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伦是第一次来她们宿舍,也是第一次‘正好’撞见郭壁微的爸爸。陈一舟为了给他们一些私人的相处空间(实际上是好心办了坏事,在微微吃人的目光下决定逃走),她做好了一些基本的招待,就跟着张司泊四处去转悠。
张司泊要去一个农场录音,手里必然要提一个大箱子。
陈一舟跟着他去,手里也提了个大袋子。
张司泊问她:“你带了什么?”
她说:“嗯,有雨伞,雨衣,水鞋,止痛药,热水,还有——别的东西。”她本来想说还有暖宝宝的,想了想,还是等用得上再说吧,用不上就带回去。
经过上回的事,陈一舟不希望张司泊再有什么意外了。她现在每回出门前,都会看天气预报,不然心里就会觉得少了点事情没做。
当然,这么多东西提在手上,时间久了还是会很重的,所以,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并没有拼命赶路。
等他们到达农场门口时,陈一舟和张司泊都被那偌大的欢迎仪式给震惊到了。
陈一舟看着张司泊:怎么回事?
张司泊:……
一个看似是农场主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亲切地握住了张司泊垂在身侧的手:“久仰大名,张先生,听说您要来,我们都高兴疯了。我们一家老小都很喜欢您给配音的电视剧《千面》,简直精彩绝伦,令人叹为观止啊。”
陈一舟听到他提起最近火得不得了的《千面》,心里大吃一惊,说起这部剧,陈一舟身边的人都有一箩筐的赞誉。她也看过,确实称得上制作精良,演技、配音、场面等各方面都几近完美,是市场上难得一部评分几乎全是五星、好评率高达95%以上的作品。
没想到是张司泊给配的音,他最近真的是,给了她好多的惊喜和惊吓啊。
她看着张司泊。张司泊已经抽出了手,与他们的欣喜若狂相比,他的态度显得极为冷淡。陈一舟看到其中几个人已经表露出疑惑和蔑视的神情了。
陈一舟挡在张司泊前面,说:“你们好,你们好,我是陈一舟。张司泊他一向不是很喜欢说话,场主先生带我们去录音的地方就好了,大家都各自去忙啊,去吧去吧。”
农场主不动声色地将陈一舟从头到脚打量了下,似是在估值陈一舟值不值得他们好好对待和讨好。
陈一舟被他眼神里的明目张胆,看得有点不自在。
然后,当农场主看到陈一舟提着的大包杂物时,眼睛里划过了一抹与他家人一样的蔑视。
见状,她也眯了眼,静静地打量着前面这个一脸肥腻的农场主大叔。他戴着副黑框眼镜。他的头发毫无精神而软趴趴的地耷拉着,细眼,疏眉,脸颊上很有肉,看上去却像里头塞了棉花,完全不是小孩子的那种肉嘟嘟的可爱,很虚,还泛着油光。
他穿的是时下流行的服装,却搭配得不伦不类。也许,是他爱低头的缘故,他的脖子往前突出,好似与背部脱离了那般。
陈一舟不喜欢他这个样子的人。
农场主似乎没想到陈一舟敢如此直视和打量他,脸色有些不愉。他绕过陈一舟,径直走向张司泊,正要说话,张司泊却直接拉了陈一舟就走出了大门,任凭他们怎么在后边呼天抢地。
“诶?怎么出来了?”陈一舟问,“我们都还没开始录音呢。”
“不舒服。”张司泊说。
“啊,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的?”陈一舟紧张兮兮地看着他,见他人好好地,才明白是心理的不舒服。
“我也不舒服,看到这样的人我就讨厌。”陈一舟说。
“怎么样的感受,才是‘讨厌’?”张司泊问。
“那你现在的感受是什么样的呢?像什么?”陈一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先问问他的感受是怎样的。
“像夏季的蚊子,络绎不绝,无穷无尽。”
“嗯嗯,”陈一舟点头,这个话好理解,“蚊子嗡嗡地叫个没完没了,扰人睡觉,确实会很讨厌,而且,它们吸血,繁殖力极强,子又生孙,孙又生子,生生不息,人类没办法消灭它们,事情就难办了。”
陈一舟尽心尽职地解释着,却越说越小声,怕误人子弟。
“嗯。”张司泊平静地应了声,一副已经记住了身体此刻感觉的样子。
陈一舟跟着他来到了另一个农场,这个农场建在山上。相比之下,这一家看起来明显要比前一个简朴大方许多。她很喜欢。
农场主是一个和善的白胡子爷爷,已经退休多年了。老爷爷性格爽朗,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还爱说爱笑,说起自己养的那些动物,更是健谈,无论哪一只,都是手心手背的肉。
老爷爷还很爱提起一个人的名字,她的名字叫蓝美香。原本是和老爷爷一起住在这里的,一年前去世了。
老爷爷在前边带路,跟他们,主要是一脸好奇的陈一舟说:“她呀,是给那头老黑牛用牛角一顶,滚到山坡下的花丛里摔死的。小姑娘,你知道她死前给我说了什么话吗?”
陈一舟想了许久,老实地说:“我猜不出来。”
“美香她笑着跟我说:老头子,跟你在一起的这几十年,我一直觉得很有趣,也不后悔。你看,现在连我的死都能这么有趣,我很开心,真的开心。”
老爷爷说着,仿佛才听到奶奶说的话那般笑了起来,他说,“我也为她的开心感到无比的快乐。我给她戴上了一朵被她压断的花。她看上去还和年轻时一样漂亮。”
陈一舟听得入了神,想象着他们在一起的那个美好悲凉的画面,眼角眉梢都带上了浓浓的笑意,为他们的感情感动不已。
她突然想问老爷爷一个问题,“您认为,对您来说这世上最心动的是什么声音呢?”
“没有声音。”他回答。
张司泊和陈一舟都有些愣,看了对方一眼,表示不明所以。
老爷爷哈哈大笑,说:“我最喜欢的,就是当一切归于静寂的那个时刻。当周围的世界和人群不再旋转,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什么都没有的时刻,便会听到隐藏在静寂下面的声音。所谓的‘此时无声胜有声’吧。”
陈一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明明感觉如醍醐灌顶,却是一下子灌得太满,有些晕乎。
不过不管怎样,先记着就是了,有些话,现在不懂的,以后可能就突然懂了。她真的很喜欢这个能够海纳百川的老爷爷,忍不住就紧紧跟在他后边,将张司泊甩了一小截距离。
到了目的地——一个小山谷后,老爷爷就离开了,只留下他们两个在这里捣鼓。
陈一舟按照张司泊的指示,将那个羽毛扇子似的采音器放在指定的位置,然后负责静静地站在一旁不说话,等张司泊说了OK了,再将采音器搬到另一个位置。
这个重复的工作其实很繁琐。
不过,陈一舟只要稍微瞄一眼张司泊在录到满意的声音时的样子,她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差不多结束的时候,张司泊说:“你来听。”
陈一舟好奇不已地走过去,心里对自己即将听到一个未知世界里的声音感到紧张和兴奋。
她在张司泊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因为他久坐而产生的余温,让陈一舟脸红耳赤地悄悄挪了两下屁股。
张司泊把拟音专用耳塞给陈一舟轻柔地戴上。耳塞是毛绒绒的那种,戴着很舒服,也很保暖。
他在面前的调音盒上按了几个按钮,然后走过去,把采音器挪到栏杆外的空阔草地上,筑了蜂巢的棚子里,会滴水的石洞中,陈一舟闭着眼睛仔细聆听着来自大自然的声音,心中对这个神奇的拟音师工作有了莫大的兴趣。
简直是太有趣也太好玩了。
陈一舟睁开眼睛,正打算跟张司泊说话,可是目之所及之处,哪里还有他的半分影子,仿佛整个世界里就只剩下了清风和她。风打得她凉飕飕的。
她给张司泊打电话,却听到铃声就在自己身边响起。
他没带手机。
意识到这个,陈一舟一下子就心慌了。她不停地走来走去,强作镇定,想了想,又把耳塞重新戴上,努力地辨识着里头最后面传来的声音是什么发出的,他在哪里。她紧张地在看不懂文字的调音盒上按着,一个一个地试,然后终于找到了前面录好的声音。
可是陈一舟不是张司泊,她能听得最清楚也唯一清楚的就是水声,特别清亮。
陈一舟沿着张司泊的方向寻找,一边跑,一边喊:“张司泊——”
她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却没有人回应,静悄悄的,她在这不大的山谷里拼命跑了几圈,就是不见张司泊,只好更用力地去喊,跑到后面,她却突然连周边的风声也听不到了。
她怀疑自己是耳聋了。
张司泊其实是不是喊她了呢?是她自己没听到,对不对?怎么办?老爷爷也没有手机号码,她还能找谁帮忙呢?
“张司泊——”她跪坐在地上,一声一声凄厉地叫喊,泪如雨下:“张司泊——”
不行,不能在这里哭,她得去找他。
陈一舟一寸一寸地走着,用地毯式的搜查办法,仔细看着那些奇怪的、尤其是有水的孔洞,她甚至连在冬眠的蛇虫都遇到了好几条,就是没有找到张司泊。
他该不会,是掉下山崖去了吧。
陈一舟前几次经过那里,走得着急,没有往下看。她当即马不停蹄地冲过去,跑到了山崖边上。
可是,下边没有树遮挡,看过去一目了然,也没有张司泊的影子。
“张司泊,呜呜——”陈一舟的眼泪再次不管不顾地汹涌而出,风一吹,使劲儿掉。
“陈一舟。”
“呜呜——”
“陈一舟。”陈一舟的肩膀突然被人轻轻一拍,她下意识地抬头,泪眼模糊中,却还是一眼看出了被蒙在了雾水里的张司泊。
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冲过去一把抱住他:“太好了,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张司泊,呜呜——”
“一舟,我听到你叫我了。你那样叫我。我心跳加速,头晕。”张司泊说着,似乎被她感染了般,眼睛里竟也开始莫名地掉眼泪,一点一滴,都砸进了陈一舟的脖子,还有她的心里。
感觉到他的手足无措,陈一舟赶紧收了泪水,哽咽着说:“这个时候,你可以摸摸我的头。”她伸出手在他柔软的头发上轻轻摸着,“就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