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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三十里铺是什么样?一时难尽其详,听听那首童谣,也就知道大概了:

脑畔上站个谁呐?

王大锤呀!

下来串来么

怕你们屁喳喳狗咬哩

狗咬你拿棍打么

棍挑皮袄着哩

皮袄不穿上咋?

怕虱虱咬哩

不叫你老婆寻虱子咋?

老婆早上起来倒尿盆,让老和尚背走咧!

三个杂税局的包粮人打马来到绥德东区三十里铺的周家马店,下了马,抖着身上黑色的丝质衣裤向四处张望。其中一个人戴着黑缎瓜壳帽,一支卷烟插在帽檐下,露出半截在耳朵边上,看上去像脑袋上多余长出一个别扭的东西来。

马店的伙计连忙把三个人的马牵到马厩里,加上草料。马店的伙计总在想:东区包粮包款的生意不好做,但包粮人的马匹总能在别人家里吃到上等的草料,根本无须自己铡草喂马,一年四季下来,也算一桩上算的买卖。

周家马店在绥德城东三十里开外是个大去处,店里客房宽敞,跨河即是一条东西往来的官道。客房下院的马厩青石墙基,石板顶棚,铺设用料一点都不含糊,旁边又有一个骆驼圈,都收拾得齐齐整整,比普通人家的庄院强出了十分。但包粮人张明祖不愿住在马店里,他对两个手下说,前几天他从南川的窑子里引了一个粉头到马店里耍,马店客房里新换的枕头,枕头里充的秕糠全是土,粘了他一头一脸。

店伙计忙着为三个人端茶递水,然后按张明祖的吩咐去向掌柜周辅仁通报。店里的客人见三个包粮人在店外吆喝,都躲在窑洞里不敢出声。

店伙计向周掌柜通报过,回头到马店领着三个人穿过一片枣树林子,往周家庄园走去。周掌柜远远地在迎客门楼下候着,把三个人让进了庄园。周家是东区有名的大户,有明、暗、正、偏十多间祖房,气宇恢弘,檐瓦相连,迤逦占据了半个山腰。

三个人在周家大院的茅房里拉撒罢,在抽烟房里抽过了烟土,随后在铺着栽绒毯的炕上围桌用着酒饭,和周掌柜叙着话,周辅仁说自己的地租长久收不回来,张明祖拍着桌子对周掌柜说:“这一次不同,抗粮不缴,与逆匪同罪,轻则上刑,重则砍头!”

周辅仁沉吟不语。前年闹春荒,张明祖到东区催粮款,遭到抗粮饥民的围堵,连杂税局的牌子也被饥民砸了,随后四乡的饥民进城向县衙门要义粮,居然还得到衙门的好言抚慰,还给进城的饥民发了盘缠。周辅仁觉得,如今衙门也好,杂税局也罢,除了在东区办事时吃他周掌柜,喝他周掌柜,他周掌柜有事需要依靠他们,却依靠不上。“管他说什么,不听也罢。权当他们是狗,吃了快快走!”

张明祖看出了周辅仁的疑虑,把腰里的盒子炮摸出来重重地甩在炕桌上。“周掌柜别不信,这回我一定要让刁民们认一认真王法!西川周家硷,我撂倒了两个……”

“好!”周辅仁点头说,“东区的地主们都等着张总撑腰壮胆哩!”

张明祖说的也是实话,四乡的饥民进城闹衙门,要义粮,县长委托守备营营长抚慰民众,给发盘缠。张明祖把包粮的账本甩到县衙,“这粮包不成了,要打要杀随你们,只给我留个囫囵尸首就行!总比让红匪赤党砍了头强些……”不久,张明祖拉起了民团,有了枪杆子撑腰,随后又当了杂税局局长,出行时除了骑高头大马,身上还多了一支盒子炮。国民政府在绥德的纳粮政策又一次强硬起来。

叙着话,张明祖又开了一坛酒。

周掌柜见三个包粮人只顾猜拳喝酒,心烦不过,回自己房里清静去了。

向晚,两个手下抵不住强劲的烟土和烈性的烧酒,已在周家庄园的客房里横着竖着睡着了,绣花枕头和缎面被子掀在一边。张明祖溜出周家大院,摇摇晃晃地走到一个开着墙豁子的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棵枣树,树下有一个用石板围着的花坛,里面的蜀荠花和凤仙花一丛丛开得正艳。一个十几岁的小子在院子里端着碗吃饭。窑里,名叫老命的女人一眼看见了张明祖,立刻把绾起的袖子捋了下来。

窑洞里里外处都是泥糊的墙面,家里除了两只双开门的箱子,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但窑里窑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清爽得叫人不忍落脚。张明祖往窑里的土脚地上吐了两口痰,一边往炕上蹭着屁股,一边把他给周掌柜说的话又给老命说了一遍,同时把马褂底下的盒子炮摸出来放到炕上。

“说甚也不中用了,只有……”张明祖探身握住了老命的一只手。

老命是个寡妇,可以不纳粮饷。前年张明祖到周家庄园公干,看见一个女人梳着发髻,穿着煮杂的淡粉色粗布褂子,灰色的宽脚裤,正在给周掌柜的庄园路基两边营务蜀荠花。周掌柜说,这个女人最能营务花草,她种的凤仙花和大蜀荠花村里村外谁也比不了。老命躬身忙乎中只抬眼看了张明祖一眼,那张标致的蛋形脸,周正的五官就永久地停留在张明祖的脑子里。

“谁敢包她不纳粮!”张明祖想起老命心就跳得飞快。老命从此成了纳粮户。

老命抽出手,走在一边。从灶膛里取出一根正在燃烧的草枝点着了油灯。

“我是个寡妇……”

“谁说寡妇不纳粮了?”

“周围村子都不纳的。”

“我说纳就纳。”

“纳嘛!我明儿卖驴去。”

“你欠得多了,卖驴的钱还不够交罚款!”

“那……我也没办法了。”

“办法就在你身上哩嘛!”

脸蛋上又被张明祖拧了一下。老命一口气把灯吹灭,出门拉着小子的手说:“甭吃了,咱到你四婶子家睡去。”

母亲拉着探儿的手出了墙豁子,消失在初秋漫漫的夜色里。

使女宁儿给周掌柜沏了一壶茶,周掌柜躺在摇椅上喝着茶,想起近两年四乡的饥民闹得太凶,自己的地租长久收不回来,张明祖如今拉起了民团,或许是个依靠,能帮自己收回租息。想到这里,周掌柜又起身到客房里去应酬,见两个包粮人一横一竖倒在客房炕上,鼾声起伏。周掌柜低低地骂了一句,叫了一个家丁打着灯笼,一起去庄里寻找张明祖,才知张明祖也醉倒在老命的炕上。

“兄弟,兄弟,起来说话。”

张明祖醉眼惺忪地爬起来问:“女人哪儿去了?”

“你说老命啊!一个寡妇人家,不吉利……”

“她欠着好多粮款哩。”

“我正要跟你说这个。”

“你有甚主意?”

“乡里的事我清楚,若是等到天明,人都走了,那时却不好办。”

“只是夜里没法行动。”

“兄弟差了,只今夜就行动起来,把住各处路口,夜里定会有人藏粮躲债,那时拿他几个,先关他一夜,明儿起来一吓唬,没人敢不听你的!其余都不管用!”

张明祖睁直了眼说,“老掌柜说得有理。我这次在县长面前立下了保证,粮款都要足够。抗粮抗捐与逆党同罪,拿住几个开开荤,吹鼓手迎亲,先把音定下来!”

张明祖回周家大院又抽了几口烟土,提起了精神,把两个包粮人催腾起来,周掌柜派了几个家丁把守各处路口。那些人做这个都是行家里手,在路口拢起了火堆,人却躲在黑暗里,过了两个更次,果然捉了几个人,至天明也跑了不少人。

包粮人来到三十里铺,王四和王四婶比别人更愁,王家欠张明祖许多税金:烟苗税、官膏税、羊圈税、屠宰税、地亩税、交易税……还有斗捐。张明祖还私自把5分钱的交易税提高为8分半。更糟糕的是王四随饥民进过城,饥民砸牌时,王四虽未动手,却和饥民一起吃了杂税局一顿饭,有人把这事都告诉了张明祖,张明祖如果要和王四算账,那可是一个无底的布袋,倒不满。

除了叹气,王四就蹲在地上抽旱烟,把烟锅子一次次在炕栏石上磕的当当响。王四婶烦了,一巴掌把炕角的油灯扇熄。见老命前来躲债,王四婶安排老命的小子探儿和自己的女子凤儿睡下。在接下来的一连串叹息声中,老命帮四婶把鸡窝拦好了,把羊牵到圈里去。

“不行咱就跑……”老命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往哪儿跑?”四叔问。

“咱先藏到东山土神庙里去,明儿要是张明祖他们还不走,咱就投奔我哥哥去。”

四婶说:“咱走了,娃娃咋办?”

“娃娃都带上,凤儿和探儿都不小了,解开话了,误不了事!”

“老命说得是个办法。”王四说。

四婶很快用捅火棍把灶膛里的柴灰拨拉了几下,拨出火星子来,添上几根柴火,火就燃起来了。四婶从面囤里挖出几瓢豆面,在面盆里和好了,老命拉风箱添火,四婶烙饼。四婶说:“有叫张明祖拿了去的,不如咱一伙子吃了它!”

王四把粮食安顿好了,又担心起老命的家来。

老命说:“驴给周家顶工着哩,粮食还在山上黄着哩。家里也没甚值钱东西了。”

多年的匪患兵乱,人们都习惯了拔起脚躲逃,远则陌路他乡,近则荒山幽洼。如果能赶趁着烙几张饼路上充饥,就十分妥当了。

王四让两个小脚女人先顺着大路到土神庙去,自己仔细地收拾了几件衣物,把门栓锁好了,预备和两个娃娃抄近路赶上去。

王四把两个娃娃从睡梦里捅醒、穿戴好了,背起女娃,叫小子紧随着自己一起出门,出了门,却看见近外地上燃着火堆,有人在火堆前走动,棍棒各在手中。王四只得和两个娃娃又退了回来。

听到响动,有人喊:“甭叫走脱一个!”王四不敢走了!

王四把两个娃娃安顿在炕上,自己取过一件羊皮袄反穿在身上,把头上的包头巾摘下来揣在怀里,想着伪装好了,又一次出得门去,跑了几步,被黑影里一个人拦腰抱住按倒在地,当时拿住。

张明祖的盒子炮响了一声。“谁要再跑,枪子儿可不长眼睛!”

凤儿在炕上吓得缩成一团,不住地掉眼泪。探儿在黑暗里摸着门,把门闩上,用背紧紧地抵着门板。

“甭哭,谁也进不来……”

“我怕哩!”

“不怕,来了人不要出声。”

“大大妈妈……他们在哪里呀?”

“他们会回来的。”

“啥时回来?”

“快了。”

探儿抵着门,脊背渐渐酸疼起来。

“还是把门打开好……来了人看见黑洞洞开着门,就以为家里没人。”

凤儿忍住了哭声。

“我把门打开了。”

“噢……”

“记住,来了人不要出声。”

“我要尿……”

“现在不能尿。”

有人走进院子。“里面的人出来!”

探儿抱住围着被子的凤儿,一只手捂住了凤儿的嘴。

“里面有没有人?”来人果然在黑洞洞的门口往里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

“都跑球了……”来人自言自语、骂骂咧咧地出了院子。

探儿说:“现在可以尿了。”

“我不想尿了。”

“要是咱会遁地法就好了。”

“谁会遁地法?”

“闹红的人都会……一遁遁到南梁沟,一遁又遁在绥德州。”

“谁是闹红的人?”

“谁也不晓得,谁也不能说……”

“谁能叫他们来?”

“要是会遁地法就好了……他们身上都拿着一把笤帚,用红布包着,就变成了盒子炮。张明祖的盒子炮是黑的,黑的怕红的。”

老命和王四婶在土神庙守了两个更次,不见王四和两个娃娃前来,又听见枪声响,老命担心小子,也不管四婶苦劝,给四婶找了一根打狗棍护身,自己壮起胆子往村里摸去,一到路口,也被黑影里窜出的两个大汉捉住。

张明祖把王四和其他人关在马店里,把老命带到她家里,掌了灯,关上门。外面着两个人守着。

老命看看走不脱,索性掀起水缸盖,舀了一瓢冷水喝了,坐在板凳上定了定神。

“你跑甚?谁逼迫你来?”

“你这还不够么?”

“够?我还两手空空……连你的小脚也没摸过。”

“亏你能说得出口。”

“我张明祖的模样本事,也算一表人才,怎就近不得你?莫说几个粮租,就是养你,也养得起。”

“你家里银棍顶门,也有买不走的东西。”

“你一个寡妇,歇着也是歇着……”

“死了心吧……”

张明祖狠道:“你干脆!咱到底谁求谁!把你的粮租连本带息拿出来,老子完了这公干,到南川逛窑子去!萝卜拔了都是坑,沤着你的去……”

老命蹲在地上往两个水瓮之间的旮旯里掏出一个布包:“这是一只银镯子,还有娃娃的一个项牌,怕是连王四家的粮款也够了。”

张明祖看了一眼说:“哪里够!王四现拿在马店里关着,明儿再算他的账!”

“还有两头毛驴,一向给周家顶着工哩,明儿我卖毛驴缴钱,说到做到!”

“我可等不得明儿,叫人先剥了你衣裳,顶个三两块。”

……

探儿打了一个盹,一下又灵醒了。看看凤儿睡得沉沉的,探儿溜下炕,到门口察看动静。心里寻思:我要是现在出去,凤儿醒来必定哭鼻子,我要是被他们拿住,顶多挨两巴掌,关起来时,却要连累老娘,我且不出去。

过了一个时辰,探儿听到外面有人说话:“把老命也捉住了。”心又突突地跳起来。这时凤儿也醒了。

“几时了?”

“半夜了。”

“大大妈妈还不回来。”

“你且住着,我去看。”

把凤儿安托好,从院子里出来。张明祖的人都在周家马店里。探儿猫腰往家里走去,看见墙豁子上站两个人。探儿转身上了自家脑畔,听见窑里张明祖呵斥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

探儿在脑畔上急急地摸索着,摸到一摞子石头瓦片。看看豁子外那两个人踱到院子里来,瞅得准了,抓起石头狠劲往人头上打去,连丢了几块石头,又跳在一棵梢头悬在窑檐上的枣树跟前,挣力摇了几下,半熟的枣子扑棱棱落到了院子里。

“妈妈呀!有贼寇!”下面的人被石头打得头破血流。

张明祖正说到要剥老命的衣裳,听到外面人叫唤,从腰里抽出盒子炮,冲出门看时,路却不熟,被花坛绊了一跤,爬起来四处察看,不见人影儿,黑地里乱喊了一气。探儿夜猫子似的绕地畔一圈,又回到了沟里。

“你有甚值钱东西,一伙都拿出来!”张明祖冲老命嚷。“抹了今年的愁帽子,明后年的愁帽子有你抹的。好好想着去!”扶着一个烂了脑袋的往马店里去了,一路呻吟不止。

等三人走得远了,探儿回到家,娘儿俩慢慢放下心来。

“我做烂一个脑袋。”

“你蹲下大乱子了。”

“也不怕他,问起来没人晓得。”

“可恨张明祖,嬲住人不放。”

老命和探儿到土神庙找四婶,却怎么也找不到,只听得风吹着山上的松柏刷刷地响。四处急着搜寻,却在庙堂那尊剥落得只剩土坯的神像后面出了声儿。

夜里被张明祖捉住的人,大半都挨了一顿捶楚,赶天明时,人都扛着挎着,往马店里送粮送货,也有还了周掌柜租息的,被周掌柜担保起来。

张明祖从马店的一眼窑里唤出王四,让两个手下从背后栓绑着,押到村口戏楼上,戏楼连着大路,引来不少人围观,张明祖折腾了一夜,脸色发青,用嘶哑的嗓子喝道:“这戏我也不想唱!将这功去,我他娘的把讨老婆的钱也赢回来了……抗粮就是抗国法,就是逆党!王四你还砸过杂税局的牌子。我今儿就是一枪崩了你,到县衙也能说得过去……”

“我没有……”王四被关了一夜,已经出不来声了。

“我张明祖包的粮款,谁也少不了一合一升。你们到东区打听一声,就是爹娘老子,叔伯兄弟,谁也没少过我一颗粮食,少了我照样折腾他……”

王四缓过一点劲气。

“我快一辈子下来了,没欠过人一点东西。家里有的,都拿出来了……我还有三个儿子,都在外面揽着工哩,那也能抵上三头骡子使唤,叫回来就拉了去顶账……”

“刁民!还敢嘴硬……”张明祖火冒三丈:“当我怕你三个儿子不成!打!”两个包粮人得令,劈头盖脑打将过来。王四昨夜里翻穿了一件羊皮袄子,前襟的羊毛霎时染得鲜红。两个包粮人又把王四腰里的裤带抽了,王四的老布宽裆裤顺腿落在地上,亏得身上那件皮袄遮住了腿胯,不曾露丑。包粮人在跟前看着,都笑出了声。

女人们背过了身去,男人们被张明祖手里的盒子炮镇着,不敢动弹。

张明祖不依不饶,让手下和周家的家丁到王四家去搜,“若是搜出粮食来,就是抗法!我拿你到县衙去给县长一个交代,也让今天来的人心服口服!”

包粮人和家丁到王四家去搜,搜出昨夜王四藏得不太严实的粮谷。几个人趁着性气,把王四的窑窗也敲打下来,又搜出皮毛棉麻货物。因窑窗长年朽蚀,一动手,立刻烂散了。

这时,四婶和凤儿正在周掌柜面前给王四求情。四婶昨夜躲逃,泥土沾得满身都是。

王四精通石匠手艺,各种木活、泥活、编织活、屠宰活也都拿得起放得下,领着三个儿子做牛做马,到五十岁时买了两亩水地,从此活出个人样儿来了。王四时常教导儿子们多学手艺,凡事不求别人,宁肯饿肚子,也不叫儿子们给地主揽长工。周辅仁在村里起建骡马店时,寻思让王四当大匠,王四合计了一下,该得不少工钱,但摊在周辅仁身上,却得不了多少钱,便把活辞掉了,周辅仁老大不高兴。

四婶去周掌柜面前求情,周掌柜却泥塑的神像不动弹。四婶看看又耽搁了一些工夫,只恐四叔受气,把心一横说:“周家哥哥,不见得王四就亏欠了你的人情,家里虽说不好,还有一垧地……”

周掌柜笑道:“你说哪里了,显得我只想着好处……王四向来不爱求人,今儿求到我也不容易。话再说回来,王四抗粮抗捐,若拿到城里问罪,你家的地也保不住。”说着,往脑袋上叩了顶帽子,遮住微秃的脑门,往戏楼摊给王四说情去了。凤儿和四婶后面跟着,忽听得一声枪响,四婶慌了:“不是你大叫枪打了……”母女俩抖成一团。

王四被打得一脸花红,又着了羞辱,已动弹不得了。四婶着人把王四背回家,见窑院都破败了,顿时两眼发黑。

把马店的粮货堆垛起来,张明祖收了人丁,叫马店的伙房多添荤腥,犒劳周家家丁,自己带了两个包粮人到周家客房歇着。张明祖一时想起曾在米脂城里吃过艾家的卤煮驴板肠,是年夜里也吃不到的好东西,驴鞭又是大补。一时馋起,叫人说通了周掌柜,圈里牵得老命的一头毛驴,拉到敞亮处,将四个蹄子牢牢绞住。操刀人磨了刀,试了刃,饶着毛驴转圈,半天找不到下手处。“平日里只是王四剥杀得好,现在动不得了。”放翻了驴,先给昨夜被探儿打烂脑袋的家丁割了一块肉,也不论斤秤,拿回家去顶赏。后晌煮出驴板肠,味道却比不得米脂艾家的。红焖驴鞭却是周掌柜的厨子惯做的,入锅时另加了烟土颗子作佐料,味道又自不同。周掌柜又搬出一坛陈酒,几个人铺排到桌子上放开肚皮吃喝,数着催要的粮款,讲好了各自应得的好处,直到掌灯。

张明祖吃饱了,让一个包粮人揣上硬货,骑快马到南川去找一个粉头。自己选了一块驴肉,给老命送去。说了许多醉话,看看在老命身上动不得手脚,摇摇晃晃往马店会粉头去了。

秋收以后,赶脚的人慢慢多了起来。骡马成群结队从戏楼滩的大路上经过,也有从定边盐池拉盐巴的骆驼,常在日暮时分出现在村口。

三十里铺向西距绥德城三十里,向东距义合镇三十里,义合镇继续往东几十里,到了吴堡宋家川黄河码头。往东去贩盐巴、贩土布、贩粉条、贩着清涧的石板,瓦窑铺的炭,返回时驮着皮毛、山货,黄河大枣,晋西柳林镇的粗瓷家具,晋东南的丝绸……

赶脚晚的,歇晌的,遇上坏天气的,从东西两头走了三十里地,就在三十里铺的周家马店里歇下来。赶牲灵的人卸了牲口背上的驮子,把牲口吆进圈棚里,补充水分草料,人和牲口都重新蓄养精神。大路上的牲口粪,被村民们抢着拾了,拾到马店的畔坡上,被店伙计阻着,院里圈里的粪肥被店伙计占着,刨着堆儿就做了主了。

年景好时,马店供的饭菜上好的是猪肉炖粉条,白面蒸馍,臊子饸饹,炒鸡蛋,烙大饼,葱花油点,白皮揪面。差的是煮白菜,炖洋芋,小米捞饭,豆面剁条子。年节时,也有节令食品:三月的米黄,四月的糕,五月的粽子赛小脚,六月六,新麦子蒸馍熬羊肉,月饼揣上走中秋,九月的酒谷米酿烧酒……

马店客多时,村庄里卖绿豆凉粉的老王头,卖荞面碗坨的老赵头,打油饼的红眼马五,卖卤鸡蛋的四婶,老命的麻花,一时生意都好了起来。

赶脚的人遇上了朋友,约了相好的,迷着粉头的,就在店里耽搁下来;也有撞着霉头赌博输烂包的,连裤子也典当了,就在店里等人来接济。交好运,赢了钱,牲口又不耍麻达的,叫马店伙计第二天天不亮造饭吃了,揣上干粮架好驮子,吆着牲口,趁着凉爽,一路唱着去了。

张明祖到三十里铺催粮要款,日夜闹腾不休,马店的客人怕牵连带累,一哄都走了。也有吃了凉粉饼子欠着的,讲好下趟算清。俟张明祖到马店会粉头,店里走得只剩一个挑担儿摇拨浪鼓的货郎了。

张明祖等着粉头,让店伙计喊过货郎来。

“都有甚稀罕东西,翻出来看看……”

货郎戴顶遮阳旧毡帽,笑嘻嘻地说:“还不是那个……针头线脑,镊子剪子锥子,琉璃烟嘴子,粉盒子,烟脂膏……”

“住的客人咋不见了?黑灯瞎火的!”

“不怕张老爷嗔恼,见张老爷要在村里抖打,怕撞上老爷的马头,都走了。”

张明祖听着高兴,呵呵笑着说:“也都是些识相的,就你不机灵……”

“我夜里翻山走得急,崴了脚,所以走不动了。”

张明祖等不得粉头来,继续扯淡。

“今儿不和你论捐论税。你一年在四乡里走串,知道的始由一定不少,说来听听。”

“担子里有几本书画,忠、勇、义、廉、孝,说的都是古朝事由,拿来你看……”

“要这么着,麻烦死了!”

“我嘴拙,说不来,店里有个会唱曲儿的伙计,足顶说事由。”

于是一并叫过来,店伙计抻起脖子唱道:

“你吆上骡子我开店,

来来回回常见面。

半斤斤猪肉四两两粉,

十二两白面烙成个饼。

灯盏盏及油壶壶里添,

心里的话儿拉不完。”

晚间,包粮人快马驮回一个粉头,却是张明祖的旧相识。三十几岁,粉脸细眉,穿一件水绒旗袍,头上包一条碎花帕子,一双半裹不缠的四方脚,套着紫色绣鞋。张明祖仗着酒兴,窑里亮晃晃点起了灯,换了鲜亮被褥,炕桌上摆放了时令果子,张明祖接着粉头说:“一向生意好!”

“哪里好,快做不成了。”

“南川有一连军队,不信供养不了你们几个。吃剩下的也够你拾的……”

“都图了快活,哪里有公道给的。”

“自然不像我怜惜你们,摆着碟子迎你……”

“伏天时,军队里也发了消暑的奖赏,当官的有核桃,雪花糖,当兵的给的是云南茶叶……”

“这里只有桌上这些东西,还有凉粉,碗坨……”

“蛮好了,一路颠得人难活,谁吃得动……”

说着话,粉头看见张明祖脱在炕上的褂儿挂开了口子,拿在手里抖了一抖说:“趁灯明,给你补补。”旗袍里兜肚上缀着一个兜衩子,里面针包儿、线团儿装的齐备。

张明祖也喜她这个性儿。

“这件旗袍好看。”

“是个军官给的。中看,穿起来其实扎眼……家里可好?”

“也烂包。人都用不上,就老婆一个粗打粗做生活的女人,没人上心,所以走了也放心。”

“你却哄不了我,你有那相好的,何止三五个。”

粉头吃吃地笑。

张明祖一时高兴,又把店伙计和卖货郎叫了来,说着唱着,红火了大半夜。吩咐店伙计夜里看顾堆垛的粮货,自己拥着粉头放心地睡了。

店伙计白天被张明祖和周掌柜指使着忙里忙外,夜里又侍候着张明祖和粉头两人,早已体力不支,叫别人时,一个也叫不起来。把粮货安托给货郎看顾,自己也偷着睡了。

粉头平素却练得机警,深夜听到有鵩鸟反反复复地叫,一时在窑檐上,一时在树梢上,初若哭,后若笑,把心思都扰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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