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一声,铁门打开了。
中年女子走到一列存放遗体专用的冷柜前,打开编号为009那格,柜门开启,里面弹出一块长约2米的不锈钢板,上面躺着一具覆有白色床单的遗体。
中年女子拨了拨遗体脚趾上的牌牌,以示身份确定无误,然后甩着钥匙走到门外候着。铁门关闭后,室内的空气霎时阴冷起来,萧栎情不自禁裹了裹外衣。
蒋毅掀开白色床单,却迟迟不忍目睹床单下的尸体。这个不甘命运遭受摆布的汉子前一天还雷霆万钧叱诧风云,如今他倒下了,全身赤裸地躺在这狭窄冰冷的柜子里,曾经的威严、自信全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具僵硬麻木的躯壳。对于这样的结果,蒋毅感到难以接受,他相信罗凯也一定会死不瞑目。
而事实却那么出人意料,蒋毅发现,此刻的罗凯双目紧闭,神态安详,看不到一丝折戟沉沙的悲哀和壮志未酬的遗憾。虽然工作人员会对逝者进行仪容整理,但这种神情真实自然毫不生硬,看不到明显的人工修饰痕迹。
萧栎掏出随身携带的胶皮手套戴好,触摸了遗体喉咙处的两个指洞和胸前留下的子弹创伤,又扳起脊梁查看背部伤口,情况与丁小秋的描述比较相符,确属腹背受敌。“老蒋,有个问题,你得老实回答我。”萧栎忽然问道,“罗处在世的时候,有无跟你讨论过内鬼的问题?”蒋毅点头:“谈过。”萧栎嗯了一声继续问:“他早就知道谁是内鬼,对吗?”蒋毅不解地眨了下眼睛。萧栎:“你只管说,这儿没其他人。”蒋毅又点点头:“我们在李均手下安插过特情,通过特情提供的线索,我们知道内鬼的代号为耗子。”
萧栎:“谁是耗子?”蒋毅垂着眼皮:“都知道了何必再问。”“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萧取出医用镊子和药棉,开始仔细检验背后的枪伤,“如果真的是他,很多事情便顺理成章了。”蒋毅挑起眉毛:“哦?说说看。”
萧栎:“十二年前,一直势如破竹的案子突然发生转折,古尸被盗,国宝遭劫,所有线索全部中断。当时专案组成员也是五个人,罗处负责总体调度,你主抓疑犯审讯,我到档案馆查找相关历史文献,挖掘墓主身份,剩下两个周锦荣和王福胜,前者协调与政府各部的关系及对外宣传,后者跟进文物和古尸鉴定,并负责把鉴定完毕的文物送往进京。”
“后来,王福胜在进京途中遭遇不明身份者跟踪,要求局里紧急支援,罗处立即抽调周锦荣前往协助,并联络当地警方给予支持配合。奇怪的是,当地警方始终没有联系到王福胜,而一向谨慎的周锦荣却从高架桥上失足坠死,由于孤立无援,导致王福胜等在大批劫匪面前陷于被动,最终护卫组一行四人,只有他活着回来。”
“王福胜回来的时候遍体鳞伤,赚取了不少人的眼泪和同情,那些伤痕不仅为他洗脱监守自盗的嫌疑,还避免了一系列过错追责。现在看来,不过是精心策划的苦肉计罢了。从那时起,他就跟犯罪分子互相勾结,一次次破坏我们的行动计划。确定了耗子的身份,就不难解释周锦荣的意外死亡,国宝被劫及随后发生的古尸遇窃事件。”
“案子陷入僵局之后,罗处并未就内奸进行深挖,敌人也未再有任何举动,这种‘默契’一直保持到最近发生的连环杀人案。其实,长达十年多的平静只是一种假象,双方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新的机会,终于,突然发生的某个状况点燃了新的导火索,杀手出现,专案组随即重建,这一系列转折和变化中,耗子必定功不可没。”
“通过此事我们可以形成两个推论,一,罗处早就知道耗子的身份,二,之所以没把他挖出来是要加以利用。正是基于这两点,罗处才安排他搜集清单,就当事人进行保护。罗处知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这个道理,不管是谁都难以做到百密而无一疏,而王福胜为避免身份暴露只会把工作做得更加小心。至于关键线索的追查,则交给他认为能够信得过的人,毕竟这个环节一旦失手便会全盘皆输。”
“子弹从斜上方45度射入,威力强大,射程至少在20米内。”萧栎检验完毕,把罗凯平放好,开始检查他喉咙处的两个指洞:“罗处指定丁小秋做贴身随从,让韩觉负责整体防卫部署,并就大楼内实施全面监控,这都合情合理,只是我不能理解,既然知道王福胜就是内奸,为什么把至关重要的广场外围交给他,这不明摆着为对手提供可乘之机吗?”
蒋毅以问代答:“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
萧栎:“十二年前我就觉得他有问题,当你提出操盘者就是李均的时候,他的反应让我更加坚定这个怀疑,而最终使我确定内奸就是他的,则是罗处在停车场殉职。韩觉说的没错,只有内外勾结,才会让铜墙铁壁般的防线顷刻瓦解。”
蒋毅摇摇头:“可韩觉也说过,作为内奸,他还不够资格。”“那是韩觉在影射你,想把你赶下台自己取而代之。”萧栎抬起头,“这个人是有野心的,这次不成还会有下一次,他不会善罢甘休。”
“可子弹的确是从广电大厦里射出的,罗处的部署没有错,那儿才是防卫的重中之重,而出最后出问题的还是那里。”蒋毅认真辩解道,“昨天乌云密布,能见度非常差,敌人想要得手,就必须保证一枪致命。”
“我对广电大厦的周边环境还算了解,离停车场最近,方便近距离射击且角度合适的只有一个位置,即广电大厦二楼或三楼靠北一侧的窗口。那个位置比较隐蔽,得手之后可以通过步梯趁乱逃走。可当时,王福胜率众埋伏在广场外围,无论时间还是空间都难以做到这一点。”
“我戴上狼头面具做过试验,由于眼洞位置较高限制视野,首先排除了我们的直接对手,而王福胜的身高条件不利于隐蔽,冲罗处开枪的也不可能是他,所以,这里面另有内情。”
萧栎的样子显示出她吃惊不轻:“你怀疑是韩觉?所以在分派任务时提前支开了他,又令丁小秋秘密再查?”蒋毅未置否可。可萧栎已经认同了这个猜测:“如果真是这样,他要会的那个老朋友定是曾叔无疑,太可怕了,目标所指,都是我们身边最亲最近的人。”
蒋毅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两人陷入沉思。“不对啊。”萧栎忽然停下手,“按丁小秋所说,罗处背部先中一枪,然后喉咙被人戳下指洞,临终前还说了几句话。可眼下情况却表明,指洞是在罗处死亡相当一段时间后才留下的。”
蒋毅仔细查看,果见指洞内多为黄黄的组织液,仅有少量暗红色血丝,因此大为疑惑:“这么说,小秋在撒谎?可他为什么要撒谎呢?”
上午十一时许,蒋毅和萧栎驱车来到东郊的“罗马假日”小区。这是梓平市为数不多的高档小区,建筑风格跟其名字一样颇具异域风情。此楼盘不大但布局严谨配套完善,居住者多为当地离退休的老干部、知名专家教授及仍活跃在一线的各界精英。
他们所要会的第二个人,便是居住于此的文物鉴定专家孙健。这个名字,蒋毅是从密封在档案里的那份文物鉴定报告上看到的。签名的专家一共6位,其中5位已于十年前先后离世。寿至今日的孙健年逾七旬,自从岗位上退下来之后便常年深居简出、行事非常低调。
当年王福胜奉罗凯之命跟进文物鉴定,其实只是协助处理一些外缘事务,真正操持该项工作、深入核心领域的只有罗凯本人。根据市府要求,参与文物鉴定的6位专家都签署了保密协议,承诺在有生之年不把文物的真实信息向外界透露。当然,6位专家的身份也是严格保密的,除罗凯和市府主要领导之外旁人无从知晓。
正是基于以上原因,蒋毅费了很大一番周折,才弄到孙健的确切住址,尽量在中午之前赶到小区。保安查验了蒋、萧二人的证件,问他们是否有过预约。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保安让他们稍等,然后拨了一个内线电话。过了一会儿,保安告诉他们,孙老因身体不适,几天前被儿子到国外接受治疗。
蒋毅认为对方是有意推脱不见,请保安再次拨通电话,他要亲自讲明来意。保安则显出很为难的样子。萧栎见状,把蒋毅拉到一旁附耳低语片刻,后者会意,从提包里取出笔记本撕下一页纸,择两张照片包好递给保安,请他辛苦一趟,务必送到孙老手中。
保安还在犹豫。萧栎当即呵斥:“人命关天,若有耽搁你吃罪得起吗?”保安恍然想到蒋毅的身份来着,连连应承撒腿奔走。五分钟后,蒋萧二人在保安带领下来到7号楼1单元5层,按响了503的门铃。
开门的是个中年女子,体态略胖系着围裙,看样子是孙家的佣人。女人打量站在最前面的蒋毅问找谁?蒋毅未及回答,便听到胶皮轮胎在地面滚动的声音。抬头间,一辆轮椅从书房驶出,椅上坐一位老者。
老者年逾七旬,头发松软而稀疏,脑袋像失去颈骨支撑一样歪到一侧,脸面枯瘦变形双目浑浊迷离,看到他,蒋毅情不自禁想到了当今世界著名的物理学家霍金。萧栎猜这便是当年参与文物鉴定的老专家孙健。
推轮椅的是个年轻而俊秀的男孩,顶多二十出头,他礼貌地向来者问好,并自我介绍道:“我叫孙剑,跟我爷爷同名但不同字,我爷爷的健是健康的健,我是亮剑的剑。
请到书房谈话。”
佣人把蒋毅和萧栎引进书房,为他们倒上茶水。出于礼节,蒋毅先询问了孙老的身体状况。孙剑简单介绍了爷爷的病情,尔后蹲下身等待他的进一步指示。孙健抖了几下嘴唇,几乎听不到发出的声音。孙剑却听明白了,冲蒋毅问:“罗凯罗处长怎么没来?”蒋毅垂下眼皮,沉痛回道:“罗处他因公殉职了,就在昨天。”顿了片刻,蒋毅接着说:“今日前来叨扰,就是想通过孙老的帮助查明事件真相,及早抓捕凶手,还梓平人民一个太平天下。”
孙健干瘪的嘴唇抖动更烈,深陷的眼窝里淌出泪液,可见他与罗凯私交不浅。萧栎趁热打铁道:“十二年前的文物盗窃案无需多讲,最近的连环杀人事件想必孙老也已有所耳闻。凶手正是仗着其复杂而诡谲的身份,才敢践踏正义于脚下,玩弄法律于股掌,他们甚至炮制了一份猎杀名单,被列进去的人正一个个死于非命。”
“作为文物和收藏界最权威的专家之一,孙老曾应专案组邀请,联合其他五位专家一起参与辽代文物的鉴定。那件文物,直接关系到墓主人的身份,而墓主的身份则又关系到犯罪分子的来路及其潜藏的阴谋。可惜文物在十二年前突然遇劫,导致线索切断案子陷入僵局。”
“要解开其中所有疑码,就必须从丢失的那件文物下手。可目前我们手里只有一份封存已久的档案,虽然里面有相关鉴定报告,但报告仅对文物的材质、成色、年代及价值进行了分析说明,并未做更加详尽的阐述。如今其他五位专家都已不在人世,如果得不到您的指点和帮助,恐怕凶手将长期逍遥法外,国宝找回无望……”
孙健极其艰难抬起一根手指,意思是不要再说了。孙剑示意佣人离开,然后把房门关好,蹲下身拿手帕帮爷爷擦去眼泪,又端过茶杯喂了几口水。
“有关丢失的那件文物,我爷爷已把情况告诉过我,不过你们放心,除了我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把茶杯搁在一边,孙剑转过头来,手中举起一张照片(即蒋毅请保安转交的那两张之一),“这件非鹰非雁的东西叫海东青,满人的先祖肃慎族人称其‘雄库鲁’,意为世界上飞得最高和最快的鸟,有‘万鹰之神’的含义。据说,十万只神鹰才出一只海东青。”
“史料记载,辽朝皇帝爱好打猎,出猎时喜欢让海东青和猎犬相随。由于海东青是捕猎能手,辽帝便强行让女真人捕捉海东青进贡。女真人几乎抓尽了境内的海东青进贡给辽朝,却仍然不能满足贪婪的辽国统治者。因此,女真人受尽了欺压和奴役。”
“后来,女真族首领完颜阿骨打召集所征诸路会合于来流水南岸,举行誓师,然后向辽国发起进攻,最终占领辽的国都上京。至此,雄踞中国北方200多年的辽国灰飞烟灭。虽然为一种鸟导致两国交兵的说法有夸张之嫌,但不可否认,这是其中的必要因素之一。”
“因为两个民族间深刻的仇恨,在灭了辽国之后,女真人不仅洗劫他们了的宫室宗庙,大肆捕杀耶律氏子孙,还疯狂毁坏皇族陵寝,辽皇后萧观音的尸体都被从墓中挖出,被剥光衣服任牛马践踏,就连辽景宗和萧太后坚若磐石的乾陵也未能幸免。”
蒋毅并不关心这些史海钩沉,挺了挺身子道:“鉴定报告上说,这件海东青所用的材料是一块顶级玉璞,其所处的年代要比其雕刻时间早千年之久。”“没错,那是一块罕见的高纯度独山玉。”孙剑晃晃手里的照片,顺势在沙发边坐下来,“也就是说,这块玉本身就是一件无价之宝。在雕刻成海东青之前,它有着另外一种形状和用途,这个东西的存在,曾引起过数千年的血雨腥风。”
“什么东西?”蒋毅心里已明白七八分,只待确认这个结果。萧栎不自觉地探过身子,孙剑回望祖父。与此同时,他们听到了老专家嘶哑、颤抖却又无比清晰的回应:“传国玉玺。”
蒋毅轻叩了一下沙发座椅,表示“果然”。
说明文物的身份之后,孙剑又举起另一张照片:“我爷爷当年测算过他的骨龄,这位墓主人死的时候还不到30岁,结合文物的象征意义和价值可以推断,他应该是辽国的某个君主或者藩王。”
“我有三个疑问,还望孙老能给予解答。”待孙健点头示意后,萧栎才继续讲下去,“第一个问题,传国玉玺在频繁的王朝更迭中突然丢失,有关其下落存在有多种说法,有人说失于西汉昭帝,有人说失于靖康之变,还有人说失于后唐李从珂,不管哪种说法都有其历史考证,从未听闻落入契丹人手里。如今重现于辽代墓葬,不知该作何解释?”
“第二个问题,众所周知,契丹人的图腾是狼,墓主人头戴狼头面具,身栖狼纹石棺,足蹬狼牙皮靴,这些都与传统的契丹文化非常契合。可海东青属于满人的图腾,而满族是女真人融合蒙古族、汉族、朝鲜族等其他族群的结果。”
见孙健垂着眼皮似听非听,萧栎遂把目光转向他的孙子:“刚才你说了,契丹与女真之间存有深仇大恨,被后者当做图腾的海东青怎会出现在辽人墓葬?而且这个人还有可能是耶律家族的成员?第三个问题,如果他真是辽国君主或者藩王,为何墓中仅此一物,未见其他陪葬?即便是亡国之君,也不该如此寒碜吧?”
萧栎停顿了片刻,为避免眼下场景太过类似于老师盘问学生或者警察审讯疑犯,她适当纠正了一下语气,同时绽露出温和的笑意:“对于六位专家的联合鉴定我当然不会怀疑,这一件陪葬品也胜过其他珍宝千倍万倍,只是觉得它太孤单了些,至少应该有墓志铭或其他能够佐证其身份的东西相伴,但在当年以及后来的发掘中没有发现。”
孙健努了努嘴,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好像刚才“传国玉玺”四个字耗尽了他的力气。蒋萧二人面面相觑。无奈,老孙只好让小孙代为转述。孙剑俯过耳朵,认真倾听爷爷的低语,显然,他已继承祖父的衣钵,很快便领会对方所要表达的观点,并举一反三做了转述。
孙剑:“先回答第一个问题。《新编五代史》中有载,天福元年(公元936年),石敬瑭以燕云十六州为代价,在契丹人支持下灭了后唐,从末帝李从珂手中获得传国玉玺。尽管石敬瑭小心谨慎,但还是被契丹人得知。太宗耶律德光向石敬瑭索取,后者不敢不从。就这样,传国玉玺落入契丹人手里。”
“《新编五代史》属私修历史,是对官方《五代史》的补充,具有一定可信度。这种说法与英国考古学家斯坦因在其《沙漠契丹废址记》的表述不谋而合,并在荷兰考古者洛林夫的著作《震旦帝国》中得到印证。若真是这样,传国玉玺被契丹人加以改造,进而在他们的墓葬中出现也就不足为奇了。”
孙剑在爷爷嘴边附耳片刻,继续讲道:“再说第二个问题。图腾是人类亲属、祖先、保护神的标志和象征,一个民族通常有一个或多个图腾。比如,华夏族就是一个多图腾的民族,龙、凤、麒麟和龟并称四大神兽,其中龙是汉人的最高图腾。除了单一图腾和多图腾,还有一种比较特别的文化现象即共图腾,比如龙,它既是华夏族的图腾,同时也是越南人的图腾。”
“海东青,严格来说是肃慎人的图腾。肃慎是个非常古老的民族,其在汉魏时谓‘挹娄’,北朝时谓‘勿吉’,隋唐谓‘靺鞨’, ‘女真’和‘满’皆其后裔。满族跟汉族一样也讲究多图腾,海东青是它的图腾之一,但其最高图腾是龙,当然,这是被汉文化融合的结果。同样的道理,龙也是契丹人的图腾,除了龙之外,还有海东青和狼,三者中间,狼是最高图腾。之所以他们把这块顶级玉璞制作成海东青而不是狼,我想其作用不仅仅是陪葬,而是出于某种实用目的。”
“至于第三个问题就简单多了。”孙剑未再征询爷爷的意见,直接做了回答,“正如萧老师所说,一个没落的皇室贵族,有何颜面铺张奢华,很多亡国之君死无葬身之地,他能留个全尸,且有这么一件绝世珍宝陪葬,已经很不错了。之所以没留下墓志铭之类的东西,或许是战事吃紧匆匆下葬的缘故。”
见蒋萧二人点头认同,孙剑进一步分析和揣测道:“凶手嘛,应该是墓主的宗族后裔,之所以杀死那么多人,我想是对侵犯先祖亡灵者加以惩罚,你们可以从这一点着手调查。”
对于这个猜测,蒋毅坚决地摇摇头:“任何民族都讲究孝道,尊重先灵,如是宗族后裔,为何要自掘先祖陵墓?”萧栎随即反问:“若不是同族?为何杀人时要留下照片和指洞,莫非有意嫁祸另有图谋?”
孙剑摊开双手笑了笑:“很抱歉,我们只能就文物鉴定提供一些咨询,案情方面就无能为力了。你们应该知道,刚才所讲那些,已经违背了当初对市府的承诺。”言毕,孙剑交还了两张照片。
“非常感谢。”蒋毅收回那两张照片,然后从随身的提包里又取出一张照片,举在手中:“最后劳驾一下,孙老可识得这个东西?”孙剑看了一眼,茫然回望身侧的祖父。老头儿浑浊的眼睛缓缓变得清澈起来,一直歪斜的脖颈努力抬起,以至于颈骨不断发出“嘎吱”的脆响。
“近——近一些。”老头儿双手铁钳般抓紧轮椅,身子竭力往前探。蒋毅蹲到轮椅旁,把照片往他眼前凑了凑。老头儿的眼睛越瞪越大,嘴巴也跟着撑圆了。“是它,真的是它?……”老头的左手突然抓住蒋毅右腕,整个脸都在颤抖,“它在哪里?”
“谁,谁在那里?”蒋毅一时未反应过来。萧栎望向孙剑,后者仍旧茫然。老头儿的嗓子发不出声音了,全身的骨架也僵硬起来,只剩下一张枯瘦的脸在狂喜和巨愕中不断扭曲……
照片中是一只龙纹玉镯,那是前几日蒋毅把它从井下“密室”内取出,用手机拍下来的。
孙健呆直了眼睛,嘴角淌出口涎。见此情景,孙剑忙跑到附近的桌台边,打开抽屉,取出一个白色的塑料瓶,倒几颗褐色的药丸送入爷爷口中,然后喂两口水。孙健的喉咙里“咕噜”一声,抓着蒋毅右腕的手缓缓松开了。
孙剑把爷爷从轮椅里抱出,放在书房一张小床上,不时为他按摩胸口。后者僵硬的四肢渐渐松弛下来,眼珠能来回活动,但仍不能说话。孙剑拿手机联系了私人医生,然后向来客表示歉意:“不好意思,我爷爷心脏一直不好,不能受刺激,现在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很抱歉,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蒋毅只好收起照片告辞,“这么着,我们先回去,待孙老病情好一些再来请教。这是我的名片,请随时给我电话。”孙剑点点头,接过名片,替他们拉开房门。
“再见。”蒋毅伸出右手,却见孙剑的视线正停留在萧栎脸上,后者拢发垂目佯装不察。孙剑的目光里有赞叹、有尊敬,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别的东西,蒋毅看得出来,那不是油然萌发的钦慕,而是属于男女之间的特殊情意。听到蒋毅的声音,孙剑恍然一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局促地与对方握手,转头看时,萧栎已走出门外。
蒋毅刚要离开,小床上的孙健发出一声咳嗽似乎有话要说。于是,他停下脚步,期待情势发生转折。孙剑走到小床边,俯下耳朵听了片刻,然后进行意见转达:“蒋警官,我爷爷问,龙纹玉镯有无在你手中?能否带来一见?”“当然可以。”蒋毅干脆地应道:“要是孙老方便,我马上去取。”孙剑看看爷爷,迟疑着回道:“改天吧,我打你电话。”
离开“罗马假日”,蒋毅和萧栎驱车赶到附近的学校,接上儿子萧雯顺便一起吃午饭。对于蒋毅这个倡议,萧栎没有拒绝,萧雯对父亲的态度虽依然冷淡,但未表现出明显的抗拒,经历过前一日发生的事情(荒郊救子),双方关系缓和了许多。
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案子上虽扑朔迷离徘徊不前,感情上却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展现出不少积极因素,点完餐到桌边就坐的时候,蒋毅阴霾许久的脸上布满了和煦的阳光。
蒋毅一边往儿子碗里夹菜,一边关切地询问:“手上的伤好点吗?干嘛不休息几天?”“快要期中考试了。”萧雯看了父亲一眼,回答虽然简短,但不再有本能的抵触。“哦,那是要好好复习功课。”顿了片刻,蒋毅斟酌着问道,“下周六是你的生日,我想带你去看场电影,最近有部大片《怪物史莱克4》,听说很不错……”
“早都看过了。”萧雯轻声嘟囔了一句。蒋毅有些窘迫,他在时尚娱乐方面是个永远的落伍者。萧栎干咳一声,提醒儿子注意讲话方式,继而适时地转变话题:“对了老蒋,孙健一见到龙纹玉镯的照片便突然发病,你怎么看?”
“那只龙纹玉镯也是上好的独山玉,跟辽代古墓发现的海东青属于同一时期的产物,有着相同的质地,只因前者经常佩戴不曾污染,才显得通体清澈,而后者长期遭受棺液浸泡,才会色泽略显晦暗、质地有些浑浊。”蒋毅扒拉了几口饭,继续做着分析,“发现传国玉玺,是许多文物工作者的毕生愿望和至高梦想。玉海东青由传国玉玺雕刻而来,但其体积仅相当于后者的一半左右,龙纹玉镯则很可能出自传国玉玺的另一半,如今二宝合璧,等于传国玉玺重见天日,所以,他才会过于兴奋和激动。”
说到这儿,蒋毅不免想到父亲,因此眼角蒙起一层淡淡的哀伤:“父亲临走前交给我们两把钥匙,但我一直不知道密室在哪儿。前几日我回老宅,偶然在我们那间卧室的立柜下发现一口井,井内设有升降架,我在接近井底的位置找到所谓的密室,其实那不过是个石槽,打开后里面有只木匣,木匣里便是龙纹玉镯。父亲毕生所存仅此一物,可见价值非凡。我的文物知识浅薄,也许有走眼可能,孙老却是鉴别的行家,他是绝不会弄错的。”
“可他看的毕竟是照片而不是实物,何况照片的色彩还有点失真,怎么就能准确断定其材质和年代?所以,你不能用个人经验替代别人的看法。”见蒋毅想辩解,萧栎用手势打住,换个方式继续问,“当你近距离看到一样东西,最先注意到的是什么?外形?颜色?还是材质?”
蒋毅略一思索:“外形。”“没错。从远处看一样东西,首先注意到的是色彩,而近距离观察首先注意的则是外形,这是视觉神经中枢的本能反应。人们往往先接受物体的形状和色彩,才能进一步分析它的材质属性。”萧栎抿了一口茶水,接着分析道:“孙老从看见照片到病情发作只有短短几秒钟时间,不可能从材质上挖掘什么,也不可能从色彩里有所发现,真正刺激他的只能是外形。”
“小孙有句话,不知你有无印象。他说契丹人把一块顶级玉璞制作成海东青而不是狼或者龙,想必其作用不仅仅是陪葬,而是出于某种实用目的。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孙老定是从外形上发现了海东青和玉镯二者之间的某种联系,进而联想到某种后果或影响,才会使心脏受到强烈刺激,以至于突然休克。”
蒋毅半开玩笑道:“才子遇佳人,你们倒是惺惺相惜啊。”萧栎嗅到这股特别的酸味,却佯作不知:“是啊,难得有人跟我如此默契。”蒋毅悻悻地搁下筷子:“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萧栎则夹菜往嘴里送:“嗯,这家的酸菜鱼做的确实不错。”萧雯抬眼瞄了父母,继续埋头吃饭。
一段《荷塘月色》的音乐响起,萧栎拿起手机喂了一声,随即表情相当惊讶。挂完电话,她对蒋毅说:“燕秀失踪了。”“燕秀?”蒋毅皱起眉毛,仔细回想这个名字到底在哪儿听过。
萧栎:“她是一名报社记者,和她的阿奶在北郊一座都市村庄开了家书报店。值得一提的是,高老师死亡现场发现的那枚黄色纸钱,还有我在专案组会议上做试验用的燕翎膏,都是出自他们的小店。几天前,我去过那家小店,临走前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那位阿婆眼睛失明,记性可真好,关键时刻,这个号码还真的用上了。”
蒋毅终于想起,燕秀便是解放广场采访过他的那名女记者,她还给他留下一张名片。记者是个危险的行业,一旦得罪人很容易招致报复。失踪,往往意味着遭到绑架甚至暗杀。可梓平这么大,到哪儿去找一个莫名失踪的人呢?
就在蒋萧二人一筹莫展的时候,身旁的萧雯忽然开腔了:“你们要找燕秀阿姨是吗,我知道她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