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舟一回到宿舍,立刻就被郭壁微脸上时隐时现的阴郁给吓了一跳,昨天原本不是与家人男友相聚的、还算相亲相爱的场面吗,昨天晚上她通电话不也还是好好的吗,怎么这一觉醒来就完全变样了呢?
“微微,你怎么了?”陈一舟上前拉住她的手,“是你爸爸不同意你们交往的事?还是阿伦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郭壁微将自己丢进沙发里,整个人陷进去,一脸悲壮地说:“都有!那个阿伦可真他妈混蛋,竟敢当着老娘的面顶撞他,他哪里还会同意什么交往的事。所以,一切都结束了!”
陈一舟见她满脸悲切,正要安慰她,她却突然打了鸡血似的,“腾”地坐起来,两眼冒着扑闪扑闪的星星,语带崇拜地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老娘的爸也不是盖的。老娘最近可崇拜他了。”
“那个,微微啊,你在提起你爸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再自称老娘,听着怪别扭的。”陈一舟小心翼翼地建议。一双眼随时观察着她脸部的细微表情变化。
一般情况下,郭壁微在真的发怒之前,都是会有预兆的,像上次那种大晚上出来喝下红酒,怀疑自己长得人神共愤的丑,以及会有各种低俗恶趣味的事情,对比最吓人的那一个,这些都不算什么。
她真正吓人的地方在于:她在极度愤怒之时,反而是完全不发怒的。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朝着你笑,直笑到你心里发毛,忍不住先骂她是神经病,然后怀疑自己才是神经病,不然怎么会找了这样的一个女朋友。
这个‘你’,是指郭壁微的上一任男友。他们之间曾经有个轰轰烈烈、鸡飞狗跳的开场,以及同样轰轰烈烈、鸡飞狗跳的结束。
根据这些旁枝末节的标志,陈一舟可以判断郭壁微对他们的喜欢程度各有多少。
而以郭壁微的目前状况来看,她还好,真的还好,等她撒完了全部气,就会自动拨开云雾见月明了。
陈一舟决定去给她烧饭。郭壁微在不开心的时候,和她一样,都喜欢通过吃东西来暖胃,暖心。
郭壁微突然在背后叫她,语气要多怪有多怪,似乎把她的名字,只是两个字的名字,都分成了好几个音调:“舟舟——”
陈一舟听得打了个冷颤,不大情愿地回头:“怎么了?”
“你和张司泊,你们昨晚?”郭壁微给陈一舟抛了一个媚眼,神情暧昧不明地看着她。
“我们什么都没有!我去煮饭了,煮你爱吃的牛肉饭。”陈一舟气也不喘地说完,马上就跑得理她远远的。
“麻烦多加点香菜。”郭壁微在她后头喊。
“知道了!”陈一舟回,她把心里一直忍不住冒出的要分享信息的想法压下,看了眼躺在沙发上挺尸的郭壁微,心里暗道:果然是失恋时也不会忘记好好吃饭的人,看着更有福气啊。不过,她的爱情,是爱情吗?我的爱情,又是爱情吗?
“微微,你干脆不要做这种形式主义的祭奠爱情的姿势了吧?咱就直接吃饭,只是吃饭,不行吗?”
“不,不不不,老娘可是一个仪式感很强的人。”她说,“不喜欢做虎头蛇尾的事。有始有终,就是老娘对爱情最基本的态度。”
“所以,你上回是故意给了他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尾么?所以,你这次要给阿伦什么样的结尾?鸡皮蒜皮能落上一地的惊悚片吗?因为是在鬼屋认识的?”
“这主意不错。”郭壁微犹如醍醐灌顶那般,眼前一亮,一双手摩拳擦掌的,似乎马上就要去着手准备现场。
“微微,你——”陈一舟犹豫着开口,话却哽在喉咙,说不出来。
“老娘知道你要说什么。老娘吧,就跟你想象中的那样。”郭壁微翘着二郎腿,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在厨房忙碌的陈一舟。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而且,为什么呢?明明看起来都是真爱呀,”哭过,笑过,爱过,恨过,也不是没有用心过。
“因为只是看起来啊。”郭壁微言简意赅地道,“相处久了就知道不是了。”
见郭壁微就算假寐,也要捧着那本会计高级的学习资料,陈一舟忍不住问她,“微微,难道沈奕年给你的刺激还没过去吗?”
“过不去了。老娘决定跟他死磕到底!”郭壁微顿了下,认真看着课本的一双桃花眼,渐渐失了两分灼灼其华。她抬头看向陈一舟,小嘴微张,陈一舟就伸出五指,挡在前面:“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切,就算你知道,老娘也不会夸你聪明!”她挑了下眉,“不过,为什么呢?”
“因为你野惯了啊。”陈一舟说,“如果你能把你散在吃喝玩乐上的心都收回来一点,只要一点点,就能看得进课本了。”
“呀,”郭壁微惊讶地叫道,“没想到舟舟你深藏不露啊!来,快让老娘看看你最近除了语言能力进步了一些之外,还有长什么?比如说肉啊,水啊之类的。”郭壁微说着,人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眼睛里是久违的、陈一舟不喜欢的那种颜色。
“不准过来!”陈一舟一手护胸,一手拿了锅铲对着她在半空中挥了几下。
郭壁微不理会,越走越近,一步、两步、三步,然后在剩下最后一步的距离时,突然绕过她,随手拿了个西红柿就放嘴里咬,清脆的响声,伴随着红色的汁液四处飞溅,站在前边的陈一舟无可幸免。
“郭壁微!”陈一舟擦了脸上的红色汁液,双眼紧紧锁住郭壁微,然后在眼神里将她大卸了八块后,便移开了目光。
“舟舟啊,你这样用眼波杀人,累不累?要不要,再‘吃’一个西红柿?”郭壁微将‘吃’字咬得特别重。一颗西红柿在手上抛上去,接住,再抛上去,接住。
陈一舟这两日心情好,决定不跟失恋的郭壁微一般见识。她只是可惜了身上这件好看的、带了许多美好回忆的外套,原本想穿久一些来着。
“陈一舟,你怎么又站在这里发愣了?挡道了。”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胡音?”陈一舟回头,奇怪地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几日没见,又将头发剪得短了些的女人,发现她现在除了好看和干净利落之外,又多了两分帅气。
似乎,在她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的时候,周边的人也都在慢慢地变化之中。这种感觉好神奇。
“听说了你和你朋友的事了,你朋友,她好些没?”胡音走到她旁边,用她平常夹烟的手势,伸出食指和中指,将掉下来的额发轻轻夹起,扫到一边。
“好,也不好。”陈一舟说。也许,那天晚上,郭壁微在用铁棍打韩旭时,她的恨和怒气确实都跟着手上的力气发泄完了,但毕竟心里还有伤,陈一舟无意中发现,从昨晚到今早,郭壁微的门缝四周边上一直投出来雪白的灯光,她似乎开始点灯睡觉了。她以前从来不这样的。
“好巧不巧的是,那个人被送进我们这里了,正好与罗珂是两隔壁。”一句话才落,胡音的脸已经开始被她自己吐出的云烟环绕。那烟是蓝色的。看上去有些冷,也有些美。
“是么?人还老实不?”陈一舟意外地问。
“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毕竟,监狱不是那么好混的。犯人与狱警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必然会让他改变。不断地改变。”陈一舟说,“总之,我相信他已经受到应有的惩罚了。金队的为人,我一直很放心。对了,这两日监狱有发生什么事情是需要我多加注意的吗?”
胡音想了下,说,“有。”
“什么?”
“年终总结该写了。而且——”
胡音顿了下,就见老严突然从背后蹿出来,接话道:“根据上头文件指示,咱们的沈监狱长大发慈悲,要让监狱里的同志们在这大冷的冬天里,个个都有老婆孩子热炕头,所以,临时决定与各分监区一起,在年底举办一场狱警相亲大会。”
“喔,这跟我没关系。”陈一舟说,反正她又不会报名参加。她有张司泊啊。若是可以的话,她倒很乐意去维持下现场秩序,顺道看下别人的相亲都是什么样的。
“怎么会没关系呢?”胡音说,“监狱长一发慈悲,沈监就倒了霉,沈监若心情不好,你觉得我们的日子能好过?尤其是你。”
“可是,我做什么了我?”陈一舟听得莫名其妙,而且,不是他自己叫她不要自作多情的吗?难道,他就喜欢反复无常,以折磨人为乐?不带这样子吓人的呀。她好不容易才调节好了一点心情。
“问题就在于你什么也没做啊。”胡音说完,又开始童心未泯、专心致志地在半空中吐烟圈了,一圈,一圈,像湖面上的波纹那般荡漾开去。然后吐完了,她就自己数出一个数来,“5。”
“不过,胡音,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抽烟呢?盒子上不是写着‘抽烟有害健康’吗?”陈一舟指着红盒子上印的那排金色的字,问她。
“这个?”胡音看了下手里只剩下一小截的浅黄色的烟蒂,笑着说:“就是喜欢啊。”
陈一舟发现,当胡音嘴角上扬笑起来的时候,她的身上脸上会发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美,禁欲系的难以名状的脸,以及禁欲系的难以名状的笑,组合在一起,却一切都是刚刚好合适。
不多也不少。
周边的、金色的阳光倾泻如柱,在这个冬天的早晨。
老严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一口吃一个小笼包,嘴上仍旧忍不住指责那个受上头保护的落马官员,因为是他让老严曾安他们两头为难,夹着尾巴做人。又说,可惜他们没赶上好政策,不然的话,还可以跟有雪白大腿的姑娘们相一相亲。
陈一舟看着他白了半个头的头发,那一根根发丝上,阳光滚来滚去。
他的愤世嫉俗,他的看不惯,最终都在眼睛里的光亮逐渐变得黯淡昏黄的时候,失去了原有的威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