请你吃豆花活鱼。”

李凤扆微微一笑,将蔬菜车推回厨房,从里面拿出白菜、萝卜、土豆等等出来清洗,过会儿泡了壶热茶,坐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打开今天的报纸,看了起来。

中心广场。

一个头发颜色怪异的人站在中心广场车站,路人纷纷回头看他,染发盛行的现在,染红头发的人多了,但染成这种颜色真没见过。那是一种如朱砂一般的红,像朱红色的印泥,浓郁而刺眼,并且头发根根直立,就如刺猬一般,非常扎眼。

许多人站在他旁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球衣,视线看天,谁也不看,各路公交车来来去去,他也不坐车,不知道站在那里做什么。

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突然倒了下去,车站起了一阵喧哗,有人拨打了120。120急救车到达以后,又有一个中年妇女晕倒,医生护士一阵手忙脚乱,突然一个孩子大哭起来,他膝盖有个小伤口开始流血,车站又是一阵大哗。到急救车开走的时候,带走了四个人,都是原来身上有病,突然发病晕倒。

中心广场的车站空了许多,路人似乎觉得这里不祥,下意识地纷纷离开。几辆车的班次过去,中心广场过了上班的时间,人是越来越少了。

又一辆421路公交车开来,车上只有寥寥几个人。

一个戴着米白和咖啡色格子围巾,身穿米色外套的年轻人下了车。

红色头发的人也不看他,眼睛看着天,不知在看些什么。

桑菟之很顺利地站在“戾”的身边,他比“戾”矮了一个头,那只“戾”化成的人非常高大、身体魁梧,除了丹红色头发,满脸都是胡碴,似乎十分颓废,又像十分野性。

“嗨?”桑菟之扬起眉,对他挥了挥手。

戾转过头来,“什么事?”

出乎桑菟之的意料,戾的声音沉着、稳重、简洁有力,仿佛头脑十分冷静,和莫明紫完全不同,“没有什么事,只是……”原来以为自己很会说话的,突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挑起眼角笑。

“长成这样,不要随便对人搭讪。”戾沉声说,随后抬起头看天,一动不动。

他一直觉得坏人不是绝对坏的,戾的这一句话让他感动了一下,记住了,“你在等人吗?”

“我听说这个城里有个人杀死了马腹。”戾说,“我在找他。”

他说:“小薇死了。”

戾转过头,眼睛睁得很圆,非常吃惊地看着他,“什么?”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有勇气,“他被我杀死了。”

戾丹红色的头发似乎一瞬间长了一长,“你——”

桑菟之脚下一道皎洁如月光的光线悠悠亮起,在戾和他自己旁边划了一个圈,光线缓缓自地下漫起,在头顶愈合,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好一阵子,抽了抽鼻子,视线转回看着蓝天,“麝月界——你是——麫兽!”

桑菟之额头的角慢慢长出,看到麝月界隔离了戾和行人,觉得有点放心,“你没有闻到麫的味道?”

“你身上没有味道。”戾被圈了起来,但并不惊惶,只是一个字比一个字更沉着有力地说,“你杀死了那个男人?”

“我得到了他的力量。”桑菟之说,“你是戾兽,走入人群一定会给人带来疫病,还是回去吧。”

“我不想杀人,只是出来走走。”戾说,“你想吃了我?你吃了那个男人?”

“只要你回去你该待的地方,我从来不喜欢吃人。”桑菟之说。

“既然他已经被你吃了,那没什么好说的,我走了。”戾的视线突然从天空收了回来,转头大步就走。

“等一下,你想和小薇说什么?”桑菟之又大出意料之外,“你特地来找他,为了什么事?”

“什么事?他已经死了,你能做主吗?”戾的语气带着嘲弄,停下脚步。

如果是从前,他一定不回答,站在旁边笑,但现在他停顿了一下,说:“我能。”

“木法雨疯了,他在猎杀同类。”戾站定,回过头来,语气很肯定、平稳、慎重,“他不肯吃人,他吃同类。”

桑菟之的眼睛在笑,“他不肯吃人?”

“他逼得同类在城里和山里到处乱窜,”戾说,“什么后果,你很清楚。能的话,赶快杀了他,否则到这里来的同类会越来越多。”

桑菟之的眼睛仍然在笑,“这个世界真的没办法让人偷懒啊,谢谢你。”麝月界缓缓浮起,两个人的身影在旁人眼里消失,很快出了城郊。

钟商大学汉语言文学系今天没有课,教授出差开会去了。顾绿章提着两个袋子下了出租车,望着城郊的钟商山。

从去年到今年,一年多以来,发生了很多事、太多事。

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慢慢地走近鹤园,每走近一步,她就觉得国雪仍旧在那里,从未复活、从未咬过她、从未做出他自己控制不了的事,仍旧稳重、严肃、平静地在那里面,可以指导她,往后直至一生该如何生活。

那条很久很久都没有绣好的围巾,已经绣好了。她慢慢从袋子里拿出那条绣了《古结爱》的围巾,渐变的紫色依然明亮,上面“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每个字都绣得很认真。无意识地将围巾打在国雪的墓碑上,那柔软的触觉随着冬天的冷风摇晃,被吹得猎猎飞扬,凄凉至极的感觉涌上心头,各种各样的国雪从眼前掠过,她刹那间看见了国雪这二十几年做过的事,读书、考试、读书、考试……他一直那么优秀,他有理想,他善良他正直,是她……不够爱他不会爱他。

国雪咬她那一幕,面目狰狞那一瞬,她终于清晰地回忆起来,望着国雪墓碑上那张表情严肃的照片,他一定痛苦至极、一定在怪她……那时候他一定在怪她……怪她放任他一个人,所以才在忍耐不住的时候咬了她,他很痛苦、太失望、等待太久了,所以才会崩溃……她……以为没事。

捂住脸,眼泪在眼眶里浮动,我错了,可是不知道怎么道歉,怎么补救,怎么挽回……国雪你一定要等到崩溃……才肯承认你也脆弱你也要帮助吗?我……我不懂事,我不会爱你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可是你……为什么不开口要求……也不肯骂我……而是等到恨我?

我们真是太愚蠢了……

她的手肘支在初春冰冷至极的墓碑上,眼泪顺着手肘滑了下来,滑进衣袖里面,比冰还冷,从前不知道什么叫做“伤心欲狂”,从前真的不知道……呵呵……从前我们生活在梦里……她额头抵着国雪的墓碑,冰凉彻骨,泪如泉涌,失声而笑。

“咯啦”一声,有种声音从坟墓中传来,她开始没有注意,再过了一会儿,有种奇怪的声音又在坟墓里响了起来,像有个欢乐的声音在坟墓里唱歌。她呆呆地看着国雪的坟墓,一瞬间觉得毛骨悚然……随着那些奇怪的歌声,有些宝蓝色的东西从坟墓的土层中簌簌爬出,竖起了翅膀——緼蛾……她骤然回头,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一个人,一个衣着整齐笔挺,表情冷漠的人。

那些宝蓝色的东西在他头顶高处蹁跹而过,如幽灵般忽隐忽现,她看见的人有半张脸像国雪、半张脸像木法雨……一只眼睛紧闭着,眼角依稀含着晶莹的部分,有经历了千折万磨无比疲惫仍旧无法成功的痛苦,眼睫很长,紧抿着不肯轻易流露的情感。另一只眼睛睁着,眼色很冷漠,一点蓝色的莹光在那眼睛深处闪烁,仿佛是千百只狰狞可怖的怪物在那蓝色血湖中挣扎,直至死亡。因为他们的表情都很冷漠,所以虽然一只眼睛闭着,却不容易看出那是两个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睁开的眼睛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这个“人”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副墨镜,戴在鼻梁上,“嗯……”他似乎要说什么,最终并没有说什么,看了一眼墓碑上扎的围巾,转身要走。

“桑国雪!”她突然大叫一声。

那个“人”站住,高空中点点蹁跹的緼蛾渐渐隐去,全都消失不见。

她追上两步,迎着阳光看他,因为刺眼所以看不明白,“最近……最近好吗?”她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哪里说起……从来没有对国雪说过赤裸的话,没有说过心里所想的事,以至于想哭想道歉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可能是我们从开始爱就爱错就爱得不对,所以爱到最后你和我都不知道怎样对彼此诉苦、怎样索取彼此的关注和照顾、怎样要求怜惜和宠爱……我们——以为把自己打造得很完美,那就是幸福!国雪,不是的,我真的宁愿听见你哭,不想要一个除了造桥什么都不需要的桑国雪!你对我说你需要我……需要我陪你……好不好?她心里有好多话想说,涌到唇角,只剩下酸涩,说出口来,竟然仍是带着僵硬微笑地道:“最近好吗?”

他很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她只觉得双手一阵剧痛,那骇人的十根骨爪顿时长出,双手突然失去控制,掐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只要那十根骨爪任何一根一用力,她就会轻易死去了。但那十根骨爪并没有掐进她脖子里去,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影在树丛之间渐渐远去,然后消失。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他消失不见的时候,那十根骨爪消失,她的手缓缓放了下来——他……不是很想杀死她吗?为什么没有杀死她?

那个人,究竟是木法雨,还是桑国雪?

又或者,两者皆是?

要是他既是木法雨又是桑国雪,那怎么办?

要怎么办?

她慢慢抬起手,抚摸自己的嘴唇,为什么想说的话没有说出来,为什么我想说的没有说出来,你想说的也……没有说出口?

无论是想杀我也好,是你觉得痛苦也好,是要吃人也好,我都想听你说啊……

那是你做的决定,是你想的事,不管是什么,我都想知道!她捂住脸,为什么总是在他走了以后哭,为什么都不能哭给他看?为什么反应总是很迟钝?我不要做矜持的女生,我想让你知道其实我……很在乎你,很后悔没有陪你,真的很后悔……

“呵……呜呜……”她双手捂脸,独自站在已经空无一物的国雪墓前细细地啜泣,初春的冷风吹过眼泪,眼泪很热,脸颊很冷,很冷、很冷。

钟商山。

鹤园的另一角。

“他已经吃下去两只九尾狐,一头蛊雕和十九只大蛇,”戾说,“他的脑袋不太正常。”

桑菟之说:“是吗?”

“他的能力本就是极限,再吃下去这些东西,很快会自爆成九万緼蛾,消散在时空之间。”戾说,“他也有可能在自杀,也有可能疯了。以木法雨的能力猎杀同类,很快那些不愿入城的同类就会涌入城里,那时它们就会发现……人是很容易猎杀的食物。”

“你吃人?”桑菟之问。

“我基本上不吃人,”戾说,“我的习惯很好,喜欢清汤面。”

桑菟之“啊”了一声:“你是个好人。”

戾对他笑了一下,这个满脸胡碴、面目带着野性的男人,笑得却很有英俊的感觉,嘴咧得很大,笑容很灿烂,只有心地光明的人才有这样明朗的笑脸。桑菟之觉得自己很失败,他杀不了这只“戾”,自己原来仍然是很软弱的人,只要别人稍微有一点点好,自己就一点也讨厌不起来,就会祝福别人过得很好,真的是很奇怪的心态,救世主是不能随便同情敌人的吧?

“你不知道木法雨现在在哪里?”

“不会太远。”戾说,“他没有进入城里,也没有离得太远,就在城郊。”

“钟商山上?”

“一个男人的坟墓里。”戾说,“他住在一个男人的坟墓里,一开始把那坟墓里的尸骨碎尸,大部分吃了下去,剩下的全部化成緼蛾。”

桑菟之的眼睛一直在笑,现在视线微微往上飘了飘,“哦?他恨桑国雪?”

“我不知道。”戾说,“他疯了。”

“像木法雨或者桑国雪这样的男人,要说疯了,真的是很难让人相信。”桑菟之悠悠地说,“你不要再进城了,再进去我会吃了你。”

戾说:“嗯……我想找的人已经找到,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桑菟之额头晶莹的角缓缓长出,他周身弥散起一股淡淡的白雾,渐渐变浓,将他身形隐去的时候突然被风吹散,桑菟之已消失了影踪。

“麫……白麫。”戾挺直身体看着渐渐散去的白雾,这个相貌秀气纤细的男生是一只“白麫”,千年黑麫万年白麫,是很少见的品种,而且白麫银蹄,更加少见。正当他鉴别这只“麫”的品种时,背后突然一凉,他一转头,五只尖锐的骨爪已经陷入他颈侧血肉,刹那之间他散去人形变成了一只丹红色荆刺的刺猬样小兽,但那五钩骨爪还是牢牢透过他颈侧的皮毛,扣住了他的颈骨。

木法雨!

戾转过头,眼前从指尖生出骨爪将他掐在爪心中的,正是木法雨,“你——”

眼前的“木法雨”以骨爪将他整个提了起来,戾的血从伤口涌出,顺着白森森的骨爪一滴一滴滴在地上,被那血滴到的草地瞬间发霉变色,长出绿色的长毛,可见“戾”的危险。那霉变的绿色血液也顺着骨爪很快往木法雨身上长去,木法雨毫不在乎,将他提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他。

“我有毒……”戾说,“难道你已经疯得连我也吃?不吃戾兽,那是千万年来大家默认的规则……”他还没说完,突然听到“咯啦”一声,只感到眼前一黑,头颅一阵剧痛,原来在刹那之间,他已经头骨破碎,被木法雨单手掐死了。

——戾兽有毒,不食戾兽。

——但没有人说不可以杀。

木法雨右手一甩,将死去的“戾”“啪”的一声甩到不远处的草丛里,然后满不在乎地带着满手绿色长毛,往钟商山的另一边走去——他刚从另一边来,一路之上,谁也没有看见他。

黑色的墨镜下,木法雨的肌肤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眼角颤动了一下。右手骨爪缓缓收回,将绿色长毛带入了血肉之中。

杀戾兽,不过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最重要的是要杀死桑菟之和李凤扆,那才是最有快意、值得期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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