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云涧。
有节奏的木鱼声中,身披金帛的千手观音正端坐莲花台,满怀慈爱地俯望跪于蒲团上的白发老妇。
老妇微闭着眼睛,一边敲击木鱼,一边念念有词。木鱼声逐渐稀疏,最后停下,老妇的眼睛亦随之睁开,昏黄的眼珠里闪过几丝警惕和不安。她侧过头,屏息倾听外面的异动。不多时,果有一帮俗客跨入庙门。
来者是一小队警察,约十余个人,个个荷枪实弹威风凛凛,领头的是一位年轻俊朗的小伙,见老妇转过头来,他上前几步将两张照片递到对方眼前。其中一张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肤色暗晦,形容枯槁,脸上有条寸把长的伤疤,另一张则是只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龙纹玉镯。
“阿婆,我们是梓平市公安局的,我叫丁小秋。”这小伙神情严肃语气倒还和善:“麻烦您看一下,近几日,是否见到过这个人?”“她是个瞎子。”一位警员挤上前来小声说,“前几日我们到这儿查过了,没什么发现。”
丁小秋这才注意到对方模糊的瞳孔,收起照片四下看了看,然后问道:“这儿就您一个人?”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丁小秋又问:“您这么大年纪,眼睛腿脚都不好,怎么到这样荒僻的地方上香?”“丁警官。”适才那位警员提醒道,“她是在这儿修行的。”丁小秋瞥了他一眼:“多嘴。”
丁小秋早就看到老妇手里的木鱼,但他认为,即便是“修行”也难以作为合理的解释。因为此地位处深山,却无长年住人的烟火气息,虽说菩萨像后有一张简易木床,但被褥犹新,没有常翻常盖的迹象,门口架有炉灶,但岩石上的熏痕微浅,所形成的时间顶多不过六七日。
丁小秋边走边看,忽而啾了一下鼻子:“阿婆是不是患有什么痼疾,怎么这庙里一股硼砂的味道?”老妇答道:“老身腿脚不便眼睛不明,难免会有跌打损伤,这里偏僻没有诊所和医院,所以,只好多多备下以应不时之需。”
循着气味,果然在安放塑像的石台边找到一罐硼砂,揭开盖子用手指捻一些品尝,确为常见的医用硼砂。不过,在各类更先进的同类药物替代下,它正渐渐退出市场。再次把目光转向庙门,丁小秋看到了悬挂在树枝上的衣物和绷带:“阿婆既孤身一人,怎么会有男人才穿的对襟褂子?若被外人看到,恐怕有失体面吧?”
老妇一惊,但很快恢复镇定:“正因为孤自一人无依无靠,才到这古庙带发修行,此处荒僻,香火不旺供奉微薄,衣食能勉强维持性命已属不错,怎敢挑三拣四,讲什么体面不体面。”丁小秋上下打量老妇,果见其衣衫不整,糙陋寒酸,便不再多问,继续四下巡看。
忽然,他在一根拐杖旁停了下来,取起拐杖看了看搁下,眼睛瞄向拐杖上方一只四寸长的铁钉。铁钉一端嵌在石壁里,一端挂了盘由细草绳捆绑着的艾蒿。老妇握木锤的手开始哆嗦,她打开盘在蒲团上的腿想要站起来。
“丁警官,之前我们仔细查过,确实什么都没有。”讲话的还是刚才那名警员,他看看庙门外橙黄色的阳光,不无担心地说,“待会儿天一黑,路就不好走了。”“来一趟不容易,还是仔细些好。从这么高的山崖上掉下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附近就这一座庙,还什么都没有,难道是人间蒸发了?”质问完对方,丁小秋收回目光,继续盯着石壁上那只铁钉。
也许,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许只是出自职业的敏感,丁小秋踮起脚尖伸长胳膊,中指刚刚碰触到钉帽,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枪响。丁小秋的脚啪嗒放了下来:“出去看看!”在丁小秋带领下,一帮警察匆匆鱼贯而出。
老妇一条腿保持盘卧,另一条耷在蒲团下,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她抹去额前的汗珠,踯躅着站起身,走到东侧的石壁前,拿起拐杖勾住铁钉用力往下一扳,轰隆一声,石壁上徐徐开启一扇石门。
老妇站在门前,冲着里面的黑暗说:“他们已经走了。”黑暗里传来一个苍老低哑的回应:“已是第三波了,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来。”老妇拄着拐杖,弯腰捡取落在地上的那串艾蒿:“此地确实不能久留,今天夜里,我想办法带你离开这儿。”
丁小秋循着枪声追到一处陡崖下,见半山腰一丛灌木正剧烈摇动,遂令手下原地待命,他自己上去看看。攀至半腰,丁小秋从灌木里发现一只受伤的野狼,其身体瘦瘪大概很久没吃东西,口中不断冒出鲜血,朦着双眼奄奄一息。
经检查,伤口位于野狼的颈部,子弹射入很深。通过裂口大小和形状判断,不像是普通猎枪所为。抬眼望去,野狼身侧有串模糊的脚印逶迤向上,连接着山腰一座自然形成的平台。脚印显然是新近留下的,折断的灌木还在淌着白色汁液,丁小秋因此更加笃定,开枪者并非普通的猎手。
攀上平台,丁小秋瞥见老柿子树后闪过一个人,背景看上去非常熟悉。“王福胜?”丁小秋喃喃出他的名字,“他不是奉命保护名单上的成员吗,怎么会在这儿?”这个平台丁小秋之前来过,差一点因为蝙蝠群而丢掉性命。王福胜的身影令他感到其中必有猫腻,于是加快步伐跟过去。
追到老柿子树后,人影不见了,但现出一条荒草半掩的小径。顺着人趟走的痕迹,丁小秋曲曲弯弯走了数百米,来到一口黝黑的山洞前。洞穴宽约三米,高两米有余,居处深山密林,各个角度均有奇峰掩映,面向西北终年不见阳光,且洞口藤萝遍布灌木丛生,难怪之前数次搜山不曾发现。
丁小秋从背包里取出手电,只见洞穴内部极为宽阔,处处峰林层叠巨石料峭,偶有短瀑倒悬浅溪纵横。小心翼翼走进去,耳边的蝉噪鸟鸣被渐渐吞噬,唯闻泉水叮咚、风声簌簌。转过一个弯道,手电光线立即被无尽的黑暗吸收,所追寻的脚印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前方烟雾渺渺,所见景象亦真亦虚,亦动亦静。丁小秋感到不妙决定原路返回,可在撤退过程中,眼前陡然横出一道暗河,这在来时并不曾见到。周围的岩石也十分眼生,上面绘有色彩斑斓的壁画。
丁小秋凑近观察,发现那些画并非常见的仕女飞天、山水风景、宫廷舞乐或骑马狩猎,而是一些极为抽象和夸张的人或动物,其组合方式颇似某种古老的文化图腾或神秘的宗教符号。丁小秋觉得后背汗津津的:他迷路了!
就在此刻,远处竟传来喧嚣的人声。丁小秋想要躲起来,慌乱中不知撞到什么东西,一道石门轰然开启。他猝不及防摔了进去,尚未起身石门又轰然合上。他战战兢兢爬起,见所处的空间内亮着几只火坛,在岩石和火坛的阴影里,潜伏着一只巨大的蜘蛛。可能是受到惊吓,巨蛛的身体迅速崩裂,散为无数只小蜘蛛,后者潮水一般向四周退去,慢慢地,黑暗中浮现出一张枯槁的脸。
丁小秋仓皇后退,不慎撞翻一只火坛,手电筒亦随之落在地上。他掏出枪瞄准那张脸,但手若筛糠,准星来回偏移。正对峙着,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异响,他刚要转身,只觉得脑袋一懵眼前发黑,“噗通”倒在地上。
法医处。
阿文和阿武四仰八叉地躺在停尸台上,双目圆睁嘴巴微张,伤口的血液已经凝固,留在咽喉的两个指洞骇人地朝外爆张着。较之其他以类似方式死亡的受害者,他们的死相甚是不甘。
蒋毅斜坐在试验台边,左臂撑着桌面,右手持一张染血的刀片。那是一张普通的剃须刀片,上面沾有两个人的血,血渍已经干涸颜色发黑,但没留下任何指纹。此刻,他的眼睛冲着刀片,目光却没有焦点。
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很久,因为有很多难以解答的问题困扰着他:之前一系列死亡事件中的受害者,均与十二年前的文物盗窃案有关,均被列入凶手制定的“狩猎名单”,死前均接到辽代古尸的照片,死后喉间均留下诡异莫名的指洞,且除罗凯外,死亡方式均属“兵不血刃”。
随着调查深入,阿文阿武被列为嫌疑对象,并在蒋毅授意下关进黑屋子反省。如今,此二人突然横死暴亡。问题是,阿文阿武跟那件文物盗窃案毫无关联,自然也不在狩猎名单之内,之前也不曾收到死亡威胁,却偏偏留下了充满暗示意味的指洞。
他曾想过,或许是李均通过潜藏在警方内部的“耗子”杀人灭口,可这种断臂疗毒的手段并不高明,再说,警方尚未拿到切实的证据,如此急咄咄地动手未免太过草率,这完全不像李均一贯的做事风格。
他也曾想过,是不是一开始便弄错了,血案根本与阿文阿武无关,之前的种种线索不过是凶手炮制的烟幕弹。可二人若清清白白,何以招致无端杀戮?(当然,二人清白不了,至少在跟踪萧栎和绑架萧雯两件事上无法置身事外。)要知道,黑屋子的防守极为严密,凶手如此不计代价、甘冒风险地去做一件貌似无厘头的事情,目的绝不止杀人取命如此简单。莫非真应了萧栎所说的那样,他们找到了对付警方的有力武器,然后悄悄拧开了这只致命阀门?
此刻,专案组成员中只有萧栎在蒋毅身旁。她抱着胳膊站在停尸台边,一边观察阿文阿武的尸体,一边也在思考:对手似乎总能抢先一步行动,是他们太过聪明,还是这边的部署有什么漏洞呢?
法医的尸检结果很快出来了,在形成文件之前,他先向蒋毅做了简要的汇报说明:“陈立文和陈立武于分别死于03和04号监禁室,死亡时间在2010年9月10日下午18点左右,前后不超过二十分钟。二人死因亦基本相同,均属于颈动脉破裂造成的失血过多。尸体解剖显示,死者生前无严重器质性疾病,留在死者喉部的指洞也并非致命外伤,根据作案时间和方式判断,应系同一人所为……”
听完汇报,蒋毅把刀片搁回证物袋,一言不发地走法医室。
天已黑尽,局里的食堂正在开饭。蒋毅朝办公楼扫了一眼,摸出手机拨丁小秋的电话,后者手机仍处于关机状态,又拨王福胜的电话,系统提示暂时无法接通,最后他拨了韩觉的电话,后者正在通话中。
蒋毅停下脚步,他预感到要出大事了。身旁的萧栎刚要说些什么,韩觉的电话回过来了。听筒里的声音十分嘈杂,韩觉呼吸急促,言辞非常简短:“我现在翠坪山庄,这里有状况!”
蒋毅挂掉电话转往大门口:“我们去看看。”萧栎犹豫:“我去合适吗?”蒋毅目光焦灼,右手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左腕:“走。”三十多米外的办公大楼灯火初燃,某间房屋的某扇窗子里,一双眼睛正遥遥朝这边盯紧,看着他们先后钻入那辆银白色的皇冠Royal,然后匆匆驶离公安局的大门。
翠坪山庄。
蒋毅和萧栎抵达的时候,公墓门口挤满了围观的群众,几名警员正不耐烦的吆喝着打发他们回去。穿过人群,他俩看见陵园的制高点架起了数盏探照灯,光束摇曳,尘烟袅袅,碑林间不时传来掘石挖土的声音。
走近才发现,陵园中间那段发生几处塌陷,整体呈带状,前后延绵数十米,大的面积约有二三十平方,小的也有六七平米,塌陷的深度不等,浅的地方不到一米,深的地方达四五米。由于塌方,祭台损坏墓碑倒塌,不少地方骨灰盒都露了出来。
蒋毅知道,这公墓底下洞蜿蜒着一条防空洞,之所以形成如此严重的塌陷,估计跟几个小时前发生的地震有关。蒋毅登上制高点,走到其中一盏探照灯下,他发现最大的一个坑里,十来个民工模样的人正握着铁锹挥汗如雨,还有几个警员忙忙碌碌小心搬弄着什么。
见蒋毅过来,韩觉筛着一身的土从坑里爬出,喘着粗气向他介绍情况:“这些工人是民政局安排来的,应客户要求就死者的遗物进行搜寻和整理,我们的人在清理其他东西。”蒋毅看到,坑边放着几只网状的钢丝笼,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残缺不全有的还比较完整,想必是清理出的“其他东西”。
这时,有两名警员搬着一只笼子上来。蒋毅问:“笼子里什么东西?”“是蛇。”两名警员异口同声。蒋毅示意他们把笼子放好,然后蹲下身朝里面查看。借着探照灯的光线,他看到笼子里确有几条蛇在来回游动。那些蛇体型不大,仅拇指粗细,一米来长,圆头细尾。可能人多嘈杂的缘故,小家伙们显得躁动不安。
大概这些蛇体型比较小,笼子的网孔编织得甚是细小严密。蒋毅直起身,下巴挑向另外几只钢丝笼:“里面也是蛇吗?”韩觉道:“小笼子里面是,大笼子里不是。”蒋毅走过去一一查看,果然较小的笼内装着跟刚才一模一样的蛇,较大的笼子里分别装有青蛙、老鼠、鸡蛋之类,大概是那些蛇的食饵。
萧栎看到笼子后放有几只茶色的罐子,便问:“那是什么?”“是血。”韩觉进一步解释说,“已经查验过了,里面装的是动物的血。”“血?”萧栎皱起眉毛。蒋毅注意到了她的神色:“有什么不对吗?”正说着,坑里传来一阵喧嚣。回头看时,那些民工纷纷放弃劳作朝警员们围拢过去。
“凑什么热闹?散了,散了!”韩觉先遣散民工,又冲手下的警员喊话:“什么东西,弄上来!”民工们不敢多言兀自散去,警员们经短暂协商,由其中两名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搬上来。蒋毅看到,那是一只透明的玻璃罐,高四十公分宽六十厘米左右,狭口敞腹有点像常用的那种养金鱼的鱼缸,罐底盘着条细长的绳子,上端留个透有气孔的软塞。
蒋毅再次蹲下身,轻轻拂去罐体的尘土。没有钢丝网的阻隔,这次看得非常清晰,躺在罐底的并非绳子,而是一条蛇,跟钢丝笼里那些一模一样,只是它的身子更加娇小,又纹丝不动,才被误认作是条绳子。此蛇通体呈雪青色,间或有水白色花纹,脑袋两侧各生一只极小的、貌似未退化彻底的小耳,信子也比一般的蛇长数倍。
“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关于这种蛇的介绍,它的学名叫青斑银花蛇,也叫小青花或吊草绳,攻击性强且有剧毒。原产地在俄罗斯,我国东北也曾有发现,由于这种蛇经常在坟地出没,且鳞片非常坚硬,民间称作‘青甲虬褫’。”萧栎在蒋毅身旁蹲下来,盯着罐底那条一动不动的小蛇,“这种蛇的特点是嗅觉灵敏,爬行速度快,再生能力强。除此之外,它还有个最大的特点,即智商高,可以说,它是世界上最聪明的蛇。”
“它们有着相当好的记忆力,如果有谁伤害了它,它会记住这个人身上的气味,即便相隔几十年,也能从一大群人里准确地找到他。因此,不少国家的公安部门专门找来这种蛇进行培养和训练,以协助他们破获一些特殊的案件。”说到这儿,萧栎歪起脑袋敲了一下玻璃罐,“这条蛇想必是豢养者精心挑选出来的,定是同类中的极品。”
敲击罐体发出的声音,使邻近笼子里的蛇纷纷侧过脑袋,罐中那条却照样一动不动,跟死过去一般。
“这些蛇是谁养的,怎么养在这种地方?”蒋毅问站在斜对面的韩觉。韩觉朝身后招了下手,随即一个穿灰蓝色制服的中年男子跑过来,冲蒋毅大幅度地哈了一下腰,毕恭毕敬回道:“报告蒋大队长,我叫陈平,是这儿的守墓人。这些蛇是我最先发现的,只是我上班还不到一个月,究竟是谁养的暂时还不太清楚。”
蒋毅站起身,上下打量着他:“值夜班的就你一个吗?”“不,不是。”面对蒋毅审视的目光,陈平显得有些忐忑,嘴巴也变得不利索起来,“还有俩伙计儿呢,知道你们都还没吃饭,他——他俩买吃的去了。”
萧栎也站起来,近前一步:“那位姓王的师傅呢?”“他有几日没来上班,不知是生病还是不想干了,打手机也没人接。”陈平忽然拍了下脑袋:“对了,你们可以问问他,他在这儿干了二十年,环境熟得很,无论大小事没有他不知道的,这些蛇,没准就是他养的呢。”
正说着,两名男子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他们跟陈平一样身穿蓝灰色制服,概也是这所陵园的守墓人。二人把几大袋食物交到韩觉手里,其中一个年轻的喘着粗气说:“现在的大学生可真是的,前段游行把人肯德基的店给砸了,这会儿又扎了个满满当当,买这点东西还真不容易,排了好长时间的队哩。”
韩觉一边掏钱一边冲蒋毅干笑:“大家都在忙着,所以叫他们——蒋队还没吃饭吧?先来个汉堡垫垫肚子。”蒋毅没说什么,但眼神里带着批评的意味:“我不饿,分给大家吃吧。”韩觉又给萧栎,后者亦婉拒。韩觉尴尬之余巴不得赶紧离开,遂提着塑料袋招呼起仍在忙碌的其他警员。
年轻人见蒋毅比韩觉的官更大,忙上前敬烟。蒋毅摆手谢绝,尔后问道:“对于王师傅的情况,你俩谁更清楚一些?”年轻人用胳膊碰了一下身旁年长那位:“老周。”老周“哦”了一声,把钱收起来上前一步应道:“报告政府,我在这儿干了四年,时间虽长,可对老王的情况也不是很了解。你之前来过应该也知道,他这个人不喜欢跟别人接近,再说他那个样子,谁还不避鬼一样避着呀。所以,他干些什么,我还真的不太清楚。”
相比前者的拘谨,年轻人倒显得大大咧咧,抽支烟衔在嘴里,一手习惯性地拢着遮耳长发:“这个老王吧,按说人还是不错的,平时很照顾我们,就是话不多,脾气也有点怪。我跟他一个班儿,大多时间都是他在墓地里转悠,有时候还在这里过夜。总感觉这人神神秘秘的,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萧栎插口问道:“他有几日没来上班了?”“有个五六天吧。”年轻人琢磨了一下这个数字,忽然来气,把刚抽了一口的烟给丢掉,“你说这个老王吧,不来上班也不吭一声,害得我连个搭帮的都没,就是临时招人,一时半会儿也难有个结果啊。”
这时,韩觉从坑边过来,接过话茬道:“下午我抽空去民政局查过这个老王的资料,他全名叫王泉水,肃康人,自1989年建墓起至今干了快21年。这个人相貌其实还是很端正的,只因7年前遭遇一场火灾烧伤了脸,才搞成现在的样子。”
“不过……”韩觉欲言又止。“不过什么?”蒋毅拧起眉毛。“我按照档案里登记的地址到他家里了解情况,结果只见到他的妻子。他妻子告诉我,说老王早在7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死了?”包括萧栎在内,在场者无不大惊失色。蒋毅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嘀咕一句:“那现在这个老王又是谁呢?”
“现在正做进一步调查。”韩觉摸出手机拨了个号,放到耳边片刻又挂掉,叹气道,“小秋的电话还是拨不通,也不知他那边进展怎么样。”蒋毅把视线放回脚边的玻璃罐,脑海里反复回旋着几个疑问:这个假王老头儿究竟什么人?在眼下的案子中起着什么作用?与制造血案的凶手之间又是什么关系?此人蛰伏翠坪山庄多年,秘密豢养这么多蛇到底意欲何为?
蒋毅第三次蹲下身,右手拔出罐顶的软塞,似乎一切秘密就隐藏在这只小小的罐子里。他刚刚伸出左手,萧栎便发出警告:“不要碰它!”但晚了,蒋毅的手已经探进罐子里。一直处于“僵死”状态的小蛇噌地跳起,紧紧咬住了蒋毅的左手指。幸好蒋毅反应快,两下把它甩掉,又迅速扣上软塞。
“你的手——”萧栎神色紧张,她读过相关资料深知那蛇的毒性。“没事,带着手套呢。”蒋毅局促地收回左手,同时瞟了韩觉一眼,“蛇小牙浅,没伤着皮肉”。罐子里的蛇咬了蒋毅之后,变得异常亢奋,四下乱窜并伸直脖颈拼命顶撞软塞。见蒋毅站起身,它居然把长长的信子通过气孔探出来,朝对方的位置触探。那样子,就像禁锢已久的瘾君子忽然看到了毒品。
韩觉差人把玻璃罐抱到一边,萧栎则狐疑地盯着蒋毅,后者避开她的目光望向别处,无意发现不远处的一个小坑边停着两辆挖掘机,几名警员正在清理障碍物,甄选合适位置安放探照灯。
适才那名年轻人甚是有眼色,不等蒋毅开口询问,便主动凑上来汇报情况:“那儿有一个流沙墓,里面全是黑色的沙子,挖一锨出来沙子会自己流回去。听说底下埋着一个双头妖怪,邪气大得很,当年挖防空洞,为避免招惹它绕了个大弯呢。”
“不懂就别瞎说。”陈平立即纠正前者的观点,“此墓民间叫七煞妖坑,也叫鬼王坟,但埋的不是什么妖怪,而是一位辽国的宰相,据说这人犯了很大的罪过,皇帝令巫师给他下了咒,把他的灵魂禁锢在地下永远不能超生。由于设了重重机关,这座坟墓从来没人敢也没人能打开。”
老周附和道:“梓平一带的老人都这么说,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公墓刚动工那会儿,文物部门曾派人来勘探,结果证明下面确有地宫,只是出于种种原因没有发掘。不过,这次地震把坟墓损坏得比较厉害,于是文物局提请现场发掘。目前已得到上面的口头同意,正等批文送达呢。”
蒋毅沉吟片刻,对萧栎说:“我们去看看。”他刚迈出一步,前方坑里的几名警员便惊叫散开了。
借助这边探照灯的余光,蒋毅看到,坑中的沙土发生了剧烈塌陷,中间形成一个漏斗,四周的沙子正快速旋转着流入。一名警员撤退中不慎摔了一跤,被吸入漏斗转瞬没顶,仅剩两只手臂摇摆求救。
蒋毅快步奔过去,抓住那名警员的手臂使劲朝上拔,同时招呼韩觉帮忙。韩觉跳入坑内施以援手,但漏斗的吸力极大,拖曳救援者一起往下陷,沙土瞬间没至二人膝盖。其余警员见状,纷纷返回去帮忙。终于,失足警员被大伙七手八脚地拽出。
适才,蒋毅和韩觉先后奔往沙坑救人的时候,萧栎在玻璃罐边多停留了一会儿,因为某样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拣起那样东西看了一眼,又低头嗅了嗅,脸上满是疑惑。听到蒋毅呼救,她迅速把东西塞入皮包奔过去,却见警员已被救出沙坑,安放到安全之地。
参与救助的警员或蹲或躺,一个个惊魂未定,蒋毅和韩觉分工协作,一个清理伤者眼睛、鼻孔、耳朵和嘴巴里的沙子,一个按压心脏,做人工呼吸。萧栎上前大致检查了一下,那名警员面部和手臂小面积擦伤,但视网膜损坏严重,还好因窒息时间较短性命无虞,苏醒过来后被同伴送往医院救治。
沙坑停止塌陷,漏子渐渐抚平。后怕之余,萧栎取出一包湿巾递给蒋毅,言辞中不免带了些嗔怪的意味:“这么多年了,办事还这么冒失。”蒋毅接过,撕开包装分给韩觉和其他警员,返至原地才回应她的嗔怪:“你还在记恨十二年前那件事?”萧栎轻哼一声,语气却表明她仍然介怀:“你那是当机立断,我是妇人之仁,要恨也只能恨我自己,错估形势,让肚子里的孩子差点跟我当了冤死鬼。”
蒋毅刚要辩解点什么,一名戴眼镜的警员突然叫起来:“二黑子呢,二黑子不见了!”其余警员闻之四下巡看,随后证实的确少了一人。戴眼镜的警员抄起一把铁锹就往沙坑里跳,被蒋毅一把拽住。就在此刻,沙坑再度发生坍塌,边沿的土地也跟着大片大片崩垮陷落。大家反应还算迅速,纷纷撤退到五六米外,但一辆挖掘机翻进了坑中。
毫无疑问,“二黑子”的失踪与先前发生的那次塌陷有关,只是埋入地下这么久,即便马上找到他怕也生还无望了。戴眼镜的警员在同伴安抚下情绪稍稍稳定,抖着膀子不停擦眼泪,看来他与“二黑子”的关系相当要好。
蒋毅朝坑边看了看,问众人:“开挖掘机的师傅呢?”老周应道:“上头的批文没到,所以先回家吃饭了。”蒋毅又问:“谁会驾驶挖掘机?”见无人回应,他暗自握了握拳头,大步走到挖掘机旁拉开车门钻进驾驶室。
“老蒋!”萧栎匆匆跟过去,“你会操作吗?这可是救人!”“之前学过,不很熟。”蒋毅已经启动挖掘机,朝第一次坍塌的位置下放吊臂:“可再不动手,就没得救了!”其余警员愣怔片刻,纷纷拿着铁锹欲上前帮忙,但被韩觉喝止,——这种情况下,人多只会添乱。
萧栎发现,挖掘机工作起来非常吃力,也许跟驾驶者的操作水平有关,她还发现,铲斗挖出的沙子倒到一旁后,又慢慢流回坑里。探照灯在韩觉指挥下一盏盏打起,挖掘现场顿时亮如白昼。
萧栎在坑边选一块坚实的地方蹲下来,伸手挖一捧沙子仔细观察,发现那些沙子跟普通的沙子不太一样。首先颜色不同:前者为深黑色,后者多为土黄色;其次密度和粘性也不同,前者密度大粘性小,后者反之;最后,颗粒和形状不同,前者颗粒大边缘锐利,后者颗粒小边缘多为钝角。
大约挖到约四米深的时候,挖掘机的铲斗渐渐抬不起来,吊臂咯咯直响,像挂满了无形的巨石,最后竟俯身栽进坑里,周围的沙子迅速掩埋大半个机头!惊愕之下,在场者全部围拢过去,摩拳擦掌准备施以抢救。不料蒋毅从坑边爬出,一脸无谓地掸着身上的沙砾:“这沙子里有丰富的磁铁矿成分,而底下很有可能有个巨大的磁体,要想继续挖掘,必须换成铜质或木质的工具。”紧张到窒息的萧栎终于长长吐了口气。
就在此刻,七八个人提着工具箱从门口方向赶来,其中一个煞是眼熟。“孙剑?”蒋毅终于辨出他的身份,“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看到蒋毅,孙剑停下脚步称呼了声“蒋队长”,随即态度更加恭敬起来,因为他看到了萧栎。“萧老师也在这儿。”孙剑把工具箱加在腋下,一手扣起敞开的领子。萧栎微笑着点头示意。
“我爷爷的后事刚处理完,今天头一天上班,正好碰到局里有安排,所以就带着上头的批文过来了。”孙剑这话算是回答蒋毅的询问,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萧栎。有关孙健的突然病故,前往翠坪山庄的路上蒋毅已经介绍过,所以萧栎并未感到太大意外,她先向对方表达了惋惜和悼念,然后又问道:“你对这座陵墓的情况了解吗?”
孙剑点头:“这是一座铁砂坟,相传是辽国宰相李处温的墓地,不过因史料欠缺未得证实。89年夏天曾做过一次勘探,基本确定地宫就在地表下约6.9米的位置。在同级别的墓葬中,这座属于中小规模,面积仅有300-400平米,不过布局完整不曾被盗。考虑到当时的文物保护技术有限,省文物局没同意发掘。”
这时,又过来一队人,或扛或抬携着各类专业挖掘设备。孙剑从皮夹子里取出名片,分别递给蒋毅和萧栎:“这是我新印的名片,有什么事打我手机,我得去忙了,你们自便。”蒋毅应了声“好。孙剑的目光从蒋毅移向萧栎,在后者脸上停驻了片刻,匆匆离去。
“哟,考古科研处文物科副科长,还是个小头头呢。”萧栎的语气里带着七分赞许三分艳羡,“到底还是继承了祖父的衣钵,孙老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转头看去,孙剑正比划着给手下分派任务。蒋毅见身无旁人,压低声音道:“优秀基因是可以传承的,希望咱们的孩子也能子承父业,至少要比我做得出色。”
萧栎冷笑一声:“都接近不惑的人了还尽说孩子话,咱俩还有将来吗?”蒋毅脸上流露出难得的戏谑:“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萧栎朝挖掘现场走去:“那就再等十二年吧。”蒋毅自嘲地笑了笑,快步跟上。
沙坑边走近两个领导模样的人,大概是民政局的,通过孙剑和老周了解了一些现场的情况,然后招呼他们的工人联系吊车,尽快把埋在沙子里的挖掘机弄出来。但文物局专家眼中的发掘点并不在沙坑内,他们认为,这座铁沙坟属于典型的“半截瓮”,即地宫上端像锅盖一样扣着一大块弧起的岩石。
因为,在陵墓的建造者看来,拱形穹顶比平直的更坚固,也更能最大化利用空间。穹顶跟墓坑内填充的沙子一样也是铁矿石,正因为其无比强大的吸力,才使沙子牢牢待在墓坑里不易流失,即便被抛得很远也会慢慢流回去。
之所以发生坍塌,概是因为年代久远加之地震的缘故,穹顶出现裂缝或破洞,为避免进一步损坏陵墓结构保护文物和死者遗体,专家们决定寻找墓道,从墓门进入。
在专业团队的操作下,很快找到了墓道,又循着墓道顺利找到墓门。工人们发现,墓门前矗着一只铜铸的人尊,待它的脑壳从沙海中露出后,包括蒋毅在内的所有人全都愣在那里。因为它长了两双眼睛两张嘴,两只鼻子俩耳朵,两副五官以极其诡异的方式重叠着,正向众人发出阴寒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