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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溶血呈像

深夜,梓平郊外。

一辆黄色面包车驶下立交桥,开向一条通往密林深处的小道,这是梓平连接省外的一条捷径。还有三十来米到达路口的时候,忽然从两侧丛林中闪出两道黑影,黑影快速并近最后连成一条直线,把路堵了个严严实实。通过前照灯,王福胜发现那是一队戴着头盔的武警,个个端着枪威风凛凛。

“停车!”一名武警远远喊道。“是你们的人。”司机不自觉地减速了,意思是希让王福胜前去周旋一下。王福胜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认为这是一场非常具有针对性的部署,想蒙混过关根本没有可能,于是暗暗咬牙:“加快速度,闯过去!”司机得令狂踩油门。见面包车没有停下的意思,领头的武警立即鸣枪警告。面包车毫不理会,开足马力直撞人墙。

领头武警似乎早有所料,果断开枪射击,两只前轮相继爆裂车辆猛烈颠簸。萧栎见王福胜拔出手枪欲还击,假装没坐稳撞了他一下,又借助反弹伏上前边的座椅靠背,并趁势用左臂勾住司机的脖子。面包车完全失去控制,在路口绕了个大弯,拐进路边的沟壕,撞歪一颗杨树被迫停下。

武警们迅速包围上来,命令所有人下车。王福胜端着枪警告萧栎,让她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就杀了他们母子,然后令司机向后倒车,试图发动二次冲击。只听嘭嘭嘭几声枪响,后轮胎亦被击爆,紧接着司机仰翻毙命。副驾驶座的黑衣男子把住方向盘继续倒车,王福胜则骂骂咧咧予以还击。警方回报的子弹穿透窗户在车厢内外穿梭,萧栎赶忙揽紧儿子伏到座椅上,尽量把身体压低,只感到玻璃碎渣霰弹一般洒落到头发和脖子里。

十来秒钟后,枪声停止。萧栎小心翼翼抬起头,见副驾驶位的黑衣男子耷在方向盘上,脑浆迸裂惨不忍睹,王福胜则抱着右臂缩在车厢角落,看样子弹尽粮绝失去了还击能力,回眼望去,尾箱已经起火,火苗裹着浓烟正朝厢内蔓延,如不及时脱身,必然会在随时发生的爆炸中粉身碎骨。萧栎推开车门,携儿子一并跳下车,跑到安全距离之外。两名武警则拽开另一侧车门,把受伤的王福胜拖了出来。这时,领头武警走上前来,车灯照亮了他的面孔:此人乃是韩觉。

韩觉仍然端着手枪:“王兄一人同侍二主,黑白通吃左右得利,实在令人叹服啊。”王福胜嘴角冒着血,鼻孔中冷冷哼出一声笑:“比起韩大队长的老谋深算,王某还是甘拜下风。如今落在你的手里,要杀要刮悉听尊便。”韩觉吹了吹发烫的枪口,慢慢收回保持射击的动作:“死亡不是最佳惩罚,像你这样的人才杀了只会让人感到可惜,愿意的话,我会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王福胜哈哈大笑,笑毕用讥讽的目光瞄着韩觉:“我王某不是一张擦屁股的纸,想让我做帮凶、当替死鬼,别做这个梦。”面包车在继续燃烧,火光把韩觉的脸映得红如火炭,他深深吸入一口气,示意手下把王福胜带走。不料,王福胜乘人不备突然发力,用拳头抡倒其中一名武警,迅速勒住另一武警的脖子并卸下他的手枪,逼迫所有武警后退。

韩觉重新举起枪,警告王福胜不要乱来。王福胜挟持着那名武警退向停在丛林边的一辆警车,众武警亦步亦趋不敢有太大动作。萧栎知道韩觉拉拢不成势必会杀王福胜灭口,同时她也看破了王福胜欲借警车逃走的用意,因此打岔道:“与其两败俱伤,不如各退一步。韩副队可暂时放他一马,也好为自己留个机会。”韩觉端着枪目不斜视:“这是战场不是课堂,萧老师的主意未免太过书生气。”

王福胜高喊着“退后、退后”,但声音明显缺乏底气,他深知道,韩觉绝不会放过他,手里这名人质根本无法作为抗衡对方的资本。在韩觉的强硬姿态下,武警们壮大胆量呈弧形包抄过去。就在韩觉准备扣动扳机的时候,萧雯忽然喊道:“妈妈,车!”萧栎本能地揽紧儿子做了个伏倒的动作,但面包车没有爆炸,武警们警觉地扫视,发现所有警车安然无恙。

这是一个特意抛给王福胜的提醒,在后者眼睛的余光里,一辆载货的卡车从立交桥开下,转瞬驶到身边。韩觉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开枪,但连续两发子弹都射在被王福胜挟持的武警身上。王福胜还了一枪击中韩觉右肩,随即抄起奄奄一息的人质朝对方抛去。韩觉被砸了个趔趄,与此同时,面包车发生剧烈爆炸,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大大小小的零部件卷着火苗从天而降。等一切恢复平静,萧栎看到,韩觉和他的部众呆呆地站在路边,王福胜和那辆卡车则消失得无影无踪。

惊云涧。

两名包着红裹头身披黑铠甲的卫兵端直地站立着,在他们身后,有一扇看起来就非常沉重的石门,门上雕刻着充满宗教色彩的神秘图案,门旁装有一只火坛。值守已久加之百无聊赖,两名卫兵均产生了倦意,不时张口打着哈欠。忽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执勤的卫兵立刻打起精神。他们看到一个黑影在逐渐走近,终于,火坛的光映清了来者的面容。

他六十岁左右,皓发苍髯霜眉褐目,身披灰色长袍,手拄狼头权杖,头上梳着怪异的发辫,眉心绘有一个非符非文的深红色图案。他身材并不高,而且枯瘦干瘪,却透出一股摄人心魄的气场和不可仰视的威严。两名卫兵单膝跪拜喊了声“宗主”,然后联手打开石门的机关。

老者阔步走进石门,随后跟入八名身披铠甲的武士,每二人抬着一个被麻布紧紧包裹的东西。石门内是一个大约50平米的空间,周围四壁绘着色彩诡秘造型夸张的壁画,中央耸立着五座类覆钵式石塔,每座石塔有两米高,塔脖非常短小,塔身雕刻着非人非鬼的图样和难以识别的符号文字。石塔基座却非常旁大,“金刚圈”和“须弥座”连为一体呈方锥形,周长足有十余米,高度占据整体的三分之二还强。

老者走到其中一座石塔前,伸手将“眼光门”的石板拨开一条缝,只见里面翻腾着数百万只“花蝶娘”,那些色彩艳丽的多足虫潮水般涌动着,低潮区偶尔露出一具具森森残骨。没错,这就是百灵所说的蛊塔,系这个神秘部落最高统治者培养蛊虫的基地,同时也是他惩治敌人和背叛者的特殊刑场。

老者转头望向最靠前的一组武士。得到宗主的示意,一名武士上前把石板完全拨开,连同另一名同伴把麻布包裹之物推入近半米宽的“眼光门”,不多时,塔内发出凄惨可怖的嚎叫。火坛的光线透过“眼光门”,照亮了塔内部分景象:包裹在麻布内的活物挣断束缚在外的绳索,露出两只赤裸的手臂狂乱挥舞着,继而扬起一张惊惶无比的人脸,大大小小的花蝶娘正从他的眼窝、口腔和鼻孔中肆意进出。

老者走到另一座石塔前,拨开“眼光门”的石板。里面涌动着数以万计的“小青花”,它们彼此交缠互相摩擦,发出令人发瘆的祟响。有条小青花探出脑袋,想呼吸一口塔外的新鲜空气,不料遭遇老者犀利的目光,它显出非常惧怕的样子,乖乖把脑袋缩回去。

“宗主。”一黑斗篷匆匆来报,“副宗主请您到大殿去。”老者充耳不闻,冲第二组武士扬了一下手,随即又一个被黑布包裹的人投入蛊塔,发出同样恐怖的惨叫。老者走向第三座石塔,拨开“眼光门”,只见里面翻腾着上亿黑色蜘蛛,那些蜘蛛形体不大模样却煞是凶恶。黑斗篷偷眼瞧了瞧老者,小心翼翼再次禀报:“副宗主和公主都回来了,他们在大殿等着呢。”

老者拂了下袖子,背着手走出蛊室,穿越长长的廊道,进入一座气势雄伟的大殿。殿内林立着八根巨型石柱,每根高达三丈有余,上段有个凹槽,内嵌一人形雕像,中段雕满玄秘难解的宗教符号,下段则装着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坛。八根石柱分列两侧,共同撑起绘有彩色壁画的穹顶。后殿中央有块异形的群狼浮雕,看起来十分威严肃穆,浮雕前是宗主的宝座,左右各站一名身穿黑斗篷的女子,下了九级台阶便是前殿,汪志得和叶子等人早早等候在那里。

见宗主进殿,叶子快步奔到他的面前,大声质问道:“为什么要处死唐苏和莱罕?”相比其他人的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叶子的行为简直是胆大包天泼皮无状,这至少能够表明,她与宗主的关系非同一般。“因为他们背叛了我。”宗主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他睃了一眼殿下的汪志得,继续说道,“他们偷取解药放走那个警察,还泄露了我们的机密,现在警察们正在加紧策划,准备兵发惊云涧!”

蛊室的惨叫仍在一阵阵传至大殿。叶子欲往殿外跑,被宗主喝住:“给我回来!”“阿爹,他们一向对你忠心耿耿的呀!”绝望加愤怒,叶子的态度近乎于咆哮,“我跟他们一起长大彼此情同兄妹,就算有什么错,也犯不着丢进蛊塔啊!”宗主不予理会,在后殿的宝座上坐下,冷眼瞟着台阶下的汪志得:“叶子失手,丢了乾陵地图,王福胜失手,丢了萧栎母子,你也是来汇报最新败绩的吗?”

汪志得抬了抬眼皮,避重就轻道:“公主(叶子)已经尽力,都怪我计划不周才使地图落到蒋毅手中。不过,他已不再是刑侦大队长,如今单枪匹马上阵只能自投罗网,到了那个时候,萧栎自然也就乖乖送上门来。此外,逃走的丁小秋已经被人杀死,至于龙纹玉镯,相信曾老头儿很快就会送到。”

“我不听这些没用的废话,必须在他们之前找到乾陵!”宗主用权杖杵着地面:“可现在我们手里却没有地图,你说该怎么办?怎么办? ”“宗主稍安勿躁。”汪志得上前几步,双手捧起一块锦帛,——那是蒋毅等人从李处温腹中得到的,现今落在他的手里,“其实,我们也有地图。”宗主探过身子:“你说什么?”叶子也感到十分诧异。汪志得朝身旁的黑斗篷挑了挑下巴,后者会意,从袖囊里取出一只白色的瓷瓶,拧开盖子,将一股暗红色的液体浇注到锦帛上。

宗主缓缓站起身,在他灰褐色的瞳孔中,原本是空白的第六幅图中渐渐出现模糊的曲线和文字。叶子终于恍然,宗主的大脑却一时难以转过弯来。“这叫溶血呈像。”汪志得解释道,“李处温何等聪明,绝不会把用性命换来的秘密大白于天下,这块锦帛是他特意留给后代子孙的。瓶子里装的是李均的血,这种极为特殊的KIDD血型,既是打开铁砂坟的钥匙,也是解开第六幅图的密码。”宗主接过锦帛,此刻,图中的线条和文字已非常清晰。

“太好了!”宗主看罢眉开眼笑,但很快又愁上心头,“可李均落到了韩觉手里,万一警方从他嘴里套出些什么,形势将会对我们大大不利。”汪志得道:“李均没那么容易对付,捅了这个马蜂窝,韩觉只有吃苦头的份。此外,只要拿到乾陵金简,就算天兵天将来了,也扳不倒这座七老图山。”“不可盲目乐观。”宗主摇摇头:“活人总会张嘴讲话的。”叶子听出弦外之音,于是主动请缨:“阿爹,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宗主仰望五彩斑斓的穹顶,长而弯曲的指甲轻扣着椅子扶手:“无所不能的霍列日啊,再次赐予我们机会和能量吧,最后的胜利终将属于你的子民!”

梓平市公安局。

门前的街道上聚集了大量人群,他们举着旗子拉着条幅,不断呼喊口号。那些人大多衣着体面形象富态,看得出社会地位相当尊崇,所支持的对象自然是个够级别的人物。没错,他们在为刚刚遭到拘捕的前任副市长李均鸣不平。那些抗议的人中,有李均的家属、亲朋还有他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甚至包括一部分昔日的同僚。

他们声称“非常了解李均,他不可能违法犯罪,愿为他作担保”,并要求公安机关拿出说服众人依据来。由于面见局长的要求未获满足,抗议人群变得情绪激昂,开始向院内投掷水瓶和石块,并一度冲击门岗掀翻附近的一辆警车,为防事态闹大,局方不得不出动大批防暴警察维护秩序。

韩觉、郭副局长和程代处长先后从局长办公室走出,透过楼道的窗户看到了大门外的场景。后二人驻足片刻,摇头离去,韩觉则死死盯着那些闹事的人群,目利如剑。拘捕李均之前,韩觉做过各种假设,酝酿了不少应对问题化解矛盾的方法,但他没想到,压力要比想象中大得多。

门外的抗议人群倒在其次,更另他头疼的是,很多媒体记者也在制造麻烦,他们就李均被拘一事狂发新闻报导,对警方的有关政策肆意曲解,对他在媒体见面会上的解释断章取义,甚至有文章大胆揣测,此举“系警方破不了案意欲推卸责任找替罪羊”。

还有最难缠的。曾经提拔和关照过李均的一些大人物也抛头露面了,虽然这些人早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但权力未尽余威犹存,他们通过各种渠道给局领导施加压力,适才的会议便缘于此因。如不能尽快释放李均,或者拿到切实有力的证据锁定他的罪名,不光韩觉,包括局长、副局长在内的一干领导全都吃不了兜着。

想到这儿,韩觉快步下楼,开上一辆警车驶出大门。抗议人群见始作俑者出现,旋即向他围过来,矿泉水瓶和石块如雨般砸到窗玻璃上。韩觉一边使劲按着喇叭,一边踩着油门强行前进,两分钟后,警车终于冲出纷乱的人群,一路开到天祥小区。上到23号楼18层,立即有两名便衣走过来。韩觉低声问道:“情况怎么样?”一名男子回答:“一切正常。”另一男子补充说:“没有人来探访,也没有对外联系,出门买菜我都跟着呢。”

“他们”,当然指的是萧栎母子。那夜回来后,萧栎就被暂停授课,萧雯也收到了休假通知,实际上是被韩觉以“保护当事人”的名义软禁起来。他们拔掉了萧宅的电话线,卸去她的手机卡,把他们母子限制在房间里只能看电视、聊天或打游戏,便衣24小时轮流监视。韩觉走到门前,一男子马上拿出钥匙开锁,另一男子则守在楼道口警戒。

看到韩觉进来,正在沙发边玩游戏机的萧雯撇了撇嘴,把脸扭到一边。他不喜欢韩觉,后者曾责难他不但不知恩图报还有意放走坏人(王福胜),而且限制他和母亲的自由。萧栎坐在儿子旁边正织一件毛衣,听到门响头都没抬,她知道来者是谁。“考虑得怎么样?局势如何发展,主动权把握在你的手里。”韩觉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他为此行的意图做了一个递进说明,“我无意干扰你们的正常生活,只要你答应出面让李均认罪伏法,我自会保全蒋毅的性命,这样也好彻底洗脱你的嫌疑。”

“你是在求我,还是在逼我呢?”萧栎停掉手里的活儿,抬眼瞧着对方。韩觉发出一声苦笑。“我明白了。”萧栎放下毛衣,掸去捻在膝盖上的线头,“既然如此,我就试试吧。”“你答应了?”韩觉准备了各种手段,却没料到对方竟如此干脆。萧栎站起身,摸摸儿子的脑壳:“我可以跟你到局里去,但得有个人照顾我的儿子。”“没问题。”韩觉扬了下眉毛,指着身侧的便衣:“有他在这儿。”“不行。”萧栎果断回绝,“我要一个信得过的人。”韩觉:“谁?”萧栎略作思索,缓缓吐出两个字:“孙剑。”

子夜的看守所内灯光暗淡人声寂寥,值班守警看看表,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提着警棒各个号房前巡视一番,顺道进了楼梯拐角的卫生间。

一阵小便的哩啦声后,守警提上裤子准备出门。一扭头看见个身穿黑斗篷的人,他身形高挑,头上戴着副金黄色的狼头面具。经历过前面几桩连环杀人案,尤其发生在看守所内的死亡事件后,狼头面具在值夜守警的眼里,已经成为恐怖和死亡的象征。愣怔了几秒钟,守警才想到腋下的电警棒,但一把尖刀早架在他的脖子上。黑斗篷没有立即取其性命,而是逼他交出李均所在那个号房的钥匙。

通过讲话的声音可知,穿黑斗篷的是个女子。这使得守警稍稍回升几分胆量,动作因此有所慢怠,——他在寻找反制对手的机会。不料,这点小心思被黑斗篷看破,他刚刚摸到那把钥匙,后脑勺就被刀柄狠狠击了一下,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趴倒在便池里。黑斗篷拿上钥匙溜进楼道,找到并打开号房的门。这是一个单人号房,里面黑黢黢的,仅隐约看到一张木桌和一张小床。

黑斗篷摸出一把微型手电,打开,光柱锁定墙角的一张单人床。快步靠近,掀开被褥,确认熟睡中的男子正是李均后,锋利的刀片悄悄探向他的喉咙。李均忽然睁开眼睛,脸上露出诡秘的微笑。黑斗篷暗道一声“不好”,掉头想走,被李均拽住右腕。与此同时号房的灯亮了,走道里响起刺耳的警报。黑斗蓬拼力挣脱,仓皇逃出号房。李均也不追击,拨过衣领下的麦克风低声汇报:“001,我是009,鱼咬钩后逃走。”声筒里传来韩觉的声音:“知道了,按既定方案行事。”

李均摘下发套和胡须,冲房间的一个角落打出个V字型手势。该手势通过摄像机镜头和网络出现在监控中心的一个显示屏上,看得另一个李均目瞪口呆。该监控中心有十几台显示屏,几乎覆盖看守所的各个角落,所以,刚才发生的一幕幕全部通过摄像机镜头实时展播在屏幕上。监控室里的有三位看客,一个是萧栎,一个是程代处长,另一个便是真正的李均。这出戏由萧栎一手策划,程代处长是投资方,韩觉为总导演,一体型和相貌与李均比较接近的警员领衔主演,李均则为目标受众。

此前,萧栎曾找过李均。她没有采取规劝说服式的诱导,也没有进行讨价还价式的谈判,她知道,对付李均这样的角色,只能抓住他的软肋然后一刀切中要害。而李均的要害在于他过分相信自己对局势的掌控,认为金钱和利益织就的关系网坚如磐石牢不可破(之前蒋毅曾给予警告,但他仍存幻想)。那么,就必须设法让他明白,当前给予“声援”的那些人,其根本目的在于谋求自保,一旦犯罪证据确凿他无法翻身,那些人将会丢而弃之甚至落井下石,过从甚密的,还会不惜代价杀人灭口。

黑斗篷的身影继续在显示屏里奔逃,她在走道内连续撂翻几个闻讯赶来的警员,冲到看守所的一处围墙底下,脱掉黑斗篷拧成长条,其中一头打成结抛上铁丝网,然后纵身登墙,借助铁丝网的弹力从探照灯的尾光里腾空越过。韩觉的电话立刻打进来:“报告程处,狩猎三号前期任务已经完成。”“这招欲擒故纵使得很好。”程代处长赞扬完毕,即发布新的行动指令,“现在整合你的队伍,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务必找到并摧毁敌人老巢!”

韩觉愣了几秒钟,问道:“这个——好像不在本次计划之内。”程代处长的口气不容置疑:“我们的敌人非常狡猾,跟这样的对手打交道,决不能按部就班循规蹈矩,要想夺取最终的胜利,就要因势利导出其不意,执行命令吧。”韩觉咽了口唾沫,他似乎还没转过弯来:“此事关系重大,是不是请示一下郭局,由专案组研究并通过具体的行动方案……”程代处长生硬地打断:“我已经请示过郭局,专案组会议不召开了,还有其他问题吗?”韩觉又愣了片刻:“没——没有。”

程代处长挂了电话,回眼看向李均,后者望着耷在双腿间的手铐,面如死灰。“你全都看到了。”萧栎转头对李均说,“现在,可以兑现你的承诺了吧?”李均望着萧栎答非所问:“你这可是一箭三雕啊,我、韩觉还有叶子都被射中了。罗凯一生所干过最蠢的一件事,就是放你离开。”萧栎淡然一笑。李均慢慢站起身,整个人看上去异常的苍老萎靡:“明天早上,会有一盒录音带寄到这儿,到时候真相自然大白。”言毕,由管号民警搀扶着离去。

李均走后,萧栎才表达了她的疑问:“为什么临时改变计划?”程代处长以问代答:“你不觉得韩觉有问题吗?”萧栎转着眼珠:“你的意思是……”“还记得北疆都市报那个女记者燕秀吗?”程代处轻叹一声,语气中满含惋惜和自责,“就在一个多小时前,她找到了我,讲述了有关案子的一些内情,我才发现蒋毅之无辜,韩觉之阴险。故而把他调开,以便组织进一步核实。”

“燕秀?”萧栎急切站起身:“她在哪里?”程代处长:“她明天会跟随后援队伍到惊云涧,有什么问题到时候再问她吧。”萧栎沉思片刻,问:“是不是该尽快撤销对老蒋的通缉?”程代处点点头:“我已经安排过。现在最关键的是想办法联系上他,希望他不计前嫌,尽量配合我们接下来的工作。”萧栎拿出手机拨了蒋毅的号码,须臾又放下,忧心自语道:“仍打不通,也不知他此刻吉凶如何。”

就在萧栎和程代处长加紧策划上面那出戏的时候,蒋毅正带着一条警犬,跋涉在戾气笼罩的深山。那条警犬名叫“黑子”,是条纯种的拉布拉多犬。它从小接受蒋毅的喂养和调教,多次出征并立下赫赫战功,由于蒋父不喜欢养狗,退役后“黑子”被寄养在蒋毅的一位朋友家里。此番单赴惊云涧,蒋毅做好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打算,他借来朋友一辆即将报废的旧吉普车,仅带两日口粮便开始了长途跋涉。一路上,他多次取出老妇浸泡过龙纹玉镯的药汁给“黑子”去嗅,“黑子”均无表现出特别反应。

由于路上遭遇沙暴迷失了方向,他进入了比惊云涧更为荒僻的原始丛林。徒步行走近四个小时,至傍晚时分才风停云静。又翻过一个山头,眼前的景象才渐渐熟悉起来,他看到了上次跟踪曾叔所到的那个山间平台。山脚边,蒋毅再次蹲下身,取出药汁引导“黑子”,这次“黑子”明显亢奋起来,原地兜了半圈开始往平台西北侧的峰峦上跑。蒋毅拽着绳子紧跟不舍,攀过陡峭的野坡,穿过茂密的丛林,顺着一条荒草半掩的小径来到一口黝黑的山洞前。

洞穴宽约三米,高两米有余,各个角度均有奇峰掩映,且洞口藤萝遍布灌木丛生,位置十分隐秘。蒋毅本能地驻足,掏出手电筒朝洞里照射,30米内不见尽头。“黑子”张大鼻孔吐出鲜红的舌头,既不进也不退在洞前不停徘徊,看情形,洞内有东西吸引着它,同时,似乎又嗅到某种危险的气息,显得异常谨慎。就在蒋毅决定跨进去查看的时候,“黑子”突然叼住他的裤腿,然后冲洞内连吠几声。

蒋毅安抚好“黑子”抬脚跨入洞内,为了查找真相,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决不退缩。手电光影中,处处峰林层叠巨石料峭,偶有短瀑倒悬浅溪纵横。走了约十几分钟,前方出现一条暗河,河面有百十米宽,水上烟雾渺渺,对岸的景象亦动亦静、亦真亦虚。河岸边巨岩耸立,有的绘着色彩斑斓的壁画,那些图案看起来煞是怪异,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化图腾或神秘的宗教符号。

“黑子”死活不愿再往前走一步,冲着河水使劲咆哮。蒋毅担心行踪暴露,从背包里腾出个空塑料袋搓成绳子把狗嘴绑起来。就在此刻,黑暗中闪出两个身披铠甲的巡逻兵,其中一个不知吼了句什么,另一个举起马刀朝蒋毅砍去。蒋毅听到背后的风声侧身躲过,顺势拽住对方的手臂用肘猛击其咽喉。那个巡逻兵闷哼一声翻倒在暗河里,另一名欲逃走,被蒋毅捉住,用枪抵住脑门:“姓曾的老头在哪里?”那家伙摇摇头,蒋毅把枪口使劲抵了抵,对方才仓皇地说:“被——被宗主关起来了。”

迫于威吓,那个巡逻兵找来一条竹筏,载着蒋毅和狂躁不安的“黑子”驶向暗河对面。至河中心,竹筏陡然下沉,暗流中涌出无数条满身肉瘤样貌凶残的灰蛇。蒋毅持枪刚要向灰蛇射击,竹筏便翻了。蒋毅和“黑子”一同落进暗河,面对灰蛇的围攻,“黑子”现出从未见过的狂暴,它挣断塑料绳的束缚一番拼命撕咬,随后试图把被灰蛇缠到水下的蒋毅叼起。

岸边传来一阵喧嚣,几十支火把先后燃亮。而竹筏很快浮出水面,巡逻兵匆匆爬上去,举刀照准“黑子”的脖颈用力砍去,寒光过后,一股猩红的血淹没了蒋毅沉浮不定的面孔。

风暴过后的天空清澈如水,一支车队迎着新升的朝阳逶迤行进,把长长的影子拖曳在金黄色的沙海中。

行驶在前边的是九辆警车,车内端坐着重装上阵的武警战士。凌晨时分,局里接到韩觉的报告,称经过侦查获知,行刺李均的凶手名叫叶子,系连环杀人案的主要疑犯之一。通过暗中追踪,在位于惊云涧东北侧的一口山洞内发现敌人巢穴。用韩觉的话说,那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地下王国”,居住人口至少在万人以上,初步考证那些人属契丹后裔,他们奉霍列日为神灵,有着严密的社会组织和等级制度,除学堂、医院、工厂和监狱外,还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长久以来,他们一直生活在封闭的环境中,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由于受到外界越来越大的影响(七老图山不断得到开发),以及地下资源趋于紧张,近年来渐行开放,部分上层成员已经学会使用手机等现代通讯联络设备,军队力量也因源源不断从黑市购进的枪支得到加强。接到报告后,几位局领导紧急碰了下头,决定增大后援队伍,并把情况通报给肃康警方,双方联合展开行动。为减少人员伤亡,原则上还是尽量“不战而屈人之兵”。

跟在警车后面的是一辆蓝黑色商务面包车,车身喷有“北疆都市报”字样,孙剑一边驾驶一边同坐在副驾驶位的萧雯逗乐,目光则时不时看向萧栎。本次行动,孙剑以完成爷爷和父母的心愿为由执意要求参加,当然,他还有个不太纯粹的动机,那就是接近并讨好萧栎。出发之前,他和萧栎一起把地下祠堂带回的《宗庙藏稿》与画卷交给省文物局,由专家组做进一步的鉴定和调研。

车厢中排坐着萧栎和燕秀。

由于王福胜劫持萧栎母子失利,在与警察的战斗中又受了伤,加之丁小秋逃脱的事情被宗主得知,后方当下正在加紧备战,光头被汪志得抽调回去,仅留下“蛤蟆”等人看管燕秀。“蛤蟆”不似光头那般精细,所以燕秀获得了脱身的机会,她在老龙的协助下逃出养老院,找到程代处长细细讲述了自己的遭遇。根据燕秀指认,队伍先行抵达肃康那家养老院,抓获“蛤蟆”及一干走卒。“蛤蟆”对非法囚禁燕秀一事供认不讳,并在警方威逼下供出其他参与者。

至于曾叔,“蛤蟆”承认他见过,也听说曾叔被同伙胁迫拷打,但不知目前身在何处,可能拿到龙纹玉镯去找副宗主了。萧栎问其副宗主在哪儿,“蛤蟆”有些支吾,一警员上前给了几纪拳脚,“蛤蟆”立即供述。在抓捕“蛤蟆”一众的过程中,萧栎在众多围观者中发现一个熟悉的影子,正待仔细观察,那人垂着头悄悄离开了。不过,燕秀告诉她那人就是老龙,还讲述了老龙数次施以援手的经过,言辞之中对这个人充满尊重和感激。

离开养老院之前,萧栎向院长索取了现有客户的信息备案,特地把老龙的资料复印了一份。此刻,她正靠在商务面包车的沙发座椅上仔细翻看那份材料。单看照片,老龙的样貌确与某人非常相似,只是姓名、年龄、籍贯和职业经历挂不上钩,而有关背景的描述,字里行间也看不出什么漏洞。一时难以搞清,也没心思继续深究,萧栎收起文件,拿手机再次拨了蒋毅的电话,仍旧无法接通。

车辆猛然颠簸了一下,最后一排座椅上躺着的男子忽地坐起身。他是报社的随车司机,和孙剑约定轮流驾驶,睁开惺忪的眼睛看看窗外,已进入戈壁地区,回望车厢,见燕秀正伸手拾取从她膝盖上滑落的笔记本。燕秀捡起笔记本,却没有立即起身,因为一张照片飘到了萧栎的登山鞋上。萧栎替她捡起,顺势看了一眼那张照片:“你很崇拜警察?”燕秀接过夹回笔记本里:“是崇拜英雄。他是警界能力最卓越也是最富英雄气的高级警官,虽然遭受了诽谤和打击,但这一点悲情色彩非但不会贬损他的形象,反而更能衬托他的正直和不凡。”

“你喜欢他?”萧栎歪着脑袋,口气有些试探的意味。“爱情需要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而崇拜本身就有距离。就像童话和现实,各自处在完全不同的空间。”就在萧栎打算收起那份“无谓”的敏感时,燕秀又说道,“不过,这个世界本就是多维的,如果梦想可以变成现实,我定会认真把握、好好珍惜。”言者也许无意,但在萧栎听来,这分明是对她当年执意选择离异的讽刺和诘责。不过她也没说什么,纷繁复杂的神情凝结为无声的苦笑。

车队抵达七老图山山门,剩下的路需要步行。按总领队的要求,孙剑、燕秀和萧雯包括报社司机四人需留下原地待命,因为他刚刚接到韩觉来电,前线战斗非常激烈,双方都有大量人员伤亡。但燕秀以“随警记者的使命”和“案件知情人的身份”执意跟随,总领队弄得没脾气只好勉强应允,令人给她穿上防弹背心扣上钢盔。孙剑和萧雯见状也要求参加,称来前大家说好了的,总领队以情况有变为由加以拒绝,见左右说不通,二人只得随司机乖乖留下。

因为脚上有伤,萧栎走在队伍最后,一路上她不停拨打蒋毅的手机。至惊云涧附近,后援队伍在山坡发现十几名先期抵达的武警战士,他们或仰或卧手中牢牢握着枪,衣服尚且完整,只是身上的肉不知被什么虫子啃得千疮百孔。萧栎注意到,战士们的头盔和衣物上都或多或少留下一些暗红色粉末,用手指捻起,嗅之一股咸咸腥腥的味道。与此同时,她还发现死者的皮肤在不停颤抖,似有东西在里面钻动。

她要来一把军用匕首,蹲在其中一名战士身旁,冲他腮帮上正在颤动并继续塌瘪的那块肌肉刺入,然后果断一剜。众人看到,鲜血淋漓的刀尖上挑出只怪模怪样的虫子,那虫子长十余厘米,赤红色带有一圈圈米黄色条纹,两翼敖生出许多扇状的突起,斑斑点点绚丽非常。其腹下多足,嘴巴非常大,几乎占据整个身长的四分之一,随着身体扭动,升满尖牙的口中吐出一块块未消化完毕的人肉。

“是花蝶娘!”萧栎把那虫子消灭,提醒众人道,“大家小心点,尽量不要靠近尸体,更不要碰触他们衣服和头盔上的暗红色粉末。”萧栎注意到,被咬死的十几名武警战士身旁并没有花蝶娘的尸体,也就是说,遭到袭击的时候他们很可能已经死亡,或者受了重伤。另外,花蝶娘素来以腐殖物为生,正是那些暗红色的粉末改变了它们的胃口,引诱其向活体生物发动攻击。

总领队摸出手机拨打韩觉的电话,提示无法接通。就在此刻,山间弥漫起一股红褐色的云雾,云雾过后,每个人身上落下一层咸咸腥腥的粉末。不多时,耳边传来一阵怪异的、细琐的杂响,听起来就像大水在慢慢浸渍干涸已久的土地。响声越来越大,终于,一条赤流从远处奔来,穿过草丛、漫过山岩,簇卷着林间厚厚的落叶。“不好,快撤,撤!”总领队脸色苍白地叫起来。随着赤流的逐渐接近,很多人都看清楚了,那翻腾不是根本不是浪花,而是不计其数的花蝶娘!

后援队伍摆脱花蝶娘的袭击,清除落在身上的暗红色粉末绕道行进,在一处峭壁下发现一口深邃的洞穴。直觉告诉萧栎,这便是敌人的巢穴所在。总头领留下20人在洞口待命,其余全部随其进洞。数十盏手电光柱在黑暗内纷繁交错,本就幽秘的洞穴更显得光怪陆离。十几分钟后大部队抵达暗河边,发现一处石滩里散落着几十具包着红裹头身披铠甲的士兵遗体,看情形是被韩觉所率那支先遣队给打死的。

这时,河对岸飘来一股烟雾,烟雾越来越浓,几米之外的人都看不清楚,而且有着刺鼻难闻的气味。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带着哨音的风声,随即四下发出刺耳的喊叫和凌乱的枪鸣,并伴有硬物噼里啪啦落地的杂响。萧栎循声抓住一根长条状的硬物,仔细看原来是支竹箭,尾端刻着看不懂的符文。“萧老师,快离开这儿!”燕秀跌跌撞撞跑过来,她颈下中了支竹箭,一手掩着伤口,一手拽住萧栎离开暗河,躲到三四十米外一块岩石后面。“你怎么样?”萧栎持手电帮她检查伤势,发现竹箭擦着防弹背心边缘射入锁骨处,鲜血已浸透里面的白色衬衫。

箭雨止歇,远方只剩后援队伍反击的枪声。萧栎吐出一口气,解开燕秀的衬衫小心拔出竹箭,然后取出随身携带的外伤药替她敷上,包扎伤口的时候,无意看到颈窝下方有件饰物,那是一只母子海东青玉佩,腹部刻有“百川归海”四个字。“百川归海?”萧栎不由自主念了出声来。“什么?”燕秀因疼痛而大汗淋漓。贴好绷带四周的胶带,萧栎从背包取出一只跟燕秀身上那只一模一样的玉佩,上面也刻着四个字:灵蛇之珠。

燕秀正在愣神,一张巨网从天而降,把她和同样毫无防备的萧栎罩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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