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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满江红·无愧汉魂

侬本多情(下)(未再)

雁飞发觉她做梦是习惯,做美梦却是例外。

但梦里一概总是热的。

青石板路被太阳烤得“嗤嗤”要冒清烟,晒得弄堂的青石板块块都要冒出青烟。空气里有淡淡的热而燥的气味。

唐倌人在东厢房的木头地板上铺了一条凉席,枕着荞麦枕,摇着檀香扇睡午觉。李阿婆坐在客堂间的背阴处,搬了灶庇间的小矮木凳子玩着“通关”,这是一种本地人发明的用洋人传进来的扑克牌玩的算命游戏。

小雁手里拿了拖把,一路拖过来,又拖过去。

“瞧这天热的,地板上多洒点水。”李阿婆看着小雁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起了些恻隐的心,又说,“我来给你算算有没有我们唐倌人那样的好姻缘。”

小雁并不抬头,只努力地干她的活儿。

“我才不要那样的姻缘。”

李阿婆一片好心不得回报,恼了,说:“呸呸呸!小丫头片子就是牙尖嘴利。去,把煤球炉拎到天井里煮杏仁糊,倌人醒来要喝的。”

天已是很炎热了,上海人不兴大热天的下午起煤炉。小雁是知道的,但小雁也照做了。她的手脚麻利,不多时,已有清清爽爽的杏仁香飘出来,只是她不停地用手擦着脸上的汗。

脸被熏红了,像挨了人一巴掌。

向抒磊的黑布鞋先出现在她的眼底,他径直走进了灶庇间,又走出来,她仰起头带些疑惑地看他。

他提了锅,往煤球上把水一洒,火灭了。

“哎!你干吗?”小雁惊叫。

李阿婆也闻声赶出来。

向抒磊对李阿婆说:“天干物燥的,这地方生火不安全。起了火种,要被消防所罚款的。舅妈到时候必会有一番气好生。”

李阿婆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恨恨地,又吞了气,答了一声退下了。

小雁幽幽地叹:“你瞧,你是好心,但是做不得这样的好事,我又要被怨恨了。”可她的心里又是馨香的,不知是杏仁糊的清香还是其他。

他微笑,两眼亮晶晶的,和天上的太阳一样能晒得人晕浪。

“省得你再寻些事端同李阿婆闹别扭,你真是个别扭的孩子。”

小雁别开面,他才来多久?怎么看得这样透?她从不是个能忍下委屈的人。

向抒磊从兜里掏出一支铅笔递给她,“老没事躲在教室门外边听课,也该多练习练习!”

她不客气地将铅笔接过来,扁了扁嘴,“别人学生上课顶认真,就你看斜眼。”

他却道:“这些课我很早就学完了,全都会的——”又住了口,是一时快了嘴的。

她亦听了出来,果然就问:“那为什么还要上?”

他不答了,她也没有法子。两人的感情谁胜谁败,一早就是天定的。他的收他的放,时时刻刻牵了她的心。

初阳下,她到公共水龙头打水,她力气弱,提不住铅桶。他就从她的身后走上来,十几岁的少年,已有了有力的肌肉,提起水桶毫不费劲。

他的手臂很粗壮,一点都不像一般学生仔那样细弱。她会开玩笑,“向抒磊,你很像会家子的。”

向抒磊会用一口东北话说:“当然,俺们是东北来的。”

她想,呵,是啊,他们是老乡。他乡遇老乡,乡音格外亲切。

他有心?抑或无心?那时的小雁以为他是有心的。

他会陪她跳橡皮筋。他是一个男孩,又是东北来的,却肯屈就了她。在她寂寞的时光里,用了心思。他买了橡皮筋,告诉她:“你不必同弄堂里其他人跳,自己也能跳。”

这话是遂了她的心的。

他搬了灶庇间的木椅子,绑着橡皮筋的一头,另一头是他自己拉绑着。

双丝线,为她起。她害羞,双颊红扑扑,可跳得很愉悦,辫子晃荡在阳光里,是快乐的尾巴,一甩一荡,从这头到那头,沿着橡皮筋,使不尽。

弄堂里有捣蛋鬼看见了过来挑衅:“娘娘腔,陪女孩子跳橡皮筋!”

小雁和向抒磊都是自顾自的人,不理他们。他们就使坏了,有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趁小雁正要跃过橡皮筋,想要用手抓住橡皮筋弹人。电光火石的,那男孩还来不及动作就不知怎的被向抒磊拽住了手腕,连连呼痛讨饶。

她和那群惹事的男孩都被向抒磊的这一招给吓住。

“你会功夫?”

“不会。”他又笑而不答了,她就不能再问。

那个夏天,她记得,一梦醒来,都是安心的。她的心情好了些,又坏了些。

苏阿姨觑她醒来,就上前汇报,原来洋记者又来过了。记者难缠,洋人记者加倍难缠,不知从哪里挖出那些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到了她这边。问的就是陈年的往事,勾起她那么点些微的记忆。

她一直要自己忘记的,可是忘不了。

雁飞决定先去仁济医馆探探展风,唤苏阿姨去弄堂口叫了黄包车。到展风的病房,归云也在,正喂不甚清醒的展风喝汤。

她见是雁飞,露出一个坚强的微笑。

雁飞想,这就是归云。有一线生机,有一点精力,就会有十倍好好活的动力。生存,是简单卑微的,但也可以是骄傲而坚强。

归云告诉她:“现在还听不到声音,有美国的医生说会给他做康复治疗,才能让他另一只耳朵的听力恢复。”

雁飞有备而来,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叠银元券,统统塞入归云手中,“别和我说你不需要,那样就是你对我见外。”

归云并不意外,只是不能收。她想,她欠了卓阳的,也欠雁飞的,他们总帮她这么多。心中的感激不能用言语表达。

雁飞硬是要她收下,“我晓得你家还有积蓄,但是入不敷出,总要透底。我们要适时屈服。”

她说得对,归云深叹,还是收下了。

“这么多恩情,我怎么还?”

雁飞温柔地笑,“你是我妹妹,我要你还什么?另一个那里的,你也知道该怎么还。”

归云知道雁飞消息灵通,但乍听之下,也不免面红。雁飞坐下,细细看了展风,展风三分醒七分睡,原本壮硕的身子瘦脱了形。她微微叹息,也暗暗心疼,最后目光停在他左手上的白色腕带上,顺手解开。

“平安腕带保不了平安。还要它作甚!”丢入病床下的垃圾篓内,又握了握展风的手,贴着展风完好的一边耳畔道:“你是个男人,要再站起来!”

展风似是听到了,手用了力反握雁飞的手。

归云瞧在眼里,先是疑惑,后来刹那明白了什么。她不做声,只静静看着他俩。

雁飞并没有多做停留,只和归云又说了阵子话就起身告辞。归云还要等徐父来替班才能回家,雁飞不免又多叮嘱了一番,她见归云也是瘦了不少,很心疼。

归云笑着说:“最艰难的坎子在慢慢过去,我有信心。”

雁飞拍拍她的手,“你最难得的就是这个。”她轻手轻脚带好门出来。

医院里整日弥漫着刺鼻的酒精味,她仍不习惯这样的味道。

曾经她在病房里昏睡过,醒在一片酒精味中。醒来的时候,神经末端被这样的气味刺激了,她无法镇定,大嚷大叫:“为什么救我?为什么救我?”后来被人制服了,打了一剂针剂,就又昏睡了过去。

后来听说是镇定剂。她想镇定剂真是神奇的东西,麻痹了她的神经,就像鸦片。

向抒磊吸鸦片的情形被她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她惊骇得丢了手中的杯碟,一把抢过他的烟枪。他和她对抢。

“没有鸦片,我会活活疼死。”

他掀起衣服给她看,他的背上有陈年弹痕,刻在年轻的皮肤上。

“一到下雨天就疼,疼得不像人。上海有那么多下雨天。”

她颤抖着手,抚摸那凹凸的伤痕,他只比她大一两岁,身上却有这样惨烈的陈年的弹痕。她问:“怎么伤得那样重?”

他咬着牙,握紧拳,没有答。他从来都不习惯告诉她什么。

“再疼,也要戒了那鸦片啊!”她叫。

可他戒不掉鸦片,却先戒了她。

原来神经被麻痹之后,是什么都不用思考的。

雁飞走出医院,天已经擦黑了,看谁都是模糊的一团影。她辨着路,笔直走,前方是大门。

一辆黄包车停在了门口,下来一条颀长的黑影,披着黑色的长风衣,转了身,向她走来。

医院的大门旁安了煤气路灯,灯光不够亮。

但雁飞觉得足够亮。

她看得清楚,黑风衣,高个子,面如冠玉,玉树临风。

好多年过去了,她才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他,眉目清晰得就如梦中所见到的一般。他也看见了她,一下目瞪口呆在煤气路灯下。

她唇角一斜,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偏偏要先开口。

“向先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她伸出了手。

向抒磊也伸出手。

两人都是手足冰凉。

向抒磊说:“小雁——”再重复她的话,“别来无恙?”

这晚没有月亮,也没有风,更不会有惊雷。

雁飞只是平淡地想,人生何处不相逢?不不不,她和他,是终于真正地狭路相逢!

不由也暗思,他是去探病,抑或是办别的事情?

她和他,一向是她的话为多,她还是问了:“来探病?”

他答:“是啊!”

她说:“好,不打搅了。再会!”

一路走出去,招了他叫过的黄包车,坐了上去,座位上尚有他的余温。但她终须离开,最后一瞥,见到他看着她的那副怅然若失的神情。

再摇摇头,真的怕自己梦还做不醒。

梦的确没怎么做醒,在百乐门做工的时候神游太虚。

雁飞接连好几日都心不在焉。总是与熟客们不咸不淡应付几句,便找借口退开,靠在舞池边回马廊处的一根柱子上,发着呆。

经年在这舞池里转悠,累了也乏了。在王老板之后,不乏有大老板提出要包她,可不待她回绝,袁经理却抢在她之前回绝了。不几日,花国圈子里谁都知道她是日本人看上的女人,那帮有爱国心有爱国名的大佬们还真都不来惹这顿骚。

婊子未必无情,嫖客也未必无义。

雁飞倒真是信服的。

袁经理眯着眼,阴阳怪气说:“你也知道日本人是什么光景!上回那位藤田少佐和长谷川大佐竟然一言不和,差点在我的舞池子外斗起来,我可真万万惹不起这干杀神!”

雁飞一诧。她倒是不晓得藤田智也也同同僚不睦到这个地步。她夹着金嘴三个五抽了两口,陷入沉思。

袁经理凑过来笑,“您是大海里普度众生的观世音娘娘!只有您才安抚得了那些个人。”

她把烟蒂扔在地上,用高跟鞋的鞋跟碾烂。

唐倌人说过:“这一下海,就该把自己当观世音,是去普度众生,广结善缘的。”

亵渎了神灵,难怪佛祖也不保佑,求来的平安符没半点用处,连带展风和归云无端受了灾祸。

雁飞瞅着舞池里的鲜妍明媚、流光溢彩,是没有心肝、不带灵魂的。正像她自己,里面已经烂了,外面还光鲜着。

一人从舞池里挤出身来,扭到她面前,是先前她出面介绍给吴老板的青青。青青一到她面前就喜滋滋地搂住她的肩,道:“阿姐,吴老板要娶我回家做五姨太了。”

“恭喜呢!那样好的事!”雁飞笑吟吟地祝贺。

青青倾过身来,和雁飞说:“我这全是沾了阿姐的光,得以脱身,再不用做这抛头露面的勾当。”

雁飞只管笑,她的脱身也让归云脱身,那是一举两得。

青青又说:“阿姐,你是过来人,该知道打铁趁热,咱们这些人不过这三四年工夫,赶紧找只船靠岸是正经!”

雁飞又笑,露了些真,揽住青青的腰,“这些年伤风败德的事体我也没少干,在这海里越游越远,老早找不到岸了。”

把青青带到舞池边,往里一推,“小妹妹,游好最后一次,明朝就洗干净重新做人。”

她又只管站在舞池边上看着,心情无托,也不愿再深想下去。

闭上眼,且稍稍享受这爵士乐队吹弹出来的靡靡之音,在这艳丽又颓废的乐声中解自己的寂寞。

寂寞当真要不得。

雁飞寻思,是不是该转张台子解闷?才要一动身,就见到穿黑西服,戴绅士帽的藤田智也出现在舞厅门口。

他的身影背了光,帽檐又遮住了半张面孔。

来不及四目相接,雁飞已然朝柱子后躲去。她想,怕还是来找她的。但她的心疲于应付,此刻并不想见他,更不想应付他,所以躲得当机立断且匆忙。

藤田智也其实已经看到了雁飞,也看见了她有意的躲避。

因为她躲了,他便不再往舞池多进一步。

四周有舞厅的熟客,认得他是日军少佐,也有意无意搂着舞伴躲走。只有袁经理兴冲冲地跑来招呼。

“我这就把谢雁飞叫出来!”

“不必了。”

她既然不想见,他又何必腆颜相逼?满腹心事还需自己消解。

藤田智也整装离去。

他找不到躲开的理由,就得去面对。日军司令部宿舍门前,有个中国男子等着他。

“长谷川大佐命我邀藤田少佐同去审讯‘万字斋’老板。”

藤田智也不悦,“既已审过,毫无着落,何必多费力气?”

中国男子别有深意及得意地笑了,“昨天审出沪上几位字帖收藏大家都见过《思故赋》,其中的确有卓汉书,他的书法模仿能力,无人能及——”

他特地说一半留一半,意味深长地朝藤田智也笑。藤田智也知道他在献计邀功。先不语,等他说。

“既然真版找回可能性已然不大,不妨——”

藤田智也一点即明,道:“你想了一个很聪明的办法。你是?”

中国男子躬了躬身,“鄙姓周,周文英,跟在方先生后头做事的。上回在张府晚宴上有幸见过少佐。”藤田智也嘴唇微斜,似是嘲笑,径直朝宿舍里走。

“中国单是出了你们这群人,也要在这场圣战中输一半!”

周文英不知如何作答,心中打鼓,实打实被刺了下,难以宣言。因为心虚,更加胆战心惊。

“你在这里等我。”藤田智也进了自己的房间,更衣,一身戎装即刻上身,系上军刀,军靴雪亮。

他出门,与周文英一起进了车,端正坐在后座,闭目、思考、蹙眉。

他是去履行他的公务。

小汽车一路开去杨树浦的一幢废旧仓库里。藤田智也下了车,熟门熟路直趋二楼,走到最里边的一间小房间,深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门里黑洞洞的,微点了盏审讯灯,又昏又暗。他一望到底,里面是封死了天窗的,又加上了镣铐和刑具。

他走到审讯桌椅之后,这里分了尊卑坐着。长谷川坐在上首,方进山和两名帮派手下站立两旁。左首还有一把空椅子,是留给他的。

这个位置的前后左右,都是此刻拥有裁断生死权力的人。

藤田智也没有坐上去,他径直走向双手被缚,双脚被上了镣铐,被迫坐在审讯桌椅对面椅子上不得动弹的人,恭敬地鞠了一躬,“老师,我们请您来配合我们的公务,多有得罪!”

受了他礼的是卓汉书。

他朝藤田智也冷冷“哼”了一声:“你们平白无故将我与内人绑了来,哪里有这般让人配合的?”

长谷川“粲粲”怪笑,说:“我们日本人向来崇尚礼仪,卓夫人此刻正在客厅用点心,卓教授无须担忧。”

周文英适时加上一句:“卓公子还在报社上班,并未被我们所惊动!”

卓汉书听他提到卓阳,暗中咬了咬牙。

长谷川道:“藤田君,卓教授是你的授业恩师,还是你开这个口会好一些。”

藤田智也似乎是无可奈何地开了口:“老师,此次冒昧请您前来,还是希望能在《思故赋》的寻找上得到您的指点。”

卓汉书口气硬直,态度冷峻,“我早已说过无法给你们指点!”

长谷川又道:“卓教授的气概令我们佩服,天皇陛下素来尊重有气节的中国文人。正是为了实现大东亚的文化共存共荣,陛下才发了宏愿,希望在寿诞之日,将《思故赋》供奉在纪念鉴真大师的唐招提寺,以证德行。”

卓汉书冷道:“天皇乃你们日本之天皇,与我何干?”又摇头叹道,“日本天皇如果真要纪念鉴真大师,不是拿一张字帖去做一场法事,而是从中国退兵!鉴真大师一生多难,为中日两国文化传播鞠躬尽瘁,如此一场法事是否可慰大师的在天之灵?”

长谷川耐心耗尽,狞笑,“卓教授当真没有见过《思故赋》?”

卓汉书凛然不惧,直视他,“不曾!”

长谷川冷笑三声,方进山向周文英使了眼色。周文英便出了门,再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两位着短褂的手下,中间押着一个“血人”。

那人头发散乱,衣衫破碎,由头到脚,自上而下,不知伤在哪里,又伤了几处,只是没有一处不染着血,流着血。一路被人架着拖来,地上留下两道重重的血痕,看得人怵目惊心。

他们将“血人”直押到卓汉书面前。

那“血人”朝卓汉书艰难地抬起头,见到眼前的卓汉书,满眼的惊惶。

卓汉书也大惊失色,颤声唤:“子度!”

被折磨得有气无力的万老板见此情形,拼了全身力气嘶叫:“我早说过《思故赋》不在卓老师处,此贴在我‘万字斋’出售,给了浙江一巨富,他们已举家迁去了国外避战祸。有账本为证,要找你们去欧洲找!”卓汉书听得暗惊,只刹那,见万老板隔着糊了满面血,竭尽全力别有深意地和他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便明了。

长谷川道:“藤田君,你再劝劝你的老师吧!”

藤田智也单手扶军刀,站在卓汉书一边,恳切地唤了一声:“老师——”

卓汉书怒目看向藤田智也,恨声道:“子度也是我的学生,可算是你师兄,你竟然如此丧心病狂,毫无同门道义!”

他说完,望住眼前的昔日学生。

昔日师生,如今生死场上的对手。

他曾手把手教他书法,可他的手如今握在军刀之上,不再握毛笔。

在这样一间小小厢房内,卓汉书怒恨交加,目光炯炯,几乎可逼视住在场的所有人。

藤田握住军刀的手紧了紧,额际青筋浮凸,唇抿得更紧。

他低头,又道:“老师,万分对不住!”

卓汉书听他一声一声唤的还是“老师”,回忆往事种种,满目蕴了泪。

“当年,在东京大学,你问我日本武士道精神‘效忠君主、崇尚武勇、重名轻死、杀身成仁’是否能和儒家‘仁、义、礼、智、信、恕、忠、孝’相提并论。我早便与你说过,仁之为大,修身自律,齐家治国。武士道精神却以一字‘忠’遮盖了很多东西。学生,你到底懂了没有?”

藤田智也又步向卓汉书面前,深深鞠躬,“老师,我学问做得浅,许多道理都没有懂!但是,老师,在日本重修唐招提寺是天皇陛下施仁政的举措。学生万分渴盼中日两国能和平共处。老师,请您成全!”

卓汉书心灰意冷,“只需成全,便得生路?”

“老师的模仿能力无人可比,且您是见过《思故赋》的,我相信老师可以造出一张一模一样的字帖。”

“老师——”血人一般的万老板摇了摇头,当下被重重扔在地上。他蜷住身子,已然气若游丝,“老师——不——可!”

卓汉书心痛难抑,闭目。

毫无征兆,毫无准备,被堵在绝境。

他在这极短促的时刻想到过那一线的生机,但举目四望,这间小小厢房内并不光明。吊在房顶上的小煤气灯失措地摇晃,灯影乱闪,最后都照在地上万老板身下的半摊鲜血上。

卓汉书瞠了目,“好吧!拿纸笔来!”

藤田智也有些惊喜,“老师,这样最好。您写完了我马上派车送您和师母回家。”

卓汉书对藤田智也威严道:“你且站在我边上好好看我写,我可教你的不多了,有一次算一次!”

长谷川笑道:“藤田君,毕竟还是你和卓教授师徒情深。”

藤田智也面色惨白,他只觉得房顶上的灯晃得他的头轰轰地痛,说不出的痛,让他并没有任何欣喜。他只看见卓汉书须眉半白的面,在这间陋室里,越来越安详,又沉沉闭上目去,竟是置身事外的情态。

长谷川早命人准备了毛笔砚台笔洗宣纸,一应俱全地摆上桌台。

卓汉书被松了绑,昂然地站起来,走到桌前。

藤田智也亲自为卓汉书磨墨。只是见摆上来的毛笔放齐了小楷中楷大楷,不禁道:“怎么把大楷也摆上来?”

就要动手撤下,被卓汉书用手一挡,见他威严的脸上微微露笑,“你不懂的还很多呢!”

他恭敬地继续磨墨。

卓汉书抚住右手,只道:“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有什么用?”又看住藤田智也替他磨墨,叹,“想当年,我孤身在东京讲学,你和你父亲经常来我宿舍小坐。不过几杯清酒之后,喝个薄醺微醉,再狂书一通,当真痛快!”

长谷川道:“卓教授如此配合,一壶酒又有何难?”扬手叫人送酒。

是中国的上等女儿红。

卓汉书接过日本人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中国人还是要喝中国酒的好!”

摔了酒杯,酒杯撞击到地面上,粉身碎骨。

墨已浓,晃白灯光照射下,映衬着洁白的宣纸。

如此黑白分明。

他提了毛笔,仍是大楷。

藤田智也仍微讶,但毕竟不知《思故赋》的全貌,也只能由着卓汉书下笔蘸墨。

浓浓的墨汁浸染了毛笔,卓汉书提起毛笔,在白色的宣纸上下了第一笔。

只这一笔,藤田智也就知道错了。

卓汉书绝对不是在写什么字帖,他一笔下去是狂草的写法,根本不是正楷字帖。

但是他的眼心醉神迷地望着如游龙般的毛笔在洁白的宣纸上快速游走,优美的线条,铿锵的字架,是高山连绵,是江河滔滔,是烈日东升,是星辰西坠。

一忠蹴而就,美仑美奂。

卓汉书也沉迷了,他低着头,用尽全身的力。苍白的眉发,每一寸都染着闪亮的光耀。

收笔之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优美的书法演绎,虽然人人都知道了他写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字帖。

最后的笔画是一点,卓汉书用了毕生的力,写了最后一个饱满的点。

是终点,也是惊叹!

他右手愤然扔去毛笔,左手拔出藤田智也腰际的军刀。

手起刀落,鲜血如雪,遍洒大地!

也洒在洁白的宣纸上。

人人猝不及防。

卓汉书砍下的是自己的右臂。

他的须眉也染上了自己的鲜血,眦目欲裂,摇摇欲坠。左手紧紧握住军刀,他的鲜血染在军刀金黄的刀带上。

刀尖正指着宣纸,他喝令藤田智也:“你念给他们听,这幅狂草写的是什么!”

藤田智也惊骇无比。

这一刻天崩地裂一般,四处弥漫着鲜血,而他的额头汗出如浆。

断了一臂的卓汉书在他们面前,威风凛凛,高高在上,俯睨众生。

他不得不依着卓汉书的命令,再看向宣纸。

一个字一个字看下来,愧痛啃噬心肺,真正掏空魂灵。

此情此景之下,厢房内的人都静默,都呆若木鸡,就算嗜杀如命的长谷川也是如此。

人人都在等他念这幅字。

他,终于念了。

“无——愧——书——汉——魂!”

“哈哈哈哈!”卓汉书泄了全身屏至现在的气,无力地沿着墙角坐下,“‘无愧书汉魂’,我卓汉书一生也总算有一部巅峰之作,此生足矣!此生足矣!”

然后叹息:“只是这毛笔还不顺手!”

心里又藏着深深的痛,想,卓阳,他的儿子,不可有事。

卓阳的心,“突突”地跳了一天。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

莫主编站在木梯上,从书架上层搬了一摞卷宗下来,卓阳没接好,“哗啦”全部掉地上。卓阳慌忙蹲下去捡。

“你这小鬼,最近精神不大好。”

卓阳三下五除二,把东西都捡起来,连连道歉:“罪过罪过!今朝的搬家酒我来请。”

秦编辑听了笑道:“你一个月才几钱?都不够轧女朋友!哪能就这样破费?”

卓阳笑道:“大姐,你可不能看不起我!灌白酒莫叔叔未必比我行!”

莫主编从木梯上爬下来,说:“小小年纪口气不小?待你结婚那天,我们大家势必灌你个一醉方休。”卓阳倒也没驳,马上就有记者叫道:“看来小卓是加了把劲了,咱们就等着喝喜酒吧!”

蒙娜推了装了四个轮子还安了手柄的木板进来,等着大伙将卷宗书籍往上面放。她道:“阳可真是物理高才生,这样的东西都做得出来。”

莫主编指着卓阳,说:“所以我至今认为我是屈了他的才。”

大家说说笑笑,东西收拾得七七八八。报社像被洗劫了一番,少了不少东西。莫主编对大家笑道:“以后我们要好好学习狡兔三窟,一窟一摆设的策略。此窟以做好海上娱乐事业为本职,大至周璇胡蝶新片,小至海上大亨姨太太之私密绯闻,大家务必尽情发挥狗血精神,巨细靡遗地作报道。”

秦编辑也道:“我这半个家庭妇女最合适出来领这个狗血精神!”又对大家说,“为了我们的《号角》,往后只会更艰苦,日班夜班轮流倒,你们几个家里可要关照好!”

卓阳同几个记者收拾好了,合力将小木板车推出去。他们租了小汽车,来回开了好几回,暗地里做搬家的活儿。

蒙娜兼职司机,在众人中间神气地指挥着,不时压低声音叫:“嗨!伙计们!快快,老板不等人。”忽又指卓阳,“嘿!把你的家属带远一点。”

卓阳一愣,旋即就看见了怯怯站在街角的归云,又是一喜。身边的记者同自己咬耳朵,“洋妞打翻醋坛子了。”顺势将他手上的书本接过来,“你快去。”

卓阳就跑了过去,蒙娜在他身后,恨恨咬咬牙,说:“跟兔子似的。”

大家听到了,都当没有听到,各自别开头,干着自己的事。

归云手里挽着只竹篮,正等着跑近的卓阳,先问他:“你饿不饿?”

卓阳不及点头,她就从竹篮里用手绢包着一只烧卖送到他口边,他不抬手,由着她喂他吃了。末了,归云还替他擦了擦嘴角。

这几日归云常常来,在这个时刻这个地方等他。她知道他上起晚班来是不顾身体的,怕他肚饿,就在照顾展风和庆姑的间隙带些吃食给他。

她还会多带一些,对卓阳说:“还有的等下带给你的同事吃。我同老范试的新品种,加了些火腿沫子和洋人用的起司。虽然成本都好高,但我们想小店附近住小洋房的客人也许会中意。”

卓阳点点头,“很不错。”又问,“你怎么不直接上去。”

归云低了头,面红了。

卓阳一径笑着,沉沉地望着她,嘴角一弯,笑得更欢。

“他们都知道的。”

归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对她的亲密,是越来越管不住了。卓阳一手拉着她的辫子,说:“他们等着喝喜酒呢!”

归云羞得不能正面答,只好说:“老范筹办的开店文件都已经批示下来,咱们请了安徽的泥瓦匠来做一些粉刷拾掇,就是招牌和菜单还没有最后定下来。”

“你和老范都是雷厉风行的人,你们能成的。”卓阳还是笑着。

归云抬头,狡黠地朝他微笑,“你是大股东,必要向你汇报一下。”

卓阳装傻充愣,“什么大股东?”

归云道:“你不必瞒我什么,虽然老范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店面是你租的,那些核准的文件一定也是你出面托人同地方上打过招呼的。”

卓阳笑道:“我以后也不再花工夫瞒你什么,你这样精!”

“你为我做的一切,让我无以为报!”

卓阳执起她的手。

“我想过,托了蒙娜兄长的关系,希望他们能帮助我父母去美国。以后就我一个人留在中国继续工作,这里会很危险,我也会继续做一些更危险的事。”

他问她:“你会不会对我的工作有意见?”

归云摇头。

“往后的路,咱们俩自己扛着走可好?”

归云无法不点头。

卓阳轻轻吻了她的手,“我就当你答应我了。”

归云害羞娇嗔,她懂他的意思,只是羞得没法子正面回答。

卓阳见她满脸通红,薄嗔浅羞,一时情不自禁,低头欲自持,却终还是忍不住就吻在她的手背上。

一直漂泊无依的心,有了可寄托的岸,还装着满篓呼之欲出的幸福,和悸动一起汩汩涌上来。

归云想,如此一刻,就算往后有再多险山恶水,也有百倍勇气去跨越攀登。

这样的患难真情,实实在在令她开心无比,苦也作甜。

卓阳移开唇,深深吸气,再深深呼气,说:“我要带你见我爸妈,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归云听了他这样说,轻咬下唇,不禁忐忑。

卓阳看出来了,紧紧握了她的手,说:“我爸妈平时待我虽严厉,但还是纵着我的。”

归云却看着眼前的卓阳,朝气蓬勃、才华洋溢、朗星明月一般的男子,近在眼前,又恍在梦中。太过唾手可得的幸福,让她感到不真实。

星火的灯光,一点两点,染在他的眉宇之间。是不真实的,又像是真实的。

归云说:“卓阳,我不想拖累了你。”

卓阳用左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右肩,“你是不信任我,还是不信任它?”轻轻拥她到胸前,她愈加红了脸,却也任由他环着,俯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让她安下了心。

“归云,我好像见过你。在法国公园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怎么这个女孩好面熟?”

归云听着他戏谑的笑,嗫嚅:“你是记者,总是很会说。”

卓阳软香温玉揽在怀里,也是初次经历这般情动的亲近,少年的情潮奔涌,一生一世都不愿意放开怀里的人。

但毕竟还能克制,稍稍松了手臂,决断道:“下个礼拜天我要带你见我爸妈。”

归云还是觉得他太霸道、太急切,才想说什么,却听见有人“踏踏”跑来。两人都一惊,瞬间松开对方。

莫主编一把牵了卓阳过来,“你父亲出事故了,现在广慈医院!”

卓阳如被重捶,一下懵住。

莫主编道:“被日本人抓了,后来又放了——”尚未说完,卓阳已然站起来冲出去。

归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懵了,她不明所以,顿生不安,叫:“卓阳——”她也要追出去。

莫主编说:“我叫了车。”他引路,将卓阳同归云都带着上了出租车。

卓阳摇开了窗,忽然就起了狂乱的夜风,他一天的不安全部落了实,重重打他下万丈深渊。他想他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也能预知会有怎样的结果。

夜晚变得寒凉凄切,他的人生被粉碎得如此猝然和直接。

心中如烈火焚烧,不止不休。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拽住他的手。转头,是归云担忧的眼,她哀愁地向他摇摇头。

卓阳沉下了气,摇起了窗。

到了广慈医院,莫主编领了他们进到一间加护病房。他们都一下怔住。

四面都是白,唯独病床上的卓汉书露出一边被纱布包裹住的身体,有那么些止不尽的红。

但卓汉书的面容也是惨白的,是与死亡接近的白。卓太太坐在他身边,拿着牛角梳为他梳发,一缕一缕,也是苍白的。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角落里出来,借着幽幽暗光,如死神降临。走近些,是穿了一身日军军服,也有红色血迹的藤田智也。

卓阳握了拳,就要上去,卓太太厉声叫道:“别在你爸爸面前动粗!”卓阳颓然住了手。

卓太太转头过来,凝固的泪让温婉的面孔糊成一片苍老的悲哀,对藤田智也说:“你也出去。”又朝莫主编点点头。

莫主编拍了拍归云,归云心痛地望一眼卓阳,他已跪扑在父亲的身边,将头靠在父亲枕畔,正轻声呼唤“爸爸”。她想给卓阳安慰,想要抚平他此刻的痛。可她除了退出这个悲痛欲绝的一刻,别无他法。

卓汉书心口尚留着一团热气,听见儿子的呼唤,有了些动力,艰难地醒来。他先笑,沙哑道:“卓阳,往后爸爸不会再阻止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了。”

卓阳轻唤:“爸!”

卓汉书忍住剧痛,止住呻吟,回了回气,面上竟因此稍稍红润了些。他努力正色,甚至是迫不及待地说:“卓阳,从过去到现在,乃至将来,你从不会让爸爸失望。你一直是爸爸的骄傲!”

从小到大,父亲都吝啬赞扬儿子,怕他骄纵。在最后的一刻,父亲拼着一口气说出来了,他怕以后儿子不知道。儿子是知道的,这是最后的鼓励,这鼓励带了父亲的血。

他得忍泪垂首虔诚地听。

卓汉书勉强伸手,完好的左手,他要抚摸自己的孩子。卓阳凑过脸去,苍老的掌心,触上来,他的眼,终是红了。

“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就抓紧时间做。”

“是,爸爸!”

卓太太俯过来,柔声道:“好好歇息,等下再说吧!”

卓汉书缓缓摇头,再道:“藤田智也,他,他是中日混血,是我日本好友藤田雅夫和他的中国女友所生。藤田家是日本望族,雅夫的兄长正夫官封中将,但因无子,故将智也过继膝下。如今——如今知道藤田身世的人不多。”并郑重叮咛,“卓阳,你现在了解了他的身世,以后——以后如有差错,也能擎肘于他以求保护你和你妈妈。”

卓阳将父亲的每个字都听进去,边听边点头,要父亲安心。

卓汉书向来严肃的脸,绽了笑,“待那一日,复我中华,记住在我墓前焚香告知。”

卓阳再点头,切身灭顶的痛会麻痹思维。他有笔,他也有枪,可他此时无能为力。他窝在父亲的掌心,流下了泪。

三人静静在室内,最后的团聚了,簇在一起,零星的温暖,也要破碎。

卓汉书道:“你们把藤田君叫进来。”

卓家母子意外,卓太太低问一声:“汉书,你要见他?”

见卓汉书点了点头。卓阳就走出病房,藤田智也等在门外,见到卓阳,他站起来。

他问:“老师要见我?”

卓阳青筋浮跳,咬了牙关。藤田智也走过来,他将手一伸,卓太太及时制止,“卓阳,你爸爸要见他的学生!”

她先让了路,让藤田智也单独进了病房。

病房里摇曳着窗外的明月光,铺了一条忏悔的路。他沿着这路,到了卓汉书跟前,跪了下来。

卓汉书微微睁开了眼,说:“你父亲给我最后的信件里写——‘天地君亲师,我已反了君和亲,不能见容于祖国。但心中幸仍有仁义,为被黑暗蒙蔽的正义争最后一线光明,死亦可值!’”

藤田智也心里是惊的,抬起了头来。

“接到你父亲的信的时候,我也预知我会有的未来。你父亲性格懦弱、儒气重,没错,可最后关头却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风骨。我自信这一异国好友亦是知己。”

藤田智也摇头道:“他除了给了我生命,从未教导过我一天。”

“你父亲深悔没有勇气把你从你伯父那里带回自己的家。”

藤田智也呆呆看自己的手,道:“老师,他们,你们,到底把我看成个什么?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是人还是鬼?”

“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罢,只看你的心!人鬼一念之差,你上了这中国战场,或许伯人未必为你所杀,但却因你而死。孩子,你身上有一半中国人的血!”卓汉书沉声道,“扪心自问,会不会悔?会不会怕?”藤田智也的手,捂在了面上。

“你父亲终身之悔是负了你母亲,你的终身之悔呢?我问你,你信奉的天皇为什么要发动这场战争?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中国人?”

藤田智也将头叩到地上,他捶了地板,“为什么会这样?在中国我是人人都瞧不起的妓女生的小瘪三,回了日本却可以光明正大做回人。我想如果能建立新的世界,再也不用卑微地活着。可是,老师,一切为什么会这样?”

卓汉书伸了手,抚了他的发,道:“老师相信你从没杀过人,可是你的确落了两手血。这样的新世界,你觉得真的好吗?”

月光照进病房,眼前是恩师惨白的脸,是那种濒临死亡的惨白。他不忍看。

低头却看见一地的白月光,疑是地上霜,该是举头望明月,但,哪里是故乡?风吹云动,地上霜被蒙了污,一块一块黑下去。

他笃信的某种信念裂成碎片,面色苍白如洗,一如病床上的卓汉书。

于是,重重磕头,重重说:“我早已万劫不复,万死莫赎,哪里再配做老师的学生?”

月光终是散了,每个人都被打在脊梁的最深处,在夜里受着那种钝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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