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司泊在一旁,淡淡地说:“人都是会死的。”
陈一舟听到这句冰冷而不能说是无理的话,心里本能地抗拒这个事实,她抱住她爸爸的手臂,仿佛没听到这话一般,不回复他,转身推着爸爸就走向了长廊里边。
陈爸被她推着走了一小段距离,突然不动了,轻轻拍了下陈一舟的手,执拗地一定要停下来等张司泊。
陈一舟回过头,望着张司泊从过道的那头走过来,一跛一跛的,手里还提着个大箱子,她突然觉得自己很不称职,也受不得看到他给人的那种孤独落寞的感觉,立刻跑上去要帮他。
张司泊不松手。陈一舟就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把刚刚的心虚也全部转化成炽热的眼神,企图搅动他那汪永远波澜不惊的心湖。
可惜,她都要爱上他眼里映照出来的那个笑容灿烂的女子了,他的手还是跟铁钳似的一动不动,怎么都掰不开。
“手,不疼了吗?”张司泊看着她。
陈一舟一怔,眼珠子转了几下,心想骗他没好处,还不如实话实说,所以她老实地点点头,说:“疼。”是真的疼。她刚刚还没觉得,被他这一问,才发现手腕处被拉扯到了,火辣辣地疼。
张司泊放下箱子,用两只手轻轻将她的左手捧起来,放在他的手心里,然后低头靠近,开始在她的手腕上呼气。呼呼地吹两下,又用他纯净无滓的眼睛看着陈一舟,认认真真的,似是要从陈一舟的脸上看出比如“这样,是不是会更舒服一些”的字眼来。
陈一舟瞪大了眼睛,一下子被他温热的气息吹得心神荡漾。她在脑海里告诫自己,说:不行,绝对不行,不能就这样被他轻易迷惑。自己想撼动他跟‘蚍蜉撼大树’似的,他撼动自己就是‘四两拨千斤’。
可是,陈一舟不甘地矜持了下,还是忍不住为他自然而然的动作幸福满溢,都差点要笑出声来了。幸好,理智还在,知道环境不允许,而且下一秒,她就想起来自己爸爸还在旁边的事了,赶紧抽回手来,不好意思看她爸,手却抓着张司泊不放,只继续往前走。
陈爸也没说话,就跟没看到似的,在前面走他的路。
陈爸的工作间在走廊的尽头,也是另一端的通往殡仪馆侧门的出口。
走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形色各异的工具,刀叉,铁丝,胶水,粉饼妆盒,剃须刀等,都跟金属工具台那样,泛着冰冷的光。
陈爸一边套上白大褂,一边对他们说:“换上衣服,去工作吧。”
陈一舟在一旁跟张司泊解释,“我们要录全过程的事,我爸已经请示过馆长了,正好逝者是个孤儿,也少了与家属沟通的环节,所以等一下,我们就直接跟着他进去就好了。”
“嗯。”张司泊应了一声,突然问她:“你的手是在抖吗?紧张?害怕?恐惧?”
“都有吧。”陈一舟说,“不过,听到你将那几个词用念书一样用平淡直白的语气说出来,不带丁点情绪,现在倒是让我觉得平静了不少。”
他们跟着走到冰柜储藏室门口,站在了“闲人止步”的牌子前面。
陈爸拿了份资料在与里头专门负责保管尸体的人沟通,然后,那人就在资料上签了名,从墙上挂的一大串钥匙里头,翻出其中一把,走到一排跟超市里用来放置东西的储物柜差不多的柜子前,打开了其中一个写着‘26’数字的柜子。
那人与陈爸两人一起合作,一人端住一边,将柜子使劲往外一拖,就拖出来一人长的柜子,放在提前放好的轮子床架上。
柜子与床架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将陈一舟惊呆在原地。她想:原来,人死了后,只要用一个柜子就够装了啊。
她突然想到自己看了几遍的《红楼梦》,初中时只看到了宝黛的爱情,并为他们哭得死去活来,后来读大学时再看,除了唏嘘他们的爱情悲剧,更多的是对祸福相依命运的悲凉感慨,当时读完合上书本那一刻的感觉,就跟现在这样,有一种被丢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什么都不知道、天地间唯我一人的感觉。
转瞬即逝,如烟花绚烂过后,重新变得阒寂无声的黑夜。
载着尸体的车轮子床,滚滚向前,发出“嘎吱”声。
陈一舟看着工作时一丝不苟的爸爸,白领子上同样白的头发,再看看柜子里躺着的那个与爸爸差不多岁数的老人,心里突然一个“咯噔”,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帮忙推着架子,想减轻点爸爸的负担。
陈一舟和张司泊也穿上了专用的白大褂、帽子、手套和口罩,将自己裹得一身雪白,才进了一个相对密闭的小房间里。
陈爸把解冻好的尸体搬到床上,将他平躺好后,将预先放在床板下的工具箱取出来,将工具排排打开。
陈爸先用杀菌皂给他的全身都细细擦拭一遍,从头到脚,目光平静而专注。陈一舟原本也想跟他们那样平静,可是尽管隔着口罩,她还是能闻到那股奇怪的味道,不免有点不舒服。
她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站在张司泊旁边,跟在看哑剧似的,空气中,只偶尔传来丁点的水滴声,和按摩僵硬尸体时衣服摩擦的嘶嘶声。
陈爸将一个硕大的针筒戳进逝者的动脉,左手端着针筒,右手将活塞拧开,逝者身体里的血液和气体便被一点一点抽出来,通过透明的筒壁,流到专用的器皿里装着。整个过程缓慢而快速。陈一舟还在观察着皿里的细胞死了的血,觉得它流得很慢,再抬头时,却发现逝者全身的皮已经成了一层层褶皱,沟壑纵横。
如此弄好后,陈爸又换了另一支新的针筒,将消毒防腐剂重新注入到逝者身体里去。
这回,陈一舟没有看防腐剂,而是看着逝者的面孔,看着他的那些褶皱如何一点一点被捋平整,直到恢复最初的模样,完全不像是刚刚才被抽干了血。
陈一舟以为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可以了,可是,陈爸却转身拿了金属丝回到床边。她想了半晌,也没弄明白爸爸拿着金属丝在逝者脸部上方比比划划的是怎么个意思。
正出神,陈爸已经把金属丝从不知道什么方向穿进了逝者的脸部,然后用胶水把他的嘴部封好。陈一舟想凑近去看看金属丝,后面还是努力忍住了。因为张司泊和爸爸都是那样地专注,她实在不忍心搞破坏。
陈爸站在一边,仔细端详了逝者的面貌之后,又去拿了指甲剪和剃须刀来,小心翼翼地帮逝者把生长了一点点的指甲和胡须处理干净,还取出粉饼盒,十分娴熟地在逝者脸上轻轻拍几下,让他看起来只像是睡着了那般。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陈爸给他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然后后退一步,对着逝者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告别仪式,就算是结束了。
等陈爸收拾好后续工作,陈一舟和张司泊便跟着陈爸出了门,去空闲的熔炉5号间。
在熔炉间工作的大叔,远远看到他们过来,看了眼陈爸,就顺手抄起了放在一边靠着墙壁的铁棍站起来等着。那条铁棍很长很细,一看就知道是专门用来推拉逝者躯体进去,和整理火堆骨灰用的。
那个不知名的逝者,很快就被工作人员接了过去,推进那个黑灰灰的孔洞深处,然后,关上了熔炉的门。
大叔也朝着逝者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他走到旁边的电闸开关处,按了几个按钮和电闸,立刻从孔洞深处传来“轰”地一声巨响,红旺的火花,隐隐地从门的间隙透出光亮,明明灭灭。
大叔在做完这些后,习惯性地看了下时钟,发现已经是饭点,不满地瞥了陈爸一眼,似乎在埋怨他们三人耽误了他的吃饭时间。
陈一舟看着他粗鲁地咬开一条鸡肉火腿肠的包装,借着点肉先来垫肚子,不知怎地,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大叔这样是不尊重逝者,反而因为他对他自己还鲜活的生命的尊重,感到了几丝慰藉和活力。
总之,大叔的行为,给陈一舟在观看过程中升起的萦绕于心的灰败,倏地照进了一丝光亮,帮她把头顶的乌云一下子散去了大半。
陈一舟终于感觉自己开始有点活力了,尽管因为环境的关系,心情还是很压抑,熔炉里偶尔突然发出“哔哩剥咯”的响声,也会吓她一跳。
四个人都不动声色地等着,空气中只有大火燃烧和大叔吃火腿肠的声音。
又过了些时候,等陈爸帮忙把逝者的骨灰收起来,放在固定的地方后,他们三人才卸下全副武装,走出了殡仪馆的大门。
陈一舟站在阳光下,长长地呼了一口心里憋了许久的闷气。
人刚舒畅了些,就听前边一个妇女扯着孩子经过时,指着陈爸,边走边教育孩子说:“你要记住这里边所有穿白衣服的人,不管什么时候看见他们,你都不准靠近,听到了吗?他们这些人啊,浑身都是看不见的晦气,谁碰到他们,谁就会倒霉的!上次你不就是在这里摔了一跤吗?你要长点记性……”
陈一舟听得怒火中烧,上前追了几步,想跟那孩子说上几句话,结果,那妇女一把抱起孩子就跑了,就跟陈一舟身上也带着病毒似的。
陈爸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然后在陈一舟等着他的下一句大道理时,陈爸看着陈一舟和张司泊,说:“先去吃饭吧。”
“好啊,反正我肚子也饿了。我们去吃点什么好吃的呢?”陈一舟说。她大概是因为观看那个过程时,神经一直绷着吧,所以,脑力消耗得快,能量供不上,肚子就饿了。
他们挑了家附近的拉面馆进去。准确地说,是陈一舟突然想吃拉面了,但是呢,两个男人都是对吃不挑的,所以就去了。
陈一舟原本是想借着吃饭,通过自己的发挥,然后让他们两个彼此相处融洽,相亲相爱的。谁知道,她忘了自己面前的这两个人在饭桌上都是不说话的人,安安静静。然后,一场饭局下来,他们之间硬是一个字都没说。她无语地望着他们,一个人自导自演了许多救场的台词,全都噎下去了。
陈爸还要回去值班。陈一舟便送他回到门口。
张司泊在后边不远不近地跟着。
陈爸背着手上了几个台阶,突然转身,越过陈一舟的头,对着张司泊笑着点点头,像是达成了某种陈一舟不知道的协议的样子。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