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730700000019

第19章 吹角连营

雁飞的骨灰还是没能回来,三天后,卓家收到一封致歉信。

归云知道是谁给她的,信外还有一包东西,是雁飞平日穿过的旗袍,向抒磊的牌位,陈曼丽的牌位还有陈曼丽的骨灰。

在雁飞丧讯传出的当日,她的兆丰别墅就被当成戒严场所给封了。她的遗物,一样都拿不出来。归云近不得,只留心里的痛。她求助的人为她把一些东西带了出来。

信中还言辞恳切,为无法将雁飞的遗体带回感到深深遗憾。

归云是深深哀痛,望着遗物,只是物是人非。

归凤这回打起了精神,协助归云从龙华买了两块墓地,在向抒磊的墓旁,同是青松之下。没有唢呐哀乐,只有简单的道别。

入墓也简单,只是一座衣冠冢。

归云在那包东西里,捡出了一件带血的红梅白旗袍,同向抒磊和陈曼丽的牌位,她将五个大洋也拿了出来,一起埋进了雁飞的墓中。

这是雁飞一生深深的悲哀。可死后,她能同他们在一起。

宁静的青松下,三座墓,终会拱。

归云突然觉得,这是一早就准备好的,让她防不胜防。她哀戚地想,她从来都不是能留住雁飞的人。而今,连她的骨灰都无法寻回。

江江趴在归云的肩头,懵懂的眼,什么都不懂,她嫩嫩的声音叫:“妈妈,妈妈。”又是一场泪别,在凄冷的空气里。

归凤抬头望天,碧空万里,“谢小姐,她会安息的吧?”

归云低头,一切往事,埋入这里的土地中,她不知道该何处聊寄自己的哀戚。她同她的这段故事,也埋在了这里。

雁飞会不会安息?她的尸骨还不知道在哪里,可是归云知道,她的魂儿,应该已经飘到了这里——她生命的起点,她生命的终点。

而她自己,还得活下去。

现在是要仓皇地活下去。

十一月,工部局也好,公董局也好,都差不多八千子弟俱散尽,日本人一路一路地设卡,替换了洋宪兵的岗。膏药旗也一家一家地挂上了平民百姓的门。

终于来到了“老范饭庄”,持刺刀的日本宪兵要中国百姓鞠躬拿旗。店里的大小众人,尽皆惶惶。陆明攥紧了拳,被老范按捺下来。

归云坦荡地站出来,接过了旗,对老范说:“来,我们挂旗。”

他们直着腰杆子,但无可奈何,颤抖着双手把这面旗挂在门上。一片白糊糊的,蒙住了心,当中还有挡也挡不住的黑印子。

陆明愤愤地,重重地将拳头捶在木门上。他的气,他的愤,再也忍不住了,要喷涌而出。他在灶庇间里藏了东西,掩在菜蔬筐子下的地砖里。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他知道。

展风临别前,交给他一把枪和一个手榴弹,对他说:“留着这两个东西必要时候好保命。”

陆明想,他得对不住展风了,他不是用这个东西保命的。

日本人的阅兵式,从十一月开始,连着进行了一个月。南京路、爱多亚路、霞飞路、迈尔西爱路,昔日的繁华,变成了肃杀,一处一处沦陷。

洋旗收尽了,太阳旗在上海市政大楼的上空张牙舞爪。

也有抵抗的人,在日本人阅兵的时候抗议,从南京路新世界的楼顶跃下。他跃下的时候叫:“中华民族万岁!”

人如鸿雁,飘然坠地。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但家已亡,孑然一身的,只有绝望。

陆明看到报纸上的报道,想,他也是同样绝望的。他拿好了枪,也拿好了手榴弹。

小蝶已亡,他身残,志也不能坚。

陆明趁着归云和老范不注意,往爱多亚路上去看日本人换岗。

英格兰人正哭丧着脸将手里的枪交给了日本人,还得听着训。过路的中国人被勒令立正,战战兢兢地在旁注视着这一切。日本宪兵得意地肆意地拍打英格兰人的脑袋。

陆明看准了,他不会静止在这里,他已经看清楚了带头的是个有军衔的日本兵。好,就是他了。

他猛拨开人群,持了枪就放一弹。先前还耀武扬威的日本兵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地上。其他人炸开了锅,日本兵一看,竟是个独臂的,又是怕又是恨,合围上来。

陆明拉了手榴弹的线,他又看准了,这边五六个,人多,他得值回票价。人冲过去,身上已挨了几颗子弹,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他已经失去了痛的感觉,只想着小蝶。

化成了灰,也要在一起。

他扑了过去,一团火光,真的顷刻间就化了灰。

暮色沉沉,爱多亚路的地面上一片狼藉。地是惨白的,中心一个红,也像膏药旗。日本人灰头土脸收拾地面,将中心那点红灭去。他们决定要多做军事演习,他们没有想到中国平民也有这样与“武士道”相似的俱焚精神。

但中国人又多了几段痛。

卓家的门楣上,那太阳旗就像是白幡。

归云归凤又是奔波,合葬了陆明和小蝶。残缺了的家,在乱世里飘荡。活下去的人,还得受无尽的折磨。

庆姑受不住连日的刺激,最先病倒了,卓太太的慢性喘嗽病也犯了。归云同归凤不得不分工,一个努力赚钱养家,一个在家里努力照看病患。

但是风不止,小营生也犯到了大麻烦。日伪当局搞了“米粮统制”,老范领来了米证,大半夜就拿了麻袋去轧户口米。归云见他一个人不够用,也跟着去了。

可米店前人山人海,人人僵着面,被风吹得干了,成了枯燥的草,仰望生机。但米店总不开门,待日头高了,终于开了,草们瞬间就活了,成了一窝的蜂。

生存多可贵,要争要抢,还要自杀自灭。

来协管的是日本宪兵,瞧着直乐,火上浇油,拿起大竹竿子冲人群扫过去,立刻有人被绊倒,遭了身后的人的践踏。

归云被挤出人群,避开不及,胃部被竹竿狠狠捅了一下,眼泪差点就流出来,直疼到心头。老范大急,将她护在身后。

两人千辛万苦,衣冠都被扯乱了才按制买回了五斤的米。归云才晓得当初杜班主不让她上街抢购米粮是多么袒护着她。

又是暗自伤心了一阵。

老范说:“照这样,粮油都要配给了,对咱们的店大大不利。”

归云点头,她是明白的。

老范说:“那些领了日本人的证的饭店,还能经营妥当。”

归云也是明白的。

老范再说:“无论如何,咱们要好好熬过这个坎子。”

归云开了口:“咱们就花人工接他们的生意吧!不能让这家败落。”

两人先去了饭庄,将东西放妥了,归云整理了衣服头发再赶回家。才到霞飞坊的弄口,就一眼瞧见停在坊门边的巡捕车。心头又突突乱跳,有邻居走了出来,她忙上去问:“怎么了?”

邻居惨淡地笑,“在查户口本,要办良民证。”

归云心里一急,疾步往坊门冲,弄堂里有人家养狗,此时正“汪汪”乱吠,主人喝止不住,却不见邻居探头出来张望。各家的门都闭得紧紧的,严密守护住里面的人。

只有一间石库门的门是洞开的。

归云心里“咯噔”一下,她快跑几步,又强迫自己慢下步子,小心地,谨慎地接近那里。

天井里赫然站立了几个黑衣似乌鸦的巡捕,手里有警棍,秉棍而立。有人说话如隼唳,嗡嗡嗡嗡,迫人心烦又心惊。归云发现一句都听不懂,但一边有沪语翻译。

“真只有这几口人?”

“这不都在这里吗?只有媳妇去买东西了。”

大亮的电灯白炽光下,卓太太分明还病着,但是端凝地坐在客堂间中央。庆姑抱了江江,归凤搂着裴向阳都站在她身后。他们的身后是卓汉书的遗像,遗像下是那五字遗作。白纸黑字,磊落分明。她的目光澄澈,同样磊落分明。得体的翠锦宽袖棉旗袍,端丽的盘髻,优雅地将右手肘搁在桌上。她似看着所有人,又似目光高过所有人。

居高临下站她对面的带着隼唳相的日本兵,竟像矮了几分。

她的声音依然温柔,说:“孩子还要睡觉呢!”

翻译的人睨着眼,喝:“这是例行公事。”

归云这才看到满室狼藉。桌椅杂乱,书籍饰物林落四处。只有卓汉书的遗像和遗作端正在那里。

翻译又问:“你家公子呢?”

卓太太的声音变得严厉而含蓄了:“卓家门风森严,历代专心治学,不容这肄业的不肖子在上海无所事事耽误学业,该收他的骨头决不容情。”

翻译身旁的日本兵正猫着腰看卓家的摆设,竟也是个识货的,他伸手拍拍翻译的肩,指了指卓汉书遗像下的字。翻译一招手,唤来两个伪军巡捕,“拿回去充公。”

卓太太霍然站起来,“这是先夫遗物。”

庆姑也忙道:“自家写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谁知那翻译反手一推,将卓太太推落坐到椅子上。庆姑怀里的江江忽然就说了话:“打人,是坏人!”翻译回头看看,身后那个日本兵倒是瞧着好笑,看他一个中国人被一个中国幼儿奚落。他成了被人取笑的狗,恼羞成怒了,冲过去就要打江江,庆姑连忙往后避,裴向阳一个箭步冲过来,拦住他。归凤慌忙道:“先生,小孩子不懂事,给您赔罪了。”

他气恼发狠,立刻喝令伪军巡捕去拆卓汉书的字帖。归云这时候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她扑过去,挡在字帖前,就叫:“这是先父遗作,请尊重亡者。”

恼怒的巡捕哪里管她,将她往旁边一推,她踉跄倒地,还没站稳,就被急于求功的巡捕用枪靶子在腹部捶了几下。

卓太太、庆姑、归凤、裴向阳都大急,赶着过来扶她。一众人蹲着,愤怒地瞪着那群人,他们已经将卓汉书的字帖扯了下来。翻译谄媚地笑着,双手奉给身后的日本兵。

日本兵眼里流露出欣赏,这时候,他身后有个人轻轻走了进来。巡捕们闪开了一条道,日本兵也转身,有些意外,但是还是朝那人立正行了个军礼。

那人走近了,先将卓太太扶了起来,鞠了一躬,道:“师母,您受惊了。”

日本兵受惊了,归云等也怔住了。

藤田智也转身严厉地朝日本兵“噼噼啪啪”说了大堆的日本话,日本兵渐渐恐惧了,立刻立正,将手里的字帖亲自又挂回了卓汉书的遗像之下。

翻译也恐惧了,他听懂了,这是个更大的头,他正责备他们的办事不力,又是同这户人家有些交情的,他怕要糟,也立刻低头认了错。

藤田智也训斥完了,转头对卓太太说:“师母,请您放心。”

卓太太是心惊,可听他这样说,又心安了,她点点头,“谢谢你了。”

藤田智也立正躬身,他不敢当。

巡捕三三两两撤了,没了进门的气势。翻译一脸的郁卒,似无处可发泄。归云瞧见了,顾不得还疼痛的身体,站起来拿了两张钞票就暗暗塞进了翻译的手里。她小声说:“多有得罪了。”

翻译一愣,他原存了些报复的心思,可被花花绿绿的票子迷住了。心里的鸟气出来了,就顺了。他顺势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也就走了。

庆姑端了茶出来,放到桌上,嗫嚅着招呼:“你――要不要喝杯茶?”

藤田智也又是躬身,他说:“学生,不敢。”

他还是走了,走的时候,江江突然冲他挥挥手,叫:“拜拜!”

藤田智也回了头,他进来到出去,一直无甚表情,整个人是木的,这时面色柔和下来,对着江江笑了一笑。

归云追了出去,叫:“藤田先生请留步。”

藤田智也站住。

“你,应该知道雁飞的事情了吧?”

藤田智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就站着,整个人像块要腐朽的木头。

归云朝他鞠了一躬,“雁飞的尸首,还没有入土。”

他似乎站了很久,归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夜了,天空也困倦了,星星都被模糊的月光模糊了。每个人的面目都带着薄薄的、不可名状的悲凄。他说:“我知道了。”

归云的人事,只能尽到这里。

她的无能为力在这个乱世之中被扩大,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把握住什么。所有她近身的,都在离开她而去。

卓阳,如今也像断了线的风筝,渐渐无了音讯。

她是放心的,又是担心的。怕他的信来,被这里四伏的人们窥探到卓家的秘密。她又盼着他的信来,时时刻刻挂着他的安危。

家国飘零,就是如此。

每个人都被九蒸九焙,内外煎熬,被迫受着“良民”的待遇。支撑着,等待黎明。又不知道黎明还有多久才会来。

淡井村附近撤了洋宪兵,日本人又不太愿意打理,就给了“义务警察”去管。“义务警察”往巡捕房领了袖章,别在臂上,威风八面。他们不管秩序,只管收益。

好好的淡井村原本是临街整齐的两排铺面,如今多了破破烂烂的摊棚,把马路挤得水泄不通。都是逃难来的穷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竹茅雨棚,借着原本搭建好的铺子,在外面又搭了一层,起早贪黑,凭了自己一双手找活口。

“老范饭庄”外面多了两层小铺子。一家是卖炒米花的,摆个摇炉,整天“轰隆轰隆”的声音听着像爆破。上海大街小巷时时会有爆破案发生,多了,大伙也就习以为常了。

习惯忍耐,三年四载地下来,百忍成了精,不知道是中国人的习惯还是劣性。

还有一家是卖烘鱿鱼的。将鱿鱼在煤饼上烘得干了,脆脆的,每条鱿鱼都有一样的纹理。就像这里拥挤忍耐的人,忍得久了,面目都是一样的。藏了活的希望,只余一双死灰的眼。

甜咸霸道的香,浓郁到令人欲呕。

小孩子不管不顾地顽强地长大了。

江江特别喜欢门前的鱿鱼干和炒米花,裴向阳就用零花钱买了给她。她大了,会走路了,一手一把吃食,在地上划了两条线当作橡皮筋,一边“嘎崩嘎崩”吃得欢,一边自娱自乐跳着橡皮筋。

庆姑看见了,不免抓来训一顿:“腻腥的东西,吃了就不怕得了病!”

江江馋被骂归被骂,但还是忍不住要去吃。庆姑心里更抱怨,对归云说:“只见收钱,都不见有人管管。”

归云道:“都是为了活命,算了吧!”

归凤心疼江江,从灶庇间里拿出了松花团,是老范从闸北的黑市倒来的面粉新近做好的,原本预备着售给周围小洋房的客人。

庆姑见归凤喂了江江吃,又摇头叹气,“真是作孽哦!”但终究没有阻止。

江江吃得欢,笑嘻嘻地说:“还是豆沙馅哒!”

裴向阳在旁边看着,咽了咽口水,归云拿了一个递给他,“别饿着!”裴向阳正在长身体,也是馋痨的,握在手心里猛吃了两口。

大人们也聚在一处用午餐了,归凤端了菜泡饭出来。清汤挂水的,里面只有菜沫子、豆干子和胡萝卜丁子,干净透底,是稀的。老范同媳妇一起备了碗瓢,筷子是用不到了。

裴向阳看着,松花团吃不下去了。他走到归云身后,说:“妈妈,我以后不吃这个了!”手里握了半只松花团。

归云怜爱他,摸摸他的头,还是将松花团塞进他的嘴里。

“小孩子长身体,要多吃一点。”

忽然江江一声欢呼,有人走进店来,手里拎了一只纸盒子,是凯司令的奶油蛋糕。

归云忙站起来。

“打搅了!”藤田智也朝她颔首。

老范也站起来了,“酸菜面是哇?稍等稍等!”

归云倒了茶过来,藤田智也品了口,微笑,“是黄山毛峰?当年老师留下的?”

“也只有妈妈和藤田先生才喝得出这个茶,咱们都不太品得出的。”归云说,想,其实还有一个人应该品得出。

藤田智也说:“以前老师更崇尚功夫茶,只是我对乌龙不够偏好。”想,他喝过最好喝的功夫茶,已经是那个夜里朦胧的记忆了。

藤田智也把奶油蛋糕推到江江的面前,江江直摇手,“我不是今朝过生日。”

“没有说过奶油蛋糕一定要过生日的时候吃的。”

江江就拉拉归云的衣角,归云朝她点点头,教她说:“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江江喜滋滋地把奶油蛋糕抱了起来,去找裴向阳,“阿拉今晚给奶奶带好吃的,你只许吃一小块,我也只吃一小块。爸爸这几天要来信的,我们就可以在信里跟爸爸说,我们是孝顺的好孩子。”女孩子有一副伶俐的口齿,絮絮地说着,兴奋着,裴向阳拉了她的小手,两个孩子都走远了。

藤田智也听得怔忡,深深吁着气。面上来了,用熬了久的骨头汤吊的,一锅又一锅,煎熬到底,也就香了。

多么艰难?藤田智也沉浸在这种复杂的艰难的酸香之中。这是他一直想要纪念的味道,像当年娘做出来的。因为纪念,他来吃了两三年,因为可以陷在一片鲜香的回忆里。

他想,他再也找不到可以分享回忆的人了。

归云说:“这几年,靠您费心了。”

这几年,他是找不到自己的心了。

当年回到日本,也找到了妹妹,但那只是妹妹的尸首。他有一个贞烈的妹妹,为了纯洁的爱情宁死不屈。

大娘疯了,他将大娘安置在长崎的疗养院。伯父的电报也到了,他必须回来。

可是回来,他更孤独。

原来当那个人真正不在了,他才发现心中被凿空了一个窟窿,空荡荡。他的秘密,全部都交给她。他的秘密就是他的魂,她带着他的秘密走了,他的魂也不见了。

他的心事无从寄托。

归云说:“你送的粮食都够用。我们很感谢。”

藤田智也吃完面,站起来,他说:“不用谢我。”又说,“北边的前线,有一份画报很有名。画报的摄影,署名叫‘云阳’,拍的照片大多是现场第一手资料。”

归云愣住,泪水迅速将感情吞没。

她似哭或者似笑,坐在窗前,遥望一轮红日,看它渐渐西斜,它的亮,遍洒她的身。

悠远飘来的云,不能带来他的音信。

“云阳”,“云阳”。

会不会是他?用她的名字做他的姓?

如果再也无法传递音信,至少这个名字能令她心安。

泪,在眼眶里打个转。归云起身,她想起她的责任。

老范准备去工厂督工,归云拿来单子和钞票,说:“下午这几处的款子得交了。”

手里一项一项的,“义务警察”的、流氓的、巡捕房的、商务处的等等,一层层盘剥。公的私的,都是在不太平的年月里求太平。她掂量好了,世道是艰难的,一点关系一点关系去攀,让她的家平安,让她的朋友平安。

归云拿了一封信出来,再道:“再等一等,把这封信一道寄走吧。”

老范道:“都这么多年了,就怕蒙娜小姐家里人收不到。”

归云叹了口气,“她哥哥是个有门路的,只要有消息,一定有法子救了她。”

沦陷的朋友,也是责任。

卓太太用英文写了信,按照蒙娜美国家乡的地址寄了一封又一封。这样混乱的世界,等了一年、两年,总是没有回信。

信途也是坎坷的。归云想,难怪她也收不到卓阳的信了。

这些信带着希望,漂浮在路途中,因为乱世,信的本身也就没有保障了。只有一封一封,广撒渔网,总是能成的。

她默念:卓阳,卓阳。

恐怕需要风停了,树静了,才会把断了线的风筝再续上。

门响了,又有客人光临,归云出来迎客。前门没有客,那就是后门雅间那边的。那里曾给展风向抒磊做过中转的站,如今也给旁的人做。

这回也有人受伤了,伤在手臂上。归云在地板上凿了个洞,里头放了伤药、纱布、医用剪刀等。平时上面盖了塑料地毯,缀着暗花,看着是时髦的布置,其实顶有用。

陈墨这回亲自来了,熟练地从地洞里拿了伤药、纱布出来给伤者包扎。

这样的家庭驿站在全上海有十几家,为行动做后备的,也好掩护。都是值得信赖的人,大多受了他的恩惠。

这家也是,受过他的恩惠。只是有些恩惠他都办不到。

归云待他给伤者包扎好伤口,拿了点心进来。她从不问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只是今天的陈墨眉宇之间不掩遗憾。

陈墨同受伤的同伴说:“姓张的确实难办。”

归云听懂了,果真是难办的人,要陈墨亲自动手。

陈墨接过归云的点心,又顺手拿了大洋出来,归云推过去。

“陈组长,您这样做就不好了。”

陈墨笑道:“卓太太同卓阳一个样。”他又摇摇头,“别同我计较这些。我都没能把你求的事办妥。”

归云神色一黯,心头酸痛难当。

“该是做三周年了吧!当日本已查探出来,可最后去找却又没找到。我也觉着奇怪。日本人应该不会对尸首做这样的处理。”

归云还是将大洋推了回去。她说:“陈组长对雁飞这样费心,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陈墨摇摇头,长叹,“这样的奇女子!”

伤员的伤口处理好了,陈墨扶着谨慎地走了,大洋还是留下了。

过了几日,报纸上刊出了“达人张先生遇害”的讣告,说是张府的司机因不满薪水才动了杀手。原本威风八面的海上达人,死状恐怖。

归云叹口气,收了报纸,回到灶庇间同娘姨一起煮饭。放了咸肉沫子、切碎的青菜,量是少的,但已将米饭调香了。一碗一碗盛出来。

太阳落山了,饭庄门外聚了些苦哈哈的苦力工,同当年小云的爹干同样的苦力活儿的,他们席地坐了,一人捧一碗咸肉菜饭。

头顶还有一点阳光,西下前最后的温暖。等下天黑了,他们有的还有个夜间班要做,有的赶紧回用一担米租的通铺,替下睡个下午觉的“同被”。真的是“同被”,一个床铺两人交替用,就成了“被窝不冷”。

归云同娘姨收了碗筷,洗好摆好,夜里生意不会那么好了,上了七点就要宵禁,不给用电。幸亏有个小厂子接点粗加工的活儿,也前后打点了筱秋月同粤雅楼老板,故顺遂了点。

她无奈地坐在夕阳西下的窗前,五斗米折腰,不过是为生活。

归云记得这样夕阳西下的情景,她同卓阳在蒙娜的客房里。他存着心,开着玩笑逗她说话。半蓝半红的天空,她的生命因此多了些色彩。

她从怀里拿出了他最后的信,斜阳些微的光,照着他的字。读了千百遍的,他在目睹死亡的痛。那之后,他就无了音讯。

归云铺开了信纸,按着那上面开始写。

“母亲大人亲鉴——”

太阳光却是冷的,要下山了,归云不知何时能暖。

她写好了,拿了刻好的红章同邮票,捏着,狠狠的。她说:“卓阳,我只包庇你这几回,你不能次次都靠我撑着。”

归凤将外面的门都闭了,掀开帘子进来。窗外的协管穿过弄堂,手里摇着铃,提醒要断电了。归云将手里的东西收妥,归凤在阴影里默默地坐了一阵,突然站起来。半黑半明之间,使了个眼风,摆了个兰花指。

她的水杏眼,她的桃腮脸,她的小蛮腰,又活了。

归云撑不住笑了,她踱了方步过去。

“娘子——”

她的手过来,她的手过去。相扶相携。

寂寂的弄堂里,响着野猫的呼哨,“呜哦——”又长又凄冷,是扭转的调子。

归凤说:“好久没有唱了。”

归云说:“你还是唱得那样好。”

“再好——也没有用了。”

归凤把那报纸展开,在中缝处,归云就着初升的月光看清楚了,原来是个广告,是筱秋月的越剧电影上档,叫什么名儿是看不清的。归凤趴在灶台上,无声地抽泣。

天还是冷的,西北风无孔不入地钻进来。这里一片冰冷。

归云握着归凤的手取暖。

“你怨我吧!”

归凤在黑暗里拼命摇头,“我哭一阵子就罢了。”她又笑了,“展风的信来了,他挺得意的,说他们的孙将军坑杀了几千个日本兵,现在日本兵看到他们的队伍就吓得扭头跑!”

两人都笑了,捷报也是无孔不入地传了来。

毕竟有块地方是可以暖一下的。

同类推荐
  • 怜跃幽忧忧

    怜跃幽忧忧

    生命里有着多少的无奈和惋惜,又有着怎样的愁苦和感伤?雨浸风蚀的落寞与苍楚一定是水,静静地流过青春奋斗的日子和触摸理想的岁月。
  • 时光正好感谢相遇

    时光正好感谢相遇

    时光正好,感谢与你相遇。这是讲述男孩女孩从初中相识,一起走过初中,高中,大学的故事,在最美的时光里与你相遇,你能幸福便是我最大的幸福!
  • 当黑道恶少遭遇恶魔女

    当黑道恶少遭遇恶魔女

    “只要你幸福,即使守候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也没关系。”温柔如他;“我好像爱上你了,你说怎么办?而且我儿子也只认定你这个妈咪。”霸道如他;“记住,我叫北宫御,因为这个名字将会伴随你一生。”邪魅如他;可她夜莫紫只有一个,总不能分成三份每人拿一份吧?
  • 夏风微微起,好想熊抱你①

    夏风微微起,好想熊抱你①

    游艇触礁后,楚艾钰的人生轨迹骤然换了方向。蝴蝶为妆、改变风格……为了留在韩家,寻找母亲失踪的真相,她的一言一行都在模仿着韩家去世的女儿韩萱然。阴差阳错下,她成了“韩家千金”,却被同学曝光真实身份……当舆论袭来,众说纷纭中只有于浅宸站在原地默默陪伴,护她一世长安。在于浅宸的记忆中,只有残缺的家庭和无法触及的亲情。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紧闭的内心会被一个明艳得不可方物的少女治愈。而这个少女似乎与幼时的青梅有些相似。他渐渐靠近,慢慢敞开心扉,却被迫陷入舆论旋涡……好在最终,他们相信相依,即使经过成长的残酷蜕变,也坚守住初心,让彼此的世界再无云翳。
  • 捧你入我心怀

    捧你入我心怀

    16岁的单七七再一次遇到了她的白马王子“我们一定一定要幸福下去”“好”没有很多华丽的辞藻,却让单七七的心异常的感到了一种安全感,是只有易明辰才能带来的一种安全感。…………“七七,起床了”“七七,吃饭了”“七七,去看下宝宝吧”“七七,起来了吗”易明辰在宠妻的路上走的越来越远。一生一世一双人幸福。单七七,一个重生归来自带光环的女主。易明辰,无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依旧那么优秀的男主。看我们的男神是如何宠妻的吧(男女主双双重生,但重生的时间不一样)
热门推荐
  • 破阑迎夙

    破阑迎夙

    战争,无止境的战争!和平,大量牺牲换来的和平!随着主人公翔麟的成长,人类的世界格局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熬过黑暗,黎明终将到来!
  • 练爱养成记

    练爱养成记

    丹丹放弃了本省的重点大学,投奔外省的男友,却意外发现....
  • 箭荡乾坤

    箭荡乾坤

    这是一个弓和箭的世界,弓箭手,弓箭士,弓箭师,弓箭王,神箭手,神箭士,神箭师,神箭王,箭圣,箭神。看主角如何用气功和箭气功在这个世界闯出一片天地。最后,主角以自身的力量划开空间回到了地球。『流火·Fallen』
  • 风笙也曾醉入南怀

    风笙也曾醉入南怀

    上官笙南的眼泪控制不住的一直向下流,看着飞机下的城市。“南宫修言,我终于还是放弃了……”无论我怎么做,都永远无法打破不了你心里的那块冰,是吗?“上官笙南,我希望你知道,她当年抢了你妈妈的结婚对象也就是我爸!”上官笙南……不是我不爱你,是我没办法和你在一起。“慕容风眠,你疯了吗?你姐姐开车撞我哥,我哥现在不知所踪,我嫂子还在昏迷,孩子还这么小你就拿孩子威胁我嫁给你……”“要不是我爱了你那么久,我早就……”“你害了一个贺兰妮妮还不够吗?”
  • 幸好你来了我还在

    幸好你来了我还在

    环境不同造就不同的人格,仅仅一次分手而已,他却因此而沉沦、堕落。再遇之时,他却又摇身一变成了总裁,她是他的小职员。互相伤害过的人天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悠,他还会心动吗?伤得那么深,她还会回头吗?如果喜欢本书,欢迎加入扣扣群:727070265
  • 小时候的秘密:校园里的万圣节

    小时候的秘密:校园里的万圣节

    原本和谐的媚媚村小学突然出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吊死鬼,同学们一个个闻“鬼”色变。在这样惊慌不安的情况下,媚媚狗带头成立了“灵灵狗侦探组”,决心要把吊死鬼事件查个水落石出。就在媚媚狗发现真相将要公开的时候,好校长及时制止了他的行为,并和媚媚狗有了个秘密的计划,究竟是怎样的计划让媚媚狗隐瞒吊死鬼的真相?同学们害怕的吊死鬼,会不会再次出现?这一切到底是谁在幕后操控?万圣节那天,一切答案都将揭晓。
  • 流过我们身边的花瓣

    流过我们身边的花瓣

    我一直都在渴望一种另类爱情,以想像为空间,以绵延不绝的思念为填充物的爱情。这样的爱情,某种程度上要比俗世的爱情来得更真实,因而也就更有魅力。
  • 穿越之独为你(完-番外中)

    穿越之独为你(完-番外中)

    她,本应有一个都市型的浪漫爱情,但却为他,放弃自己”唯一“的原则,因为她爱他。他,本应有古代帝王的后宫三千,但为她,他只取一瓢,因为他爱她。文文结束了,言言想问一下亲们,对独为你里面那个情节印象最深?言言的QQ:1033274219亲们可以加言言哦!有建议可以给言言提。记得在身份验证中写个独为你,或者是青楼冷姬,亲看的那本就写那本吧!
  • 诡案调查所

    诡案调查所

    一个恐怖的人皮娃娃迁出一个一直埋藏在女孩身体内的上古阵法,因此改变了她一生,随着遇见各种各样灵异恐怖的事件又再一次迁出一个家族千年的秘密,欢迎来到诡案调查所,请问您要委托什么案件呢……QQ群号:153349890
  • 我的笨儿子,感谢您伴我成长

    我的笨儿子,感谢您伴我成长

    记录一名智障小孩与父亲共同成长的过程。因为爱您,一切都变得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