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老实说,陈一舟这个‘桥梁’的作用,能发挥的地方实在有限,爷爷奶奶固执己见也就罢了,连爸爸妈妈也是,他们对婚事被阻,房屋被占的事,倒没有耿耿于怀,主要是看不惯爷爷奶奶和叔叔婶婶的态度。
人一旦无赖扯皮地认定自己的话才是真理时,能达到的地步是正常人完全无法想象的,更何况,爸爸的性格不爱辩解,妈妈的性格是懒得辩解,总之到了最后,就是谁也不服谁了。
关系越闹越僵。
可是因为血缘的关系,断也不可能真的全断,陈一舟处在中间,只好揽了这瓷器活儿,在节假日时替代爸妈偶尔问候一下他们,隔两年就陪着父母,或者一个人顶着风险回去看一眼爷爷奶奶。
刚被赶出来的前几年,他们也还开开心心地回去,只是被连人带东西扔出去的次数多了,渐渐地,就找不到回去的理由了,后面甚至还觉得不回去,反而能让他们更舒心。
等再过了几年的话,他们各自都成长了不少,心里不免又开始蠢蠢欲动地生出了几分希望来,尤其是陈一舟,毕竟是隔了一代,爷爷奶奶偶尔也会想起来跟她讲几句话。
因为这个,陈一舟一直觉得自己是有义务调停的,要去充当和事佬,虽然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每次一提起‘回去’两个字,她的心绪总是异常地复杂。
得亏胡音的仗义相助,陈一舟的年假终于批了下来。不长,就4天,已经是极限了。胡音毕竟是与数字打交道的会计,文字功夫一般,所以4天是胡音能相助的极限,再者,这也是陈一舟能在老家待的日子极限,久了,事儿一多容易讨嫌,大家都腻,她也没有精力应对。
陈一舟和爸爸妈妈都是有应对默契的,随意收拾几件衣服便出了门,坐了两个半小时的车程,赶回老家,然后便住进了镇上的小宾馆里。
那家宾馆其实就几个房间,是楼房主人空闲的二楼居室。因为大家都是在一个镇上读初中的缘故,楼房主人的儿子正好是陈一舟认识的同学。他比陈一舟高一届,已经结婚了,还有一个咿咿呀呀、欢蹦乱跳的孩子。
楼房大叔大妈都是善良的人,加上他们儿子还认识陈一舟,一直坚持不肯收房钱,说只是图个热闹。
陈一舟假装没看到他们对自己一家人的怜悯之意,见妈妈悄悄把房租都塞进红包里,借着祝福发给了那个小孩子,她就默默地在一旁琢磨着做些自己能帮忙的事。
难得空闲下来,张司泊也不在身边,陈一舟无所事事,就铺了纸张来练书法。她的书法是遗传了爷爷的,所以她从来不信什么‘字如其人’,尽管爷爷写起草书来,颇有几分龙飞凤舞的潇洒大气,天质自然。
意外的是,陈一舟写的草稿纸被大叔大妈撞见了,说是喜欢,她便正好写了几副对联赠送给他们。皆大欢喜。陈一舟看着他们脸上的笑,莫名地,又有些感谢起爷爷来,她的握笔姿势是爷爷亲自教的。
可惜,这一头欢欢喜喜,到了那一头,却是吃力不讨好了。
陈一舟和爸妈他们扫荡了几条街道,提着几大袋炮竹瓜果回去,叔叔婶婶只在接过东西的那一刻是笑的,连门儿都没让进,更别说喝口茶了。她那个十来岁的小堂妹更甚,直接丢给她一副“你不准来抢我的屋子”的大义凛然的脸色,伸手拦着。
她细细瞅了瞅前头的房屋,屋舍的线条全是冷硬而陌生的,与她记忆中温暖的那个存在完全不相符合。毕竟,人的记忆是活的,随着时间长河的流逝,刻在沙滩上的记忆会被不断冲刷,一点一点改变模样。除非是深深刻在了石头上的。
堂妹这样,陈一舟以前可能还会不开心,可现在,屋子都面目全非了,里边也填满了叔叔婶婶和堂妹生活过的痕迹,还有什么好说的。就算现在塞回给她,她也不要了。
爷爷奶奶正在厅堂门口晒着太阳择菜,说几句模糊不清的话,叔叔突然殷勤地给他们端过去一小碟葡萄干,他们愣了下,看见陈一舟他们,立即接过去了。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殷勤是有多过于卖力,是专门做给他们看的。
陈一舟细细看了一眼浅底的红碟子,碟子里的葡萄干皱巴巴的,有些灰黑了。
爷爷奶奶坐在门口,也不立刻吃,风一吹,细白的银发就在风中轻轻摇着。见了陈一舟他们几个走过来,沟壑纵横的脸上当即堆起嫌恶,跟不小心踩了狗屎似的,“丢人现眼的东西,谁让你们回来了?”
陈一舟发现,在她自己一个人回来时,收到的态度会比跟着爸妈时,好上那么一丢丢。
他们也是真的老了。佝偻的背,差不多落光了的牙齿,以至于他们刚刚喊出的那句低吼,听着都失去了许多威力。
陈一舟的爸妈显然也发现了这个事实。他们在往回走时,陈爸突然无奈地喊了一声,“舟舟啊。”
话刚出口,陈一舟也还在疑惑,陈妈却已经反应过来,推了他一把道:“不准叫她多回来!也别给孩子那么大压力!每次回一趟,都跟掉层皮似的,你难受,她就不难受了吗?”
陈一舟听明白意思,露出几分为难,“爸,不是我不愿意回来,我也觉得爷爷奶奶可怜,可是,我这个饺子都要露馅了,饺子皮还不知道会不会被扔掉呢。”
“工作的事?”陈妈眉眼一翘,毫不留情地说:“早死早超生吧。”
“我倒是无所谓,就怕爷爷奶奶他们一时半会儿会接受不了。”陈一舟说。
“舟舟。”陈爸仔细看了下陈一舟的脸色,突然停下来,“你要一直记住一件事,跟着自己的心走的你没错,你的人生,不是别人人生的继续。不是爸妈的,更不是爷爷奶奶的。”
“嗯。”陈一舟明白,也不明白,只是郑重地应了声,感觉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所以,不管你爸会不会忍不住拜托你处理与爷爷奶奶之间的关系,那都是他的事,你可以处理好,当然好了,若是处理不好,那才是正常的,毕竟你爸都处理这么多年了,也没有找到一个好方法。根深蒂固的迷信思想,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你做不好,完全没关系,知道么?”
妈妈难得不赶她走了,还在一旁帮腔解释。就是嗓门有点儿大,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差点儿没把她的耳膜震破。
不过,她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变得更轻了,心里也被感动得稀里哗啦的,“知道了。我尽力而为。”
几个人继续往村口的方向走。
一如既往地,陈一舟总觉得几户人家的窗口后,有盯着他们看的大小黑影,还有,原要出来做事,一见着他们就避如蛇蝎地退回屋子里锁上门的人。木门咯吱,铁门哐当。
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他们到了现在都还是认为仙婆娘——炳坤叔婆太的话才是对的,碰见他们就会倒霉。
陈一舟在这种时候总是觉得个人力量的渺小,有时候,当她费了老大的力气都无法扭转局面时,她会忍不住直言不讳地告诉那些人,见了她一家人后,他们的脚下就算跨再多的火盆都无济于事。
记得陈一舟那会儿这样说时,还把一个胆小如鼠的同学给吓得屁滚尿流。然后,她回来后就被爸爸训斥了一顿。
陈一舟觉得路上有些安静,想活跃下气氛,然后不由自主地就把话题绕到了张司泊上,“我的男朋友……”
“你自己看着办。”他们回答得异口同声。
“……不是呀,你们这样子放养我这个独生女儿,一个只对帅哥感兴趣,一个只对工作感兴趣的,我会伤心的喔。”陈一舟不甘心地扯着他们的手臂。
“哎,刚刚不是才说了,你自己的人生要自己走吗?”陈妈推开她,一双眼睛无意中瞄到路边经过的小学生帅哥,立即走了过去,“呀,你是阿罗吧,都长这么大了,颜色可真俊!”
陈一舟看着那个比自己小了十七八岁的阿罗,杀马特的发型下,是一张清秀稚嫩的脸庞。陈一舟不认识他,但是显然,他是认识陈一舟的,看起来,似乎在特地等她过来似的。
陈一舟看到他的眼神亮了一下,她以为,那是因为自己在这里的读书期间,常常由于学习成绩优秀而榜上有名、声名远播的缘故。
实际上,她的爸爸是入殓师的职业,传播的范围远比她广。
谁也没想到,阿罗这个六七岁的缺牙小男生,一开口,就准确无误地对陈一舟这样说话:“听说,你负责给要枪决的死囚写遗书,你爸爸就负责给死刑犯收尸,是这样的吗?”
“你听谁说的?”陈一舟奇怪地问,“那你怎么还敢和我们说话?”
“听和豫大娘说的。是真的吗?我为什么不敢和你们说话?说了会怎样,长耳朵还是长翅膀?”
“那些都不会长。”陈一舟说,“不过,你刚刚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你不怕吗?”
“我应该怕吗?”他奇怪地看着陈一舟。
“倒没什么应不应该的,怕就怕,不怕就不怕。”
“那我不怕。”
“喔,可是和豫大娘怎么会抓着你一个小孩子说这些?”陈一舟疑惑地盯着他的脸色变化,心里隐隐觉得,这是陈和豫要他带给自己的一个警告。
阿罗在陈一舟烁烁的眼神下变得有些束缩,开始支支吾吾的。陈一舟趁热打铁地说,“阿罗知道匹诺曹吧?一说谎,鼻子就会变得很长很长那种。丑死了。”
“那个故事是骗人的,而且我也不是小孩子。”他不服气,一急,话就从缺牙的洞里漏出来。
“你要怎么证明你不是小孩子?”陈一舟问。
“就凭,”阿罗想了想,仰起头说:“就凭和豫大娘拉着我说话时的样子。”
“那是什么样子?我没看到,我怎么知道她是什么样子?”
“就跟我们家小狗病死了,我们埋它时的样子那样。”
“喔,你还没学过‘郑重其事’这个成语对吧?”陈一舟说,“你可以回家把你姐用过的成语字典拿出来,让她教你查一下,怎么样形容和豫大娘跟你说话时的样子”。
“好。”他应了声,就屁颠屁颠地回家了。
“这是警告吗?哈!一到过年就间歇性地肖想算计我们的宝贝女儿,也不看看自己是几斤几两!”小家伙走了后,陈妈便开始哈哈大笑,笑完就催促他们:“你们先回去,我去会会陈和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