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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皇灵神位

蒋毅从梦中惊醒,直起腰,只觉凉津津一身冷汗。抬头望去,糖人仍站在木柜的隔板上,没有丝毫移动的痕迹。看看表,已是凌晨五点多,原来自己过于疲惫,竟趴在椅子上不知不觉睡了几个钟头。

从前一天中午到现在未曾进食,蒋毅只觉得腹中饥饿,他到厨房找来两个馒头,所幸还不硬,刚掂起暖瓶倒上一碗开水,手机铃声便响了。来电显示为生号,接通后,听筒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是蒋队长吗?我是孙剑,有急事要见你,请您务必来一趟。”

天未大亮,不便通知萧栎,蒋毅只身打出租车前往罗马假日。这次开门的是孙剑,他往蒋毅身后看了看,眼睛里带着疑问。蒋毅知道他在惦着萧栎,却佯装不知:“这么急让我过来,是不是有什么发现?你爷爷怎么样?”

“萧老师,她怎么没过来?”孙剑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蒋毅跨入房间,目光在客厅里自然巡回:“她在家看小孩,出门不方便。”孙剑愣住:“她——有孩子了?”蒋毅未作理会,他的视线被悬于墙上的一张照片牢牢牵住:“你爷爷他——”孙剑瘪了嘴角:“我爷爷去世了。”

蒋毅沉默了几秒钟:“什么时候的事?”孙剑抽噎道:“昨天下午到傍晚一直好好的,吃过晚饭还让我陪他看书,没想到看着看着又犯起病来……”蒋毅在沙发边坐下来:“你爷爷从发病到去世,你一直在身边?”

孙剑为蒋毅倒了杯热水,在对面的沙发上就坐:“爷爷身边向来离不开人,平日都是张妈在照顾,昨天下午张妈家里有事,就一直由我陪在身边。九点左右我出去办了点事,前后三十分分钟吧,回来后见爷爷趴在书本上一动不动,还以为睡着了。细想又觉得不对,就喊了两声,没反应,扶起身子一看,见他嘴角流着血。我知道情况不好赶紧找医生,可已经来不及了。”

蒋毅端起杯喝了口水,凝望着墙上的遗照:“你爷爷可曾留下什么话?”孙剑双手托着额头,显出一副痛苦的神色:“自昨天中午爷爷醒来后就很少说话,但精神比较亢奋,他看了近三个小时的书,期间倒也没说什么,不过,弥留之际,好像听到他在念叨父亲的名字。”

蒋毅放下杯子,目光转向孙剑:“你父亲?”孙剑抬起头:“我父母是探险家,常年四处游走。搜索失落文明,探寻文物宝藏,挖掘未解谜团是他们最大的兴趣。六年前,他们去了医巫闾山,再也没有回来。”蒋毅:“去那儿做什么?”

孙剑迟疑片刻,才答:“寻找乾陵地宫。”蒋毅皱起眉毛:“乾陵?”孙剑解释道:“是辽景宗和萧太后的陵墓。史书记载,乾陵位于医巫闾山北段,只因金人灭辽后对其大肆破坏,所有地表建筑荡然无存,地宫具体所在遂成千古之谜。找到乾陵地宫,是我爷爷平生最大的夙愿之一。”

蒋毅不关心这个,转向自己更为关切的问题:“你爷爷看的那本书在哪儿?”孙剑早有准备,将搁在茶几上的一本线装书递过去。蒋毅接过翻看,见纸张已经发黄,大部分页面存在程度不同的缺损,封面和内文皆是横平竖直的方块文,乍一看接近繁体汉字,翻阅半晌,竟一个也不懂。

“这本书是我爷爷从古玩市场淘回来的。此书成于光绪二十一年,由高燮曾等几名御史根据清宫秘档和达斡尔人部族遗传精心整理而成,慈禧死后随葬于东陵。”孙剑介绍说,“上面的文字是契丹文。契丹文由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所创,后经耶律迭剌加以改造,沿用约两三百年。契丹文颁布以后,虽即刻在全国推广,但实际应用范围非常有限。”

“因为,契丹境内的汉人用不习惯,一部分统治阶级也视汉文为尊,真正使用的只局限于本民族血统最纯正的部落和皇室成员。所以契丹文记载的,往往包含有那个时期最核心最机密的信息,倘若吃透这种文字,将能揭开一系列重大历史谜团。可惜西辽灭亡后,契丹文化遭遇毁灭性破坏,契丹文遂成为几乎无人能识的死文字,我爷爷毕生苦研也只得十之五六。”

蒋毅继续翻着书:“这些文字你懂多少?”孙剑红了脸:“爷爷很少教过我,我也不曾主动留心,现在想来真是后悔。”蒋毅停止翻阅,目光盯住书页上的一团血迹。他想,这便是当日孙健最后阅读到的地方。

“这本书我能带走吗?”蒋毅把书合起来,在掌心拍轻轻了一下。孙剑应道:“当然可以,匆匆请你过来,就是要把这本书交给你。如果爷爷在的话,必会就研究所得与你共享。可惜,爷爷一去,想要解开其中的奥秘怕是难了。”

“我会想办法的。”蒋毅看看表:“如果没其他事,我就先回局里,回头再到殡仪馆为你爷爷送行。”孙剑目光闪烁欲言又止。蒋毅感其言之未尽,但也不好多问,只能起身告辞:“多谢你,还有你爷爷。”“不客气。”孙剑与之握手,动作依然慢了半拍。

幽静的楼道里,手机又响了。蒋毅按了接通:“小秋,情况怎么样?”丁小秋轻声低语:“目标(曾叔)已经锁定,正前往七老图山方向。”蒋毅吁出一口气:“继续盯着,切不要打草惊蛇,我马上过去。”

七老图山是断块山地,属燕山支脉。西北起自白岔山,东南接努鲁儿虎山,平均海拔1000一1200米。其西南侧有个“惊云涧”,山势陡峭、气流诡谲,因常有云雾从天直坠而得名。

此处离梓平约130公里,离肃康则只有2公里,是目前丁小秋一行跟踪曾叔的最新位置。蒋毅和分兵另一路的韩觉会合后,抄近道穿越数十公里戈壁荒漠赶至惊云涧。把车停在山麓下,步行至谷口,但见浓云瀑布般从天而降,直坠谷底又翻腾而起,景象煞是壮观。

蒋毅拨通丁小秋的手机询问情况,后者称目标仍在往深山行进。蒋毅叮嘱他不要轻举妄动,看看目标究竟与谁接头,如无意外发生,一切等他和韩觉到了再说。由于谷涧幽深、雾障弥漫、腐殖遍地、戾气丛生,这一代尚未开发常年人迹罕至。蒋毅等紧追慢赶,还是花了一个多钟头才会上丁小秋。

“人呢?”蒋毅气喘吁吁地问。丁小秋抬起手臂往右上方指了指:“在那儿。”顺着丁小秋所指的方向,蒋毅发现背着褡裢的曾叔正努力攀上一座陡峰。丁小秋心生疑窦:“他不会发现了我们,故意带我们兜圈圈吧?”蒋毅做了个手势,韩觉立即带一队人尾随曾叔而上。然后,蒋毅根据山势,带丁小秋和其余人员从侧面斜插过去。

虽近正午,谷中却因浓云蒸腾、密林丰茂而异常阴暗,加之草深过膝腐骨残露,不时有刺猬松鼠之类的穿梭其间,行走起来格外艰难。山峰半腰有一座自然形成的平台,约百十平方,北靠峰脊,东西南三侧皆是陡崖。曾叔攀上平台,警惕地四处张望,然后走近峰脊下的一颗老柿子树,找块山岩就坐。此时,太阳移过对面的山峦,将一缕金光投入深谷,好像幽暗的舞台上忽然亮起一盏追光灯,正巧将曾叔笼罩。

韩觉一行在柿子树以南约20米的平台边停下,匍匐在灌木丛里,蒋毅则和丁小秋一干人隐藏在平台东侧的一块巨岩后,位置较前者略近。等了几分钟,接头者仍未出现,蒋毅猜测,对方是怕曾叔引来警察,正在暗中观察形势。

“你是在哪儿盯上他的?”蒋毅低声问。丁小秋用枪管顶了一下帽沿:“是小刘和小岱提供的情报(奉命监控翠坪山庄的民警)。昨晚九点左右,曾叔到翠坪山庄找守墓的王老头儿,可王老头儿当天上的白班,于是曾叔就给他打电话,谈话内容被我们的人听个正着,这才一路跟过来。”

蒋毅嗯了一声:“他们说什么?”丁小秋冲埋伏在另一侧的韩觉做了个手势,嘴里答道:“好像交换什么解药。”蒋毅皱眉:“解药?”丁小秋点点头:“是。他们在电话里主要确定了约见地点,有关解药之事没讲太清楚。”二人交谈的时候,眼睛一刻也未离开曾叔。就在丁小秋话音刚刚落定,一身披黑斗篷,头戴金色狼头面具的人从柿子树后走出,此人枯瘦矮小,脊背佝偻,一条腿跛着,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看到他,蒋毅不禁联想到曾叔笔筒里的那个糖人。

曾叔立即向他走过去,嘴里说什么听不清楚,但动作幅度很大,看样子比较激动。老者也不解释,待他发泄完毕,伸手递过一只小瓷瓶。曾叔接过瓷瓶,打开盖子嗅了嗅,报以质问的姿态。

黑斗篷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曾叔显得异常狂躁,一个劲儿地破口大骂。黑斗篷震怒,狠狠给出一拳,曾叔几乎凌空飞起,翻滚五六米到离蒋毅不远之处,其身后的警员纷纷进入战备状态。

“看不出,这老头儿还是个世外高人。”丁小秋轻声赞叹道。曾叔跌破了脸,褡裢也丢在一旁,他晃晃悠悠站起,拍拍身上的泥土开始冷笑,直笑得那个黑斗篷不知所以然。笑罢,曾叔从褡裢里取出一样东西,托在手中。那物迎着太阳,璀璨夺目的光芒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须臾,太阳被翻腾的云雾遮蔽,阴影里只剩下一道白中透绿的光环,莹莹闪闪、摄人魂魄。

曾叔开口了,这回的话蒋毅总算听个清清楚楚:“你留一手,我也会。实话告诉你,这才是真的龙纹玉镯。不信,回去仔细瞧瞧老王带回的那只。我数到三,你把剩下的解药交出来,否则,我就让这玉镯粉身碎骨,你永远别想得到!”

黑斗篷也哈哈大笑几声,朝曾叔步步近逼:“敢跟我玩花样,也不掂量掂量你自己!拿来给我!”曾叔步步后退:“一!”黑斗篷继续逼近:“识相的,我可以留你一条命,如若不然,别怪我心狠手辣!”曾叔继续后退:“二!”黑斗篷停下,曾叔也停下了,他身后已是陡崖无路可退。

“三!”曾叔高高举起右臂,作出玉石同焚的架势,“就让一切如此了结吧!”蒋毅示意韩觉立即行动,自己也持枪从岩石后闪出。就在此刻,啪的一声枪响,曾叔的身子猛烈颤动,玉镯由惯性向前甩出。黑斗篷轻身弹起敏捷旋身,将玉镯牢牢抓住。

“不许动!”黑斗篷双脚落地时,所有警察已冲上前,将他团团围住。“动作好快啊。”黑斗篷扫视一周,继而讥诮伏于地面的曾叔,“看来,我还真是高估你了。”曾叔背部受伤,嘴角淌着血,回望蒋毅时目露愧疚之色。

蒋毅示意丁小秋把曾叔扶起,拨开两名警员走近黑斗篷:“把面具摘了吧,既是旧日相识,何必遮遮掩掩。”韩觉乘黑斗篷不备,从侧后方发动袭击,试图夺取龙纹玉镯。不料那老者相当机敏,凭借风声断明方向,抓住袭击者手腕顺势一牵,同时用脚勾其右小腿,韩觉脚下一软单膝跪地。

其余警员见韩觉吃了亏,纷纷一拥而上,黑斗篷很快撕开豁口。见对手意欲逃走,蒋毅上前抓住其飘摆的斗篷,双方展开激烈搏斗。蒋毅年轻体健,老者功力深厚,起初二人互有得失各执进退。四五个回合后,蒋毅渐渐处于下风。

忽然,又是一声枪响。玉镯从黑斗篷手中飞出,在蒋毅指尖碰了一下改变方向,朝曾叔飞去。曾叔推开丁小秋,拼力捕捉划过肩头的龙纹玉镯,可惜地处平台边缘,脚下失衡竟和同玉镯一同坠下西侧的山涧。

黑斗篷被冷枪射中,捂着右腕纵上巨岩。见众警察群起攻之,匆匆甩出一团红色粉末。那些粉末一部分粘附到蒋毅、韩觉、丁小秋及其他警员身上,一部分随风在空气中弥漫,到处散发着一股咸咸腥腥的气味。不多时,浓密的黑云从四周滚滚袭来,渐渐遮蔽太阳光线,整个山谷变得漆黑如夜。

不知谁先叫起来:“蝙蝠,是蝙蝠!”紧接着响起噼噼啪啪的枪声,再然后是混乱的扑打和惨叫。待光明重新降临的时候,平台上横七竖八倒满了人,个个衣衫褴褛血肉模糊,而巨岩上的黑斗篷早已无影无踪。

一只鸽子飞越荒漠戈壁,穿过夕阳将尽的城市上空,从燕秀视线的余角掠过,在一栋大厦的窗前来回盘旋。

窗户打开了,鸽子旋身飞入,落在一个女人的掌心。女人从鸽子脚爪上取下一张字条,展开看了,神情尽显错愕。但更加错愕的是窗户斜对面的燕秀,她隔着双层玻璃看到那个女人时,竟恍若看到镜中的自己!尽管发型和衣饰不同,妆容也有很大区别,但五官几乎一模一样!天底下居然有跟自己长相如此接近的人?莫不是近日过于疲惫造成的幻象吧?燕秀闭目凝神,好让自己平静下来,几秒钟后再看,只听“哐啷”一声,太平间的铁门开启了。

燕秀警惕地转过身,见一穿太平间工作服的胖女人提着一只饭盒进来。来者看上次送的饭菜仍然未动,便冷哼一声,瓮声瓮气道:“跟尸体一块儿呆久了,还真把自己当做死人。死了也好,免得老娘再受这晦气的差遣。”

燕秀知道她是李均的走卒,自顾在靠墙角的木床边坐下来,看似无心自语,实则反唇相讥:“有些人虽然死了,但凛然正气铁骨铮铮,清誉长留人间,有些人虽然活着,却奴颜卑膝人格丧尽,早已臭不可闻。”胖女人浅薄,竟听不出弦外之音,打开饭盒置于床头:“想死,恐怕没那么容易。李总有命令,让我看着你把饭吃了再回去交差。你是自己来,还是我帮你?”燕秀把脸瞥向一侧。胖女人捋起袖子,抓一把米饭混着饭菜就往燕秀嘴里灌。燕秀拼力挣脱,挥手把盒饭打落在地。

胖女人经燕秀刚才那一推,失去平衡摔了一跤,骂骂咧咧爬起来,刚抬手要打,一个声音喝止了她:“住手!”胖女人停在那里,转头看去,见主子站在门口,极善察言观色的她不敢造次,忙收起余怒悄悄溜走。来者正是李均。他看看地上的饭菜,捡起饭盒挑在手里:“听闻燕秀小姐人如其文,既端庄优雅,又清丽隽秀,颇有不食人间烟火之高洁,想不到发作起来亦如世俗凡人,此情此景还真是难得一见。”

燕秀轻弹着衣服上的饭粒:“本就是凡俗之人,何劳李市长谬赞。相比之下,你才是人中龙凤,梓平数十万之民众无不仰望尊崇。奉劝李市长吝惜声名,不要继续为难我一弱小女子,免得此事传扬出去,有损你的尊严和体面。”

李均斜睨着她:“你怎么知道警察正在找你?”燕秀冷冷一笑:“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均走到窗边,望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人生在世,忙忙碌碌数十载,无非满足各种欲望罢了,身在红尘,你我都不能免俗。就好比名望,明知道它是虚的,却还是要为其所累。”

“像我这样的人,越到垂暮之年,名声尤要顾及,可想要的东西却在你手里;而你如今风华正茂,所要追求的正是我曾经追求过的东西,手里现在大把大把的。”李均转过神来,满含深意地望着燕秀,“古人云,智者随缘而处、顺势而为。如果你能给予我想要的,那么你所追求的一切,便会以最快的速度尽然实现。”

燕秀断然回绝:“我早就说过,照片没有备份。”李均点点头:“这个我相信你,所以,我现在就可以放你出去。”燕秀不可能不起疑:“李市长一番辛苦点拨,不会就这么轻易放了我吧?”李均狡黠一笑:“跟聪明人合作就是痛快。见了蒋大队长,你一定知道该怎么说。”燕秀拒绝得直接:“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说惯了真话,最不擅长的就是说谎。所以,这个忙帮不了你。”李均警告得狠毒:“我这个人你也知道的,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过放纵,以至于手下的人疏于管教。万一他们意气用事,不小心……”

“李市长。”燕秀打断对方的威胁,“你为官半生,不会不知道‘贪欲无度牢狱自筑’这个道理,凡事求人不如求己,要想扭转局面,还得从清心自省开始。如果你利令智昏一意孤行,只会多行不义必自毙,落一个罪行昭昭天下皆知的下场。”

李均摇头:“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燕秀凛然:“孤身入世,本无牵挂,以死为生,何所畏惧。”李均盯着燕秀的脸,忽然瞳孔一亮,他近前两步,将嘴附在燕秀的耳边:“你不出马,我照样有办法。不过,我是不会让你死的。我要请你看场好戏,这场戏将十分精彩。”说完李均把饭盒丢回地上,背着手扬长而去。

夕阳漫过城市的轮廓,渐渐坠入烟雾缭绕的惊云涧,残余的热度仍然把山野烫出一片绯红。

曾叔从黑暗中慢慢醒来,只见自己身着单衣,躺在一张蓬有帐幔的大床上,下垫羊绒毡毯,上覆锦花棉被。借助油灯闪烁的火苗,他发现这是一间全封闭的屋子,约三十平方,内置各类陈旧但造型和工艺相当考究的清式家具。房间里香气宜人,极像旧时女子的绣房。

曾叔欲挣扎着爬起来,右腿却动弹不得,稍一使劲便疼出一头冷汗。他喘息片刻,再次努力,终于坐起身来,伸手一摸,方知道右腿的胫骨折断了。他拉开帷帐,穿上鞋子单脚撑地。

床边有一梳妆台,他看到镜中的自己枯瘦如柴、伤痕累累、须发凌乱,浊目如灯,仿佛刚刚逃出冥界的游魂。这才渐渐忆起自己因抢龙纹玉镯而坠下山涧,然后昏迷不醒,身躺此处概是有人所救。环顾四周,不见外衣和褡裢,一直握在手中的龙纹玉镯也无影无踪。

曾叔单脚撑地扶着墙缓慢行走,遍寻各处未有所得,正在焦灼,忽闻一阵异响,侧耳细听,似乎有人在敲击木鱼。他一颠一跛地循声而去,却始终找不到房间的出口。困惑间,无意瞥见立柜后的墙面有一神龛,里面端放两个木制灵牌,攀龙附凤精美非常。

由于光线昏暗,牌位上的字看不清楚。曾叔遂取过油灯仔细分辨,见上刻两列繁体大字,分别为“大清孝恪愍皇后之位”和“大清恭宗愍皇帝之位”。曾叔不曾熟读史书,难以通过谥号判断仙逝者为何人,但能供帝后牌位者岂属寻常之辈?

慌乱中,曾叔不慎撞翻一铜质烛台,外面的敲击声戛然停止。须臾,身侧墙面轰隆隆开启一扇石门,随即有风吹入,油灯火苗来回飘忽,亮光中有一黑影逐步接近。

待适应光线之后,曾叔见那黑影原是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老妇步履蹒跚地走到曾叔身旁,用浑浊的眼球看了他片刻,忽然屈身下跪,同时口中喃喃有声:“老身代郭布罗氏向恩家叩头了。”

恩家?曾叔大为不解:自己落难蒙人所救,怎成为旁人恩家?欲搀起对方不料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却被老妇搀住。

老妇:“曾先生腿伤未好,还是躺床上养着吧。”曾叔更显诧异:“你怎么知道我姓曾?”老妇关好石门,将曾叔扶回床上盖好被子,这才解释道:“按清室祖制,负责守卫东陵的须为满洲八旗兵,但慈禧太后打破惯例,特赐一汉臣龙虎双星金章,将其所属部众编入满洲八旗,参与卫戍皇陵,这位汉臣便姓曾,系曾国藩的旁系血亲。”

说罢,老妇从衣袋摸出一枚金质勋章,展示片刻交到曾叔手里:“这是我给你换洗衣物时发现的,现在物归原主。”曾叔先往怀里摸了摸,尔后接过那枚金章,捧到嘴边亲吻了一下,诚挚地道了声谢谢,将其存入贴身的衣袋:“你说得没错,我确是曾家后人。只可惜落魄至此,实在愧对祖宗。”

“只是——”曾叔依然迷惑不解,“你搭救了我的性命,为何称我为恩人?”老妇从衣袋取出龙纹玉镯,放在手心细细摩挲:“此镯乃郭布罗氏先祖所固有,自辽亡至今丢失已数百年,十几代人苦苦追寻未有所得,今借先生之手重见天日,当然是恩人。”

曾叔端详老妇脸庞,似乎刚刚觉察出什么:“大姐看来有几分面熟,不知在哪儿见过。”老妇应道:“我在梓平市郊开了个小店,租书卖报为生,与先生有过一面之缘。”曾叔恍然忆起,又问:“那么你的眼睛——”老妇避重就轻道:“老眼昏花多年,看人不清辨物不明,所以权当自己是个瞎子,瞎子好啊,诸事不问免遭是非。”

曾叔听得出,老妇言辞之间有所保留。其知龙虎双星金章之掌故,又自称龙纹玉镯为祖上拥有,且在荒山深处有秘密居室,还供奉皇帝皇后之灵位,身份必定不寻常,因此进一步试探道:“大姐只是眼睛不好而已,并不是瞎子,故意装瞎可是在避讳什么人?”

老妇苦笑着摇头。“刚才听到外面有敲击木鱼的声音,可是大姐在诵经?”见老妇默认,曾叔又问,“从梓平到肃康两百多里,舟车劳顿不说,还要步行十几里险道,大姐眼睛不好还要这般千辛万苦,不会只为了到这深山吃斋念佛吧?”

老妇举目望向神龛里的牌位:“你可知那两位尊驾何人?”曾叔摇头:“不清楚。谥号看起来很陌生。”老妇叹了口气:“大清恭宗愍皇帝乃是末帝溥仪,孝恪愍皇后乃是郭布罗-婉容。谥号是几年前居于北京的爱新觉罗家族后人给上的。”

曾叔似乎明白了一些:“这么说,龙纹玉镯是婉容皇后家族的东西。”“严格讲,也不完全是这样。”老妇摇摇头,“说到玉镯的来历,还得从传国玉玺讲起。”曾叔又糊涂了:“传国玉玺?就是传说的那块和氏璧吗?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老妇眯起眼睛,仿佛正从脑海深处搜索那些几乎被岁月磨灭的记忆。数秒钟后,她恢复原态,并娓娓道来:“传国玉玺原是一块稀世玉璞,秦始皇得到之后,命人上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以示皇权天授。该玺自秦汉至魏晋再至隋唐,每一次消失与重现都会引起一阵血雨腥风。”

“五代时,玉玺落入契丹人手里。萧太后不愿再起风波,遂将它一分两半,一半雕成了海东青,赏赐给当时的皇太子,一半雕成龙纹玉镯,赏赐给未来的皇后,双方秉承恩泽世代沿袭。”

“大辽灭亡后,皇族后裔为躲避金人追杀不得不隐姓埋名,其余契丹人也流散各地,其中大部分辗转至蒙古,成为他们的一个部落,清时编为镶黄、正黄和正白三旗,解放后称达斡尔族。”

曾叔搔搔稀疏的头发:“我虽不曾通读史书,却也知道,耶律大石所建的西辽便葬于蒙古人铁蹄之下,蒙古人向来凶残霸道,怎么会容下这些异族?”老妇捡起地上的烛台放至原处,缓步走回床边:“先生有所不知。契丹和蒙古人的祖先都是东胡人,东胡因匈奴而裂,分化为乌桓和鲜卑。”

“其中柔然鲜卑被突厥击败,分为南北两支,南支逃到辽河上游,成为后来的契丹人,北支逃到外兴安岭以南,成为后来的蒙古人,说来双方也算同宗同族。在多数契丹人眼里,辽自天祚帝而亡,耶律大石因忤逆犯上通敌卖国,是契丹民族的叛徒。”

前后一分析,曾叔总算略有所悟:“照大姐的意思,郭布罗氏是契丹后裔,出自辽亡后投奔蒙古的那一支。”

“正是如此。”老妇点头认同,“只可惜龙纹玉镯在兵荒马乱中不知所踪,虽不断有人苦苦寻找,但数百年来仍杳无音讯。后来,听说沈殿英在慈禧太后的定东陵里盗得,却也只是传闻。本以为此镯将永逝尘烟,想不到三日前,在山脚边的树丛里遇到你,当时你浑身是伤陷入昏迷,我听到枪响知你受难便匆匆将你救起,然后从你手中发现了它。”

“从定东陵发现龙纹玉镯,我也听父亲说起过。实不相瞒,当年正是我祖爷爷引沈殿英一伙进的东陵。”提起这件事,曾叔不免面露愧色,“大姐想必也知道,八旗兵由满人统领,我的先祖是汉人,因而屡遭排挤,一点点被驱出权力中心,到宣统年间的时候,几乎成为任人差遣的杂役。”

“另一方面,自甲午战争后,朝廷财政支出日渐困难,守陵者的生活待遇大不如往前。加上时局动荡,很多人开始筹划新的出路,甚至有人监守自盗。八旗兵解散后,我祖爷爷带领全家到了北京,偶然结识当时还是直鲁联军35师参谋长的谭温江。”

“正是这个人,在后来沈殿英盗掘东陵的时候,献出了我祖爷爷,说他在光绪二十一年参与重修定东陵,对其结构非常熟悉。于是,沈殿英抓来我祖爷爷,一番威逼利诱,使他做出后来遗恨千古的蠢事。据我父亲讲,沈殿英从慈禧太后的棺椁里盗得龙纹玉镯,派人贿赂正欲追究他的蒋介石,随后便不知去向。”

老妇收起玉镯,拿剪刀修剪着油灯的灯芯:“世事弄人罢了,先生不必自责。”曾叔布满伤痕的脸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大姐在梓平有所营生,为什么还要千辛万苦来到这深山?”老妇听曾叔如此一问,又情不自禁望向神龛里的牌位:“婉容皇后自幼常到居于肃康的姨娘家玩耍,一次贪玩误入深山遭遇猎豹袭击,危难之下发现这口古庙,便匆忙躲了进去。”

“她向菩萨祈祷,如能逃过此劫,必重修庙宇,为石像塑以金身。结果菩萨显灵让她逃过一劫。在重修庙宇的过程中,工匠们偶然发现庙侧有间密室,打开后,里面有两担金银财宝,八百副铠甲,墙上还刻了几行字。”

“原来,这密室为辽将耶律大石所建。他被金人所困,无意撞入山中古庙,脱险后,造此密室留下财宝铠甲,言称’他日入室者若为契丹人,当取财宝和铠甲力御金贼,菩萨必佑其成;若为番邦异族,需即刻退出且要三缄其口,否则必遭天诛地灭。'”

“婉容差人取走财宝和盔甲,除去墙上的字迹,并再次向菩萨祈祷,如能实现愿望,她将皈依佛门,永远在此修行以古佛青灯为伴。”曾叔问:“什么愿望?”老妇迟疑了片刻:“这我就不清楚了。”

曾叔挺了挺身子:“然后呢?”老妇重新坐回床边:“婉容17岁入宫,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皇后,也是命运最为悲惨的皇后。她入宫不久便遭遇冯玉祥逼宫,只好跟着溥仪东奔西走颠沛流离。因为不得宠,加之国运不济,她受尽冷落和侮辱,以至于疯疯癫癫。婉容皇后死的时候只有40岁,被一张草席裹了葬在延吉的南山脚下。”

老妇用衣袖擦去腮边的泪水,接着说:“我不忍她孤零零客死异乡,就找到她的尸骨进行火化,然后安放于此,每年来此祭奠。这里的家具完全来自旧宅,摆放的位置也跟出阁前一模一样。深山古庙木鱼青灯,也算还了她曾经许下的愿望。”

曾叔怔呆呆地:“她的愿望实现了?”老妇沉默不语。曾叔若有所思,忽而变得严厉起来:“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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