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阿九的第三年冬至,下了很大的雪,没有被召唤去殿前弹奏的我偷偷跑到了宫内最高的地方——望天阁。
看着各国前来祝寿的使臣,我试图从中找到故里熟悉的服饰、熟悉的面孔。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宴席散去,还是未曾看到故里的人或物,或许是离得太远了看不清,亦或许是我已经认不出来了,心头免不得有些许的失落。
突然间肩上一重,一件温暖的大氅披到了我身上,鼻翼间熟悉的气息,让我不用转头便知道,是阿九。
他就这样站在我身后陪了我一整夜,无需言语,他懂我,我亦懂他…
这本该是我和阿九之间一个很美好的回忆,却不料竟成为一场噩梦的源头。
以往每隔三五天阿九都会来我这听一次琴,但自从望天阁一别,连着好几个月阿九都未曾再找过我,我心里忍不住有些担忧,伴君如伴虎,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很快,我的猜想便被验证了,只是那事,却是我所料未及的……
那是我去御膳房领饭的路上偶然碰到的,由于天色太暗,也没掌灯,我半路拐弯时撞倒了一位往久欢殿送饭的宫婢,致使她扭伤了脚腕,所幸的是饭菜放在食盒中并没有弄洒,出于歉意我把她扶到附近的亭子里后,又赶忙把饭菜送往久欢殿。走时,那宫婢叮嘱我,把食盒放在门口即可,不需敲门,也不要停留。
到了久欢殿门口,我还是有些怕的,毕竟我是代人来送饭的,严格来说也是无召入内。
紧张害怕的我并没有发觉久欢殿此刻的异常,看到无人把守我还松了口气,快速走到正殿门口,把食盒放下之后,便想着赶紧离开。
可就在我转身的时候,听到殿内传来了阿九的声音,我正准备离去的脚步瞬间顿了下来。
“孤说过只要你愿意留在王宫,留在孤身边,便不会强迫于你,但孤也说过,除了孤,不许亲近任何人,若不是那日孤偶然发现,你准备和那个卑贱的奴隶暗通曲款到何时?”
“臣,没有……”
“呵,那孤现在就下令杀了她如何?”
“不!她是无辜的,臣和她并无任何私情,臣只是觉得她琴弹的顺耳,便多听了几次而已…”
“是吗?那改日孤倒要听听她弹的究竟是什么仙曲儿,竟能把你的魂都给勾了!”
“大王言重了,只是寻常小调罢了,恐污了圣耳,不值一听,臣,不再见她便是了。”
“记住你说的话,不要挑战孤的容忍度!”
“臣不敢…”
“还有什么你不敢的,你一向傲骨铮铮,不愿屈服于孤,现如今竟为了那个奴隶的一条贱命来求孤,你让孤如何相信你?”
“臣说了,臣对她并无任何私情,信与不信在大王,臣问心无愧。”
……
后面说的什么,我已听不太清,只感觉一种发自内心的寒冷袭遍全身,冷的我如同置身万丈深渊。
久欢殿,久欢,九欢…
大王还未承袭王位前,排行九。阿九手腕处的‘九’...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真是讽刺,世人怎会想到他们眼中英明神武的君王私下里竟是有着断袖之癖,觊觎臣子之人。
只是可怜了阿九,那个从来不属于我的阿九…
失魂落魄的我回到小院就大病了一场,迷迷糊糊的烧了好几天,宫乐坊的嬷嬷来看了一眼,说了句晦气便离开了,因着我就住在冷宫旁边,连把我扔进冷宫都给省了,任由我在这里自生自灭。
屋漏偏逢连夜雨,饥寒交至又发着高烧的我,连下床关门的力气都没有,听着雨滴声渐渐弱下,竟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心里忍不住嘲笑起自己来,曾经一向惜命的我,竟因为阿九一句“不再见她便是”而心灰意冷。
如果不曾尝过甜,苦一点又何妨,可若尝过了甜滋味,谁还愿去吃苦?
也罢,死便死了,我本就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没有了阿九,在这宫中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也省的拖累了阿九。
模糊间,我仿佛看到一道白影出现在门前,是白无常来收我的命了吗?
可是这个白无常长得好像阿九,手里拿的也不是冰冷的锁链,他的手是暖的,身体也是暖的,身上的味道和阿九的也一模一样。
我安心地依偎在他怀中,一口一口地咽着他喂的热粥,身体慢慢回暖,脑袋也有了些许清醒。
我知道是阿九来了,他来看我了!
连着好几天,阿九都会亲自来送药送饭,我身体也慢慢好了起来,这几日仿佛是我偷来的时光一样。
我不敢问阿九大王是否知道他过来看我,亦不敢想若是让大王知道阿九偷偷来看我会面临何种惩罚,更不敢想阿九是否答应了大王什么条件才换得与我见面。
阿九不主动说他与大王之间的事,我便永远不会去问,永远装作自己从不知道这件事。
日子愈发平静,我的内心就愈发不安,终于,在阿九把我带至王宫宫门外时,我才明白,内心为何不安。
阿九说,他向大王求了恩典,放我出宫。
我问阿九:那你呢?
他说,他在宫中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为何要走?
我不信,我很想问他拿什么与大王交换的饶我一命,但我什么都没再说…
“答应我,好好活着!”
“放心吧!我那么惜命的人,怎么会不好好活着。”如果这结局是你想要的...
此去经年,再见无期。
望君珍重!
我将跟随我数十年的桐木琴交到阿九手里,就当做临别的礼物,但他拒绝了,只让我再为他奏一曲初见时的小调。
月光常常常常到故里
送回多少离人唏嘘
想着你喂给我那勺热粥
这回忆就完结在这里
这年月依旧悄悄过去
.....
曲罢,我转过身,佯装很潇洒的模样:“一直忘了跟你说,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四年前的冬至,那晚,你解开了我脚腕上的枷锁。”
我不敢再回头看他一眼,一步一个泪滴,落在青石板上,很快便风干消失。
以前我总为自己懂阿九而沾沾自喜,可现在我却厌恶这般懂他的自己。
正因为我懂他,所以我明白他为何让我离开王宫。
他想让我代替他一起活着,在宫外无拘无束的活着,活出我们曾经向往过的样子:
走一走世间路,看一看人间事,累了,便择一隅之地,盖一方草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必仰人鼻息,不必卑躬屈膝。
后来,我也算是过上了我们向往过的生活,只是没能如他所愿的:‘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