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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百足蝍蛆

蒋毅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那是一夜未眠的缘故。六个小时前,他刚结束一个电话会议,五个小时前,他在值班室看望值守夜班的同志,四个小时前,他陆续接到多起群众报案,并安排紧急出警,三个小时前,他在高法正的死亡现场,一个半小时前,他跟韩觉案就案情状况碰头,一个小时前,他在向上司汇报工作,而两个小时后,也就是上午九点,还要参加专案组的筹备会议。

刚才他在食堂简单吃了早饭,回到会议室本想小憩片刻,却发现没有一丝睡意,最后坐在镜子前,就这么呆呆地看着自个儿。

36岁的他不算帅气,但绝对是一个你看他一眼就能永远记住的人。他的面部轮廓基本以直线勾勒,就连眼角和嘴唇的弧线也转折得刚劲有力;他的头发根根竖立,什么时候看起来都精神抖擞;他的嘴唇结实饱满,平日话语不多却句句铿锵;他的鼻子挺拔峻直,能够给人以信任和亲和,最有特点的是他的眼睛,虽然不大,却锐利逼人,那频频射出的精光,仿佛能够穿透一切物体,与他对视五秒钟,你就会感到可能会被摄走魂魄。

如果看过他和萧栎以及高法正那张合影照,其实你会发现,现在的他和十几年前并没有太大变化。之所以他认为自己老了不少,那是年岁有加给他的错觉。请不要误会,十几年容貌不变并非完全褒义,就像蒋毅,二十不到就长了一张三十岁的脸,这可不值得你羡慕。还记得萧栎对他的称呼吧?正因为他比同龄人看上去多那么一点点“沧桑”与“成熟”,才会被同学们包括萧栎戏称为“老蒋”。

蒋毅的父亲是个商人,二十年的打拼为蒋家积累了雄厚的资产。母亲是个中学教师,由于生蒋毅的时候难产,虽然保住了命,却导致今后不能生育,所以蒋家只有蒋毅这么一个儿子。

作为蒋家的独生子,父母在他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和期待,不单竭力为他提供优越的生活环境,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规划以后的发展道路。父亲含辛茹苦半辈子,特别希望儿子能继承自己挣来的产业,可蒋毅从小对经商之类的并不感兴趣,倒是对荧幕里的警察极为崇拜。

逢年过节,别的小孩都希望得到时髦体面的新衣,好玩有趣的礼品,他却每每只要一身警服,玩具也局限于警车、手枪之类,他喜欢警察的威严和正义。蒋毅的这种偏好令父母十分忧心,因为他的爷爷就做过警察,在执行一次缉毒任务时牺牲。如果这颗独苗再有什么闪失,将来到了地下可没脸见蒋家的列祖列宗。

蒋毅9岁那年,母亲在一次车祸中丧生。母亲的死对父亲打击很大,很长时间无法摆脱失去爱妻的痛苦。那段时间,父亲把产业交给助手打理,天天躲在房间里发呆。后来,父亲终于走出阴影,但对蒋毅的期寄变得更高,他开始拼命给儿子灌输经商之道,同时盼着儿子快点长大,早日做自己的接班人。

蒋毅是长大了,但越来越执拗,越来越有主见。18岁那年,他背着父亲报考了省公安大学。为此事,父亲气得住了一个多月的院。起初,父亲还幻想着儿子考不上必会知难而返另谋他途,不料录取通知书如约而至,父亲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努力完全失败。

蒋毅结婚的时候,父亲给他和萧栎在市区繁华地段买了套房子,自己仍住在西郊的老宅。怕儿子不接受这份好意,他在办理产权的时候用了萧栎的名字。萧栎是个明白人,她知道公公并非胳膊肘往外拐,而是在向儿子昭示有钱的好处,告诫他:什么权利、名誉、地位那都是虚的,钱才是最重要的,有钱就能通达一切。

然而结婚不到一年,蒋毅和萧栎便匆匆选择了离婚。当时萧栎已经怀孕2个月。父亲千般挽留,可执拗的萧栎坚持要分手。父亲一番辛苦,最终努力的结果是,萧栎勉强同意留在新房,蒋毅搬回西郊的老家。蒋毅知道父亲的苦心,他这是在为他俩以后的复合留下后路。毕竟,做爷爷的不希望孙子一出世就没有爸爸,更不希望他改名换姓认旁人做父。

可惜蒋毅和萧栎均是要强的人,都不愿退上一步,转眼十二年过去,至今未有复合迹象。萧栎的父母常年在国外工作,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儿子随他母亲的姓,名为萧雯。为给儿子更好的生活环境,萧栎曾想离开梓平到国外去,可最终没走成,毕竟这个城市是她学习和工作过的地方,这里有她所有的社会资源生活记忆,当然也包括那份曾经被人视作完美的爱情。

离婚之后,蒋毅很少回西郊老宅,因为工作原因,他大多时间待在局里。当时的刑侦大队长罗凯为他敞开方便之门,在局招待所安排个房间供其长期居住。直到半年前,也就是蒋毅升任刑侦大队长之后,有了独立的办公室,才从招待所里搬了出来。

办公室是个套间,他在里间稍加改造放了张钢丝床,购置了简单的生活用品,又买了面镜子挂在外间的墙上,这样方便整理仪容,现在,办公室变成了他的临时住所。

大概从六年前开始,蒋家的产业开始走下坡路,父亲身体不好,没有精力继续打理,于是变卖大部分产业,只留一家古董店保持经营。近几年,父子关系略有缓和,但平日仍很少交流。

前年夏天,父亲患了帕金森症,古董店也不得不变卖。虽然积极治疗,但病程还是发展很快。去年冬天父亲病重,托曾叔给蒋毅打了电话。蒋毅匆匆往医院赶,不巧路上遇到堵车耽搁了几十分钟,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经说不出话来。

父亲把一串钥匙塞进儿子手里,攥住他的手竭力晃了两下。蒋毅知道,父亲在老宅有一间密室,但不知在哪里更没进去过。他明白,父亲这么做有两层意思:一,密室里面有极其宝贵的东西,不可掉以轻心,二,希望他和萧栎早日复合,一家人共享那笔财富。

从尊重的父亲的角度考虑,蒋毅硬着头皮去见了萧栎,顺道看看好几年未见的儿子。不想萧雯对他非常冷淡。理所当然的,萧栎也拒绝了那把象征着退让和妥协的钥匙。但蒋毅没有灰心,他最终通过邮寄的方式送进了萧栎的住宅。

今日,蒋毅与萧栎在高法正的死亡现场不期而遇,当他因为愤怒握紧拳头,左手伤口迸裂血液浸透手套的时候,对方的眼睛里流露出近些年少有的温情。虽然很隐蔽,但被他捕捉到了。尤其对方那声“老蒋”,勾起了之前的种种回忆。以上正是导致他在镜子前发呆的原因。

忽然,蒋毅的眉毛皱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触痛了他敏感的神经。他举起左臂,右手摘掉左手那只手套,露出被纱布层层缠绕的手掌,而那些纱布已被鲜血浸透(受伤原因以后再讲)。盯着自己的左手,蒋毅的嘴角忽然笑了一下,与从窗外照进的阳光相比,那笑容显得萧瑟晦暗、冰寒刺骨。

从抽屉里取出一小瓶治疗外伤的药,刚准备揭开纱布,门突地被人敲响。蒋毅停下手,沉着嗓子问了声:“谁?”“是我。”门外传来一个苍老低哑的声音。蒋毅松了一口气,脊梁缓缓靠回椅子上:“进来吧。”

门开了,探入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曾叔?你的脸怎么回事?”蒋毅拧起眉毛,手中的药瓶也放下了。曾叔是沈阳人,打小跟人学得一手吹糖人的技艺,十五年前来到梓平,因拒缴保护费被几个市井流氓打成重伤。蒋毅的父亲可怜他,不但出钱替他治了伤,还把他收入家中雇为佣人。

这些年,蒋家里里外外的杂务全由曾叔打理,曾叔为人忠厚实诚、做事尽心尽责,颇受蒋家父子的信任和尊重。因此,见曾叔脸上有伤,蒋毅自然要给予非同一般的关心。

曾叔之所以没有清洗脸上的污血,直接从公墓那边赶到市公安局,就是要把受伤的脸给蒋毅看,——那是凶手让他带给蒋毅的口信。

凶手相当歹毒,用尖刀割下他右脸从颧骨到腮帮一长条肉,留下一条深达半公分的沟壑血淋淋地刺目。蒋毅一看那伤势,就觉得非常小可。而针对前者的疑问,曾叔以沉默验证了的确有坏事发生。

将门关好走到蒋毅身边,曾叔弓着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蒋毅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最后把目光扫回他脸上的伤口:“你上哪儿了?伤成这样怎么不去医院?”

“我死不足惜,只是让雯雯受委屈了。”说这话的时候,曾叔浑浊的眼睛里已经老泪纵横。

“雯雯?”蒋毅腾地站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这样的,早上我正打扫庭院,忽然闯进一个黑衣人,她叫我跟她走,我不从,她就拿刀割我脸上的肉。我实在没办法,只好跟她上了一辆轿车,在车上我见到了雯雯,孩子只穿了一件单衣,浑身打着哆嗦,看样子都被吓坏了。她把我俩带到翠坪山庄附近,那儿正在修路,于是她让司机走了,带我们步行到公墓门口的牌坊底下。”

“她摘走雯雯脖子里的平安符,让我们老老实实等着,说一会儿有人来见我们。她走了之后,我本想带雯雯逃跑,却不知怎么回事,很快围上来几千只癞蛤蟆,你不知道那场景,真吓人啊——”曾叔瘪着嘴把自己受威胁、萧雯遭绑架,以及萧栎前往营救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蒋毅皱着眉毛,直到对方讲到萧栎母子脱离危险之后才略有舒展,他慢慢坐回椅子上:“那个黑衣人什么特征?”曾叔眯着眼睛:“——当时太紧张了没怎么注意,就记得戴了一副金色面具,是个女的。”“狼头面具?”思索片刻,蒋毅又问:“萧栎到了之后,她们都讲了些什么?”“黑衣人说,她把萧老师排除到猎杀目标之外,还救了雯雯,让她给予回报。”曾叔抓了抓头发稀疏的脑壳,“接下来我跟雯雯上了车,后面的话就没再听见。”

蒋毅垂下眼皮,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捻着下巴。曾叔小心翼翼地观察蒋毅,辨别对方是在思考还是在表达遗憾。忽然,蒋毅的眼皮猛地抬起,曾叔闪避不及,被他的目光狠狠刺中,浑身不禁为之一颤。

“有句话或许我不该说,可想来想去却又不得不说。”曾叔期待地看着蒋毅,后者给出一个但说无妨的手势。

“听说昨夜死了六个人,凶手还没抓到。还听说凶手一共五个,个个戴着狼头面具,能飞檐走壁,还懂邪术,凡是被他们盯上的一个也逃不掉。我想,我们碰上的就是其中一个。”曾叔舔了舔嘴唇,似乎讲出下边的话需要不少勇气:“依我看,他们不会平白无故地绑架我和雯雯,肯定是你之前什么案子得罪了他们,他们才会来警告你、威胁你。”

说到这儿,曾叔停了片刻,但后者没有给出任何表示。曾叔只好继续讲下去:“这蛮疆之地民风彪悍,历来不乏贼匪出没,有的势力还相当庞大。他们睚眦必报、手段歹毒,为达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实在难缠得紧。如今有人瞄上我们,只怕日后不得清净,即便不会加害性命,也必然要实施敲诈勒索。我一个老头子无牵无挂什么也不怕,可若在萧老师和雯雯身上打主意,岂不让你受制于人甚至乱了大事?”

蒋毅紧绷的嘴唇忽然开启:“照你这么说,我得辞掉刑侦大队长这个职务,卸甲归隐,去过普通老百姓的安稳日子?”

“趋吉避凶,人之本能嘛。”跟蒋毅相处多年,曾叔不可能不了解蒋毅的性格,而此时,他不知是惊惧过度一时头脑昏聩,还是护主心切有意犯颜极谏,居然趁着这个坎将自己的主意和盘托出,“来者不善,与其针锋相对斗个两败俱伤,不如主动退上一步。你做了十几年警察成绩卓越,这个时候离开也算得上功成身退,丝毫不损颜面。离开这个危险的行当,重启你父亲的产业,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会很欣慰的。”

果然,蒋毅脸色阴寒如冰:“曾叔,你是在替人当说客吧?”“不不不!”曾叔赶忙否认,“我是真心诚意为你考虑,为蒋家着想啊。要是说错了什么,就当我啥也没讲。”

蒋毅从对方躲闪的目光里看到了欺瞒和张皇,不过他没再追究,似有似无地点了下头表示信任,然后扬起左手朝身侧划了一下:“去里间把脸洗洗,到楼下的医务室包扎一下吧。”

尴尬的曾叔巴不得赶紧离开,他哎了一声转过身,移出半步又停下,回头望着蒋毅,他似乎刚刚看到那条染血的绷带:“你的手怎么了?”蒋毅下意识地缩回左手:“没事,一点小伤。”曾叔又哎了一声,脚步匆匆钻入套间。

蒋毅从镜子里看着曾叔的背影,忽然他的眼睛被某样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片黄色的纸钱,脏兮兮粘在曾叔的鞋后跟上。这种圆形方孔的冥币,三个小时前在高法正的死亡现场也看到过。这中间是巧合,还是有着什么联系呢?

曾叔洗完脸,从里间走出的时候,蒋毅已经给伤口上完了药,正在一层一层往左手缠着干净的纱布。

“我打内线通知过了。”蒋毅对镜子里的曾叔说,“医务室的小张在等你,账挂我名下。”曾叔哦了一声,准备离开,蒋毅叫住他,指了指身旁装满了的垃圾篓:“帮我把这包垃圾带出去。”

曾叔爽快地答应了,他弯下腰把敞口的垃圾袋扎好,提起便走。等他走出房间之后,蒋毅才俯下身,从脚底捡起那片刚才被他用脚尖蹭下的纸钱,冲着窗户看了看,拧起眉毛若有所思。

曾叔躲在楼梯的转角处,见四下无人才打开那只垃圾袋,取出蒋毅刚刚换下的绷带,哆嗦着手慢慢展开,只看了一眼便脸色灰白。他将那条绷带揣进自己衣兜,重新扎好垃圾袋下楼。因为紧张,他的步子有些发飘,以至于不小心在台阶上跌了一跤。

丢掉垃圾袋,曾叔没有进医务室,尽管小张通过窗口在主动朝他打招呼。走出公安局的大门,曾叔直奔不远处的一个小诊所。但他也没有进那家小诊所,而是跑向小诊所旁边的一个水果摊。在小贩慵懒的视线里,他拿起公用电话机拨通一个号码,神色慌张地说:“喂,我是老曾,我要马上见你……”

深夜。

一条蜈蚣从阳台溜进卧室,顺着木地板爬过床头边的台灯基座,在灯罩的阴影里停留了片刻,又顺着地毯窜上床单的皱褶。

由于它在垂直攀行,速度比较缓慢,我们得以看到它完整的身躯。这是一条大约十二公分长的成年蜈蚣,黑褐色的脊背油亮光滑,无数细足复杂而灵巧地交互配合。攀至顶端,它似乎嗅到了什么,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

它的视线穿过薄毯的边缘,盯上半张女人的脸。女人似乎睡得不太稳,毫无征兆地翻了个身,另半张脸跟着转过来。通过橘黄色的光线,我们可以轻松辨出,睡着正是萧栎。

蜈蚣被这个翻身的动作惊了一下,脑袋甩出一条弧线,——它想逃跑。但它的身体却受到召唤一样一动也不动,因此,它很快掉回头来,稍作迂回便加快速度,悄悄蜿蜒向那张秀丽的脸庞。

它顺着薄毯的边缘攀上对方下巴,迅速游过她的嘴唇,沿着脸颊窜向前方那口敞开的洞穴,——那是萧栎的左耳。

萧栎醒了过来,感到脸上阵阵酥痒的她本能地用手拨了一下,蜈蚣落到床单上。受惊的小东西翻了个身,现出几分愠怒,居然昂起头冲她龇牙咧嘴。没等它完全亮出攻击姿势,就被对方抓过床头的空调遥控器厌恶地扫出视线。小东西终于感受到人类的无比强大,在撞到饮水机弹回地面之后,赶忙溜着墙角边缝仓惶逃走。

萧栎坐起身,右手仍握着遥控器,眼睛四处搜索,视线内没有发现第二只蜈蚣。她还是感觉不太放心,跳下床穿上拖鞋,从卧室到客厅,从厨房到阳台,再从书房到卫生间,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确定没有再发现那种多足动物,这才安心地坐回床边。放下遥控器,她把台灯调亮了些,灯光照亮了她额头上那层细密的汗珠。

对于蜈蚣这类相貌丑陋的动物,没几个人喜欢是正常的,但大多情况下还谈不上畏惧。萧栎之所以如此紧张,是因为白天所见的一幕仍令她心有余悸。

当日早上,她带着儿子萧雯回到天祥小区,发现所住的那栋23号楼真的出了事。从17楼靠南的窗户开始一直往上到顶层21楼,外立面被熏得乌黑,显然发生了严重的火灾。她就住在18楼,远远望上去,阳台玻璃已被烧爆,护栏边的几盆花也全被烤焦了。

到单元楼上电梯的时候,碰到一位做保洁的大姐。萧栎问:楼上发生了什么事?保洁告诉她:1706的房主死了,惨得很,脑子都被蜈蚣吃掉了。萧栎很惊奇:蜈蚣怎么会吃掉人的脑子呢?保洁称她也是听别人讲的,说那人近两个星期老是头疼,折腾得班也上不了,觉也睡不安,到医院也查不出任何毛病。今天凌晨,房主跟他老婆吵架,最后动起了手,他老婆气急拿拖把照他脑袋上夯了一下,也不怎么的,他的脑壳忽然裂开,里面爬出好几百条蜈蚣。

萧栎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虽听闻过蜈蚣钻入人耳的事情,但也不至于进入颅腔吃掉大脑。要知道,从耳道到颅腔有着很多关隘,蜈蚣要想钻进去,必须发挥刨土掘石的功夫,这么一来,即便醉酒的人也会在剧痛中拼命自救,除非那人没有一点知觉。何况,人类颅腔的环境也不适合蜈蚣生存,更别说繁衍后代(两个星期,也不可能繁衍出几百只来),吃掉大脑则纯粹是无稽之谈。在她看来,这种说法无非是以讹传讹罢了。

那保洁的接着说:警察已经来过,到保卫处调取了这个月的红外监控资料,结果从视频里发现,昨天深夜,有个带金色面具的黑衣人,从阳台进入过1706的窗户。这个消息让萧栎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见萧栎被自己的话吸引,保洁很兴奋,继续绘声绘色地往下讲:他老婆被那群蜈蚣吓疯了,居然拧开液化气罐的阀门引火来烧,结果,蜈蚣没烧死多少,家具却被烧着了。那火烧得可真叫个厉害,来了好几辆消防车才把大火扑灭呢。当时是四更时分,很多人正在睡觉,等邻居和小区的保安发现的时候,他老婆已被当场烧死,家里的两个孩子也烧成了重伤,没送到医院就死了。

1706那户就在萧栎的楼下,户主叫孙伟,在市博物馆上班。此人常戴一副近视镜,身材高挑五官清秀,说话细声细气像个姑娘,很难理解,他这种人也会与人结怨,甚至于遭到谋杀(直觉告诉萧栎,孙伟的死必然跟带金色面具的黑衣人有关)。

电梯到17楼停下,梯门打开的一刹那,萧栎被眼前的景象震呆了:她看到孙伟家的入户门口躺了一大片蜈蚣尸体,多数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有的还没死仍四处爬动,它们身上沾满了黏糊糊白浓浓的东西,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人类的脑浆。两名小区的保安正拿杀虫剂沿着楼道努力喷洒。适才那位做保洁的大姐快步走出电梯,提着扫帚和撮斗紧急加入清理的行列。

幸好电梯门很快关上了,要不然,萧栎真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吐出来。至于萧雯,他在母亲刻意的遮挡下根本没看到。回到家,萧栎发现屋里的地板仍是烫的,虽然阳台的玻璃被烧爆,但儿子的房间仍留有呛人的烟雾。至少从表面来看,黑衣人真的救了自己儿子。

当天清晨,萧栎让物业重新给阳台装了玻璃,自己带儿子上街吃早饭,然后开车把他送到学校。她叮嘱儿子,即日起,每天放学不要单独回家,无论多晚都要等她来接;除了她本人,不要接听任何人的电话;除非学校统一活动,否则不要跨出校门半步。

当天上午,萧栎接到了蒋毅的电话,那时她正在授课,顺手把电话挂掉,但后者很快把信息发来了。萧栎是在课间时分看到了那条表达关怀的信息,看完之后,她的拇指在“回复”和“删除”上徘徊了片刻,最终选择了删除。

当天晚上,萧栎带儿子去吃他最喜欢的糖醋鱼,回到家后,儿子连电视都没看便钻进房间睡觉。萧栎也感到十分困倦,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便沉沉睡去,直到被蜈蚣弄醒。

回想至此,萧栎又站了起来,刚才那番检查她好像忽略了一个地方。于是,她踢着拖鞋来到儿子门前,刚握住锁柄,忽地听到入户门发出“砰”的一声响,像是有人用拳头扣了一下门板。

此刻已深夜11点多,会是何人造访?正思量着,入户门又响了一声。萧栎走过去打开防盗门,却不见一个人影。她退回来把门关好,心里嘀咕着:从凌晨到现在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也许是过于疲乏造成的错觉吧。

刚转过身,门板又传来“砰”的响动,她就站在门旁,响声清晰而明确。再次打开门,有团黑影在她的眼角闪了一下,很快消失。她跨出房门,走到楼梯口,没看到任何东西。如果是人,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消失掉,何况电梯没开,也未听到下楼的声音,可不是人,又会是什么呢?

回房时,萧栎注意到门板上有一片巴掌大小的黏液,仔细观察,黏液在楼道的灯光下反射出类似血液那种暗红色。萧栎谨慎地用手指蘸上一点,放鼻子下嗅嗅,有一股淡淡的腥味,正低眉思索,忽然听到儿子屋内传来惊恐的喊叫……

推门进入,萧栎见儿子缩瑟在毛毯里,瞪大眼睛望着窗外。

借着月色,她看见一半人高的黑影正朝窗户上撞,它好像长了一颗沉甸甸的脑袋,其余部分都轻飘飘的,周身裹着一件细纱做的衣服,轻薄柔软不停随风翻卷。因此,它才会一边朝玻璃上撞击,一边变换着形状,而玻璃在撞击下不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仿佛随时会爆裂。

萧栎打开房间里的灯,窗外的黑影受到光线照射,瞬时裂为几十块碎片,那些碎片在她打开窗户之前,像飞鸟一样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意料之中地,萧栎在窗玻璃的外层发现了一大片猩红的黏液。“妈妈,刚才那东西是什么?”萧雯从毛毯里探出半截身子,依然惊魂未定。出生于警察世家的孩子(萧雯的曾祖父和父亲都是警察),是要比一般人家的孩子坚强勇敢,可这并不能保证,他在午夜梦回一睁眼看到这番景象时不感到惊惶失措,毕竟他只有十一岁。

“别怕,是蝙蝠。”萧栎拿抹布擦除窗外的黏液,关好窗户拉上窗帘坐到儿子身边。她让儿子躺下,帮他盖好毛毯,然后用教师特有的专业与权威,对儿子展开一番有关蝙蝠的知识科普,以讲清原委消除恐惧:“蝙蝠是杂食动物,大多以花蜜果子为食,个别肉食者吃蚊蝇之类的小昆虫,有的还吃青蛙和鱼类,这些食肉蝙蝠对血腥味比较敏感,一旦嗅到,便会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是吸血蝙蝠吗?”萧雯眨动着疑惑的眼睛:“窗户上怎么会有血呢?”是啊,窗玻璃和门板上怎么会有血呢?其实,萧栎从看到门板上的血迹那一刻,就想到了戴狼头面具的黑衣人,就知道那来自对方的提醒与威吓,就知道这只是刚刚开始而已,此后此类恐怖事件还会越来越多,直到交易的最终促成。

但绝对不能跟儿子说这些,她必须找一个原因,既能充分说明问题,又显得真实自然、合情合理,最重要的是,能够切断他脑海里的恐惧联想:“你经常上网应该知道,地球的磁极目前正在发生转变。这会导致依靠地磁场导航的鸟类迷失方向,就像飞机的仪表突然失灵一样四处乱飞,在这种情况下,飞鸟撞到我们的窗户上并不稀奇,也许正是它们留下的血迹。”

萧栎认为自己是成功的,因为儿子皱紧了眉头,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根据以往的经验,她必须在对方发出下一个疑问之前,彻底扭转他的惯性轨道,因此她转用母亲特有的温和与细腻嘱托说:“妈妈最近工作特别忙,怕往后不能及时到学校接你,所以想明天找一下你的班主任,安排你寄宿在学校……”

“妈妈。”儿子忽然打断母亲的说辞,“你是不是害怕那个戴面具的女人?她以后是不是还会找你?”

萧栎的喉咙涌起一股气流:她失败了,儿子还是想到了她最为担心的那一层。可这口气萧栎终究没有叹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苦笑:儿子继承了父母最优秀的基因,十一岁的他已经拥有明形辨势的能力,不可能再像对付三五岁的孩子那样,指望一根指头就能蒙蔽他的眼睛。愕然之下,这两个疑问竟令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就在此刻,敲门声再度响起。但这次与之前的响声明显不同,前者音质低沉,力度散碎,回声虚浮,后者平实稳定,一听便知是巴掌拍在门板上所引起的震颤,甚至能够断定,来者是个体型彪悍的男子。

萧栎示意儿子不要声张,自己退出屋子关好房门,站在客厅里冲门口问了一声:“是谁?”门外没有传来回应。她警惕地抓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小心翼翼打开房门,见楼梯口杵着一个高大的黑影。

那人侧对萧栎,嘴唇前闪着红色的火星,大概正在抽烟。门声一响,楼道里的声控电灯亮了起来,黑影也跟着转过身。

只见那人身材魁梧,穿一件黑色皮夹克,戴一顶棒球帽,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仅剩下两片宽阔厚实的嘴唇,以及棱角分明的下巴。“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了。”他没有自报家门,看来跟萧栎并不生疏,“你的手机关机了,见屋里的灯还亮着,就上来看看。”

楼道光线有些暗,萧栎一时难以辨别对方的身份,但声音听上去有几分熟悉。黑影丢掉烟头,摘去头顶的棒球帽:“怎么,不认识我了?”萧栎恍然大悟,语气里带着油然的惊讶与恭敬:“是您?”

翌日。

刑侦处的会议室里,包括蒋毅在内的四名刑警分别在会议桌两侧就座。今天是3.13专案组重建立后的第一次全体会议。之所以称“重建”,是因为前一日发生的系列凶杀案,被警方认定与12年前那件文物盗窃案有关。此刻,摆在他们每个人面前的一摞文件正是当年被暂时封存的档案。

人员尚未到齐,还缺少一个重要角色。蒋毅看了看左腕的手表,上午8点57分,离会议开始的时间还差3分钟。他垂着眼皮,却没有翻阅桌案的文件,因为他对那些文字早已了然于胸。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的目光里并没有焦点,这种状态与其说是在等待,不如说在专注地思考。

蒋毅右侧的那位刑警年龄与其相仿,个头儿不高,但精壮干练,脸上每一块肌肉都体现出十足的力量感,他也没有翻看那些卷宗,而是用右手转着一支钢笔,等对面那位年轻的警察把数码相机里的资料拷贝到笔记本电脑之后,伸出左手拿过相机,一页一页翻看里面的照片,照片是他在杀人现场拍摄的,张张触目惊心。

坐在蒋毅对面的是一个年龄略长的警察,明眼的你应该认得,他就是那夜值守在高法正家门口的王福胜。他双手抱着一只水杯,百无聊赖地看着杯口的烟雾袅袅升起。大概前一天晚上没睡好,他忽然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到了快收尾的时候被斜对面那位瞪了一眼而被迫停住,这个动作噎得他连打两个空嗝。

在王福胜身侧就座的,是个大约20出头的年轻刑警,生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一点都不像个逞凶除恶的警察。不过,他的长处的确不在于武力,你应该有印象,他便是那夜在高法正住室勘察现场的小伙儿。现在,他已把用于会议的资料准备好,正最后一遍检查投影仪和笔记本电脑的连线,做完这些,他开始认真翻阅手边那摞厚厚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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