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舟一觉睡到天蒙蒙亮，手机铃声《We Don't Talk Anymore》原来的欢快音调突然就化身成了邪恶的催命符。她睡得迷迷糊糊，明明感觉像是刚刚才和张司泊说了几次晚安来着，都还没睡够呢，一个翻身，下意识地去关闹钟，然后倒头接着睡，手机里头却传出了妈妈的声音。
妈妈叫她去医院，声音平静，语气却显得有点疲惫。
医院？医院！到底还是出事了吗？
陈一舟一咕噜跳下床，开了灯，胡乱套上羽绒服，抓起包包，就撒开脚丫子往门外狂奔。
结果，好巧不巧的是，背包带卡在了门把上，硬是将她往回一拖，人就差点儿撞在了门板上。
好险！
她被这个小插曲一惊，人瞬间冷静下来，妈妈会等到这个时候才给她打电话，说明就是没有事情了吧。
陈一舟曾经在心里铺垫过无数次，爷爷奶奶在知道自己工作后的反应，也做了最坏的打算，现在的情况比她预想的好一点点，可是也已经很坏了，是随时可能朝着最坏奔去的那种坏。
难道真的，应该为了爷爷奶奶的身体健康而违背自己的心意，辞去工作吗？爸爸顶住压力不辞职的结果是爷爷奶奶单方面的一刀两断，那她呢？
陈一舟感觉这个决定好艰难，怎么下，都不好。
她打车到医院的途中，脑海里一直在天人交战，不死不休。她想去看他们，可预测到他们的反应后，她又不是很想去看他们。
当然，她还是去了的。人有时候就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不让人后悔，所以才会脚比脑快。
爸妈和叔叔婶婶都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坐着，坐在两头。
叔叔婶婶两个正各自抱着盒蒸饺在吃，嘴巴蠕动得飞快，跟老鼠嘴差不多，一直张张合合个不停。他们的精神面貌倒是不错，一看就是休息好了刚过来的。他们见着陈一舟走过去，四只眼睛里立即迸射出精光，没好气地撇开了头，鼻子哼了两声，说：“假惺惺！”。
陈一舟听到声音，突然感到惊奇。她意外的，是她的叔叔，他原先不是长这样的，现在仔细看，才发现他与婶婶不知何时竟都长到一块儿去了，面相十分相似。
陈妈剜了他们一眼，走过来，重重地拍了两下陈一舟的肩膀，大嗓门难得暂时变成了细嗓音，说：“你奶奶是突然血压飙升昏倒的，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嗯。”陈一舟十分感激妈妈在轻描淡写的话语底下潜藏的安慰。
她走到病房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又卸下来，不知怎地，她人还没进去，心里已经能感受到里头燃烧着的熊熊怒火，正在铺天盖地地打过来，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逃。
陈一舟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压下门把，可是门还没推动，已经“吱扭”一声被人从里头打开了。
看到陈一舟，奶奶在病床上挣扎着要坐起来，她的全身心都在努力抗拒着，就为了让陈一舟走开。
她一边嫌恶地朝陈一舟使劲儿挥手，一边像看着来索命的无常那般，喊：“你不要进来。”
她的这句话，是沙哑的，凄厉的，是人在气力全无之时，出于本能害怕，从灵魂深处拼命挣脱出来的最后的那种声音。
陈一舟立在门口，呆若木鸡。
她感觉自己被隔离到了一个玻璃橱窗外面，只是静静地看着，叔叔婶婶一边擦着嘴角，一边将里边的另一个她狠狠推开，然后冲进病房里，与爷爷奶奶一起在自己面前上演‘母慈子孝’的戏码。
只可惜，陈一舟发现，不管何时，在他们之间的亲情戏码上，永远有一方不在线。
她转过身，走到爸妈身边，说：“我们先去吃早餐吧。肚子饿了。”
陈一舟说完，才惊讶地发现，她的心里其实没有那么悲伤，不，准确地说，她的悲伤，在撞见他们冷若冰霜的面孔时，是那么地不值一提，一下子都被逼得消失殆尽了。
想来，他们抗拒着她爸爸的职业，这么多年，与他们避如蛇蝎，偶尔通电，也只是让她劝她爸爸转行，现在又来嫌弃她的工作丢人晦气，她不是没有过怨恨的。
她陈一舟从来就不是什么善良过剩的圣人，只是一直在尽力，尽力活着，尽力去爱，尽力理解。
陈爸说：“看来这事儿，估计只有当一方消亡的时候，另一方才有可能幡然醒悟，并正正经经地去怀念了。”
陈妈一听，大嗓门立即又开始活跃起来，“消亡个屁！就怕有人见了棺材还是不掉泪。但凡我们少点血性，或者多点人性，都不会这样拖拉下去。明明说句‘关我屁事’可以减掉一半无聊人事，说句‘关你屁事’也可以减掉一半无聊人事的事，偏偏就你多事！幸好，我们还有自己的小日子过，不然真被父母拖没了，这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陈妈说着，将脸转向陈一舟：“你别给我学你爸，大道理一句又一句地蹦出来，脑袋却是个榆木脑袋，里边装满了悲伤。你只要记住‘关你屁事’和‘关我屁事’就好了，父母从来就不应该成为阻碍孩子幸福快乐的理由。”
“嗯。”陈一舟眼神一亮，脸上愁云尽散，她心里一动，一把抱住妈妈，说：“怎么办？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妈妈了，当然，还有爸爸。”
陈妈将她从自己老公身边推开，睨她一眼，说：“关我屁事！”
“不管，不管，我就是要站在你们中间。”陈一舟难得如此娇气无赖，无论怎样都要站在他们之间。
试了几次，他们便不管她了，任由她抱着他们的胳膊肘。
“舟舟，工作的事，你怎么想？”走了段路，陈爸开口问她。
“我喜欢狱警这个工作。”陈一舟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估计会从事这个一辈子。”
“你别辞职了。”陈爸说，“你一旦辞职，他们就会觉得自己是能够掌控你的人生的人了，倘若继续变本加厉，你以后的日子会更难过。”
陈一舟听到这话，立即明白爸爸是要替她做下‘大逆不道’的决定了，心里隐隐为他深沉而不显露的父爱打动。
她的爸爸其实是深爱着他的父母的，也许，是因为爷爷奶奶年轻时给他深埋了许多希望的念想的缘故。
多少次的张望，多少次的偷偷塞钱却被叔婶中饱私囊，陈一舟无意中发现的次数就不少，更别提是没发现的了，谁曾想，他这一生，唯一的两个坚持，坚持娶陆元白和坚持做入殓师，却等同于是犯了父母心目中的死罪。
爸爸是委屈的，可他也是幸运的，因为娶的是她的妈妈陆元白。没有妈妈的纵容，他怎么能够‘安心’爱他的父母呢？
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陈一舟猜想，爷爷奶奶估计也是知道叔叔婶婶做的那些事的，只是，一个靠不住还被诟病的大儿子，远比陪在身边的还算‘清白’的小儿子无用，所以，他们宁愿做睁眼瞎了吧。
‘剪不断，理还乱’，除了靠着血缘关系维系的亲情，这种清官也难断的家务事，还有什么能比它形容得更贴切的呢？
陈妈打断她的回想，对着陈一舟，否定了陈爸的决定：“那样不好，就你爸这榆木脑袋，再装点内疚下去，恐怕不用稻草压就已经垮了。而且，都说‘出门靠朋友’，舟舟你的朋友都藏哪儿了？你怎么不去求个人来帮忙呢？”
陈一舟听着似乎有门，来了兴趣，问：“求谁？我的同事，不就是您的同事吗？对了，说起来，您也是我的同事呢！我求您行不行？”
“别胡闹！就挨揍的那个沈家小子啊，他的官比你大点，你问他，看看能不能让你度过这段时间后再去上班。”陈妈说，“他，至少比你爷爷奶奶好对付吧。”
“沈苑杰？怎么可能？对您来说是好对付，都敢拿鞋子扇人家脸面了，”陈一舟的话还没完，就被陈妈捂住了嘴，陈妈不断用眼神示意：你爸在这儿呢。
陈一舟顿了下，硬是跳过她妈打人的事，再次正正经经地否定，“就算他愿意帮忙，我也不要欠他人情，我压根就不想看见他。”
“那你自己选吧。”陈妈丢开了陈一舟，像往常那样，一副‘你要是敢靠上来，我就跟你急’的样子。
陈一舟苦思良久，计上心来，她决定去找沈苑杰——的弟弟，沈奕年。
之前说的在跆拳道中心教课的事，已经黄了，现在不如请沈奕年帮忙给自己弄个假的工作证挂脖子上试试。就这样办吧。
陈一舟第一次觉得挂羊头卖狗肉，原来是可能拯救一个人的人生的。
她打电话给沈奕年。可是一连打了几次都是通了，没人接。
陈一舟猜想他可能是回老宅过年去了，这个时间点，可能在睡大觉，她一时半会儿急不来，决定等一会儿再打。
没想到，等他们吃了早餐打过去时，居然就真的接了。
陈一舟在电话里，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比现在还凄苦悲凉些的角色，然后等着他对自己的请求说一个好字。
沈奕年确实也跟她说了“好”。
可是，等陈一舟挂了电话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始至终没出声的那一头，最后那个字是沈苑杰发出来的，他想伪装成沈奕年的声音，没有成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