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应该举行着盲祭后续的牺牲献礼才对,可榕树树冠覆盖下的广场内却看不见半个人影,明月早已西沉,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清光静静笼罩着这片空旷的神圣空间。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从西雷大宅,一步跨越到雷氏宗祠呢?无论如何也想不透这一点的兰波呆若木鸡地仰视着面前的石造物。
哑巴少年却早已按捺不住了,他用力拽着金发青年朝神木榕树下的“黑石洞”跑去,就在这时,前方树干阴影下冷不丁转出一道人影,三个人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上。
兰波反射性地拉住哑巴少年,警惕地注视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在看清对方面孔时,他脱口而出:“高柳家主?”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高柳有些僵硬地缓缓回过头。盘曲的榕树气根在他身后形成暗调的背景,更衬出他异常苍白的脸色。可与方才几近疯狂的焦虑不同的是,此刻高柳的神情相当安详,安详到漠然的程度,那空洞的眼神根本没有焦点。
有些……不对劲啊……
兰波不自觉地笑了一声,想要打破这种古怪氛围:“怎么了,又来偷偷和关在黑石洞里的栉叶相会?你心仪的不是茶茶大小姐吗?”
见高柳依旧默然不答,兰波忍不住要上前一步,却被哑巴少年死命拖住。几乎与此同时,西雷家主的身体动了起来,他缓缓地抬起脚,似乎想走向这边,可是腿部关节却微妙地违背了他的意志,怪异地朝着相反的方向弯曲迈动……
一瞬间,兰波终于发现从刚刚开始就弥漫在周围的怪异感从何而来了——因为脑袋!
转过来朝向兰波的,只有高柳的头颅——他的身体依然朝向神木纹丝不动,头部却回转了一百八十度!
但是年轻的西雷家主却浑然不觉,他似乎不能理解身体为何如此不听使唤,依旧奋力踉跄着朝面前的两个人扑来……
意志是朝向兰波,行动却朝向榕树,这截然逆反的差异瞬间撕开了高柳的身体。头颅无可奈何地掉落在地,朝广场中央滚去,那关节反折的身体却还在困惑地不停抓捞寻觅着失落的重要部分……
“不能让他找到!”这个念头闪过兰波的脑海时,哑巴少年早已敏捷地一跃而出,扑住了高柳的脑袋。兰波连忙朝那残缺的身体奋力撞去,没有头颅的高柳顿时颓然倒地,四肢一阵抽搐痉挛之后就再也不动了。
哑巴少年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却不敢贸然放开怀中的猎物,他正要起身回到兰波身边,一双穿着西洋皮靴的脚突然阻拦在他身前,冰冷铁钳似的五指随即扣住了那被凌乱前发遮盖的额头!
“所罗门!”兰波脱口喊道。制住哑巴少年的人正是自己黑发的伙伴,跟随二人奔出耳房的他此刻面无表情,漆黑的瞳孔恍如冻结的坚冰。
难道……他想杀死这孩子吗?尖锐的恐惧感瞬间划过兰波的脊背。他不是没有感觉到——从书库门前的重逢开始,所罗门的态度就相当反常,并且此后一再暴露出怪异的言行,但兰波顽固地坚信着他不会有事的:“别再闹了,卡尔洛·所罗门!”
这呼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所罗门只是凝视着小哑巴,缓缓收紧骨节清晰的修长手指,少年顿时发出不成腔调的惨叫声。
和自己分开的短短时间之内,所罗门到底遭遇了什么?这显然不是他平常的样子。
想到这里兰波不顾一切地扑向所罗门,两人纠缠之间,哑巴少年连滚带爬地逃到了一边。
看到猎物企图溜走,所罗门面无表情地翻过手腕,随着咔嗒一声轻响,火烫般的疼痛贯穿兰波的右肩,整条手臂顿时无力地垂了下来。
哑巴少年呆呆地看着所罗门收拾掉障碍,再度转向自己,惊恐漫溢出那双濡湿的淡茶色瞳孔。他求救似的抱紧怀中的脑袋,一步步后退着,却被高柳残缺的尸体绊得跌倒在地。
眼前的景象让兰波顿时灵机一动,他不顾剧痛的肩膀起身冲上去,一把抢下少年怀里的头颅塞到高柳手中。就像上了发条一样,得到脑袋的尸体陡然间张牙舞爪地跳起,所罗门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就是现在!”兰波一把拉起几乎吓傻了的少年,反身朝黑石洞奔去,拼命撞向那扇紧闭的石门。
幸运之神眷顾着兰波,石门并没有锁死。一进黑石洞他就紧紧压住门扇,迅速插上一旁的门闩。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两声短促的惊叫,兰波这才发现黑石洞里竟然还有别人。
黑石洞内花烛燃着如豆的星火,勾勒出榕树巨大主干高处凿空的神龛形状。这个神龛是空着的,在它下方悬空的供台上并排陈列着三块奇形怪状的块状物,在黯淡的光线中看起来黑魃魃的。但就是从这三块不起眼的物体上,倾泻下瀑布般令人窒息的芬芳。
这湍流的香气包裹着神龛下两道窈窕的身影,绿衣和白衣的少女彼此依偎着,这是出人意料的组合一栉叶和茶茶。
“不要动!”朝向两位不速之客,薄青色衣衫的大小姐镇定地举起了漆黑的火枪。
“等等……”栉叶有些疑惑地开口了,此刻的她已经取下了蒙住眼睛的丝巾,那双飘荡着烟云的美目与茶茶清澈凛冽的双眸相映生辉。她眯着眼睛审视着兰波,“你是兰波先生吧?”
自己还没有开口,这蒙住眼睛只能靠声音分辨人物的少女为何能如此迅速判断出自己不是所罗门?兰波一时有些迷惑,但肩膀脱臼的疼痛却干扰着他的思考。
“兰波先生你受伤了?”她正要向兰波走来,却被一旁的茶茶拦住:“刚刚是高柳,现在又是你吗?没关系,只管靠近了看看!”
“高柳是你杀的?”兰波实在不敢想象斩首这种残忍的手段竟是弱女子所为。
“高柳死了?”茶茶似乎也十分意外,但却逞强地冷笑起来,“这家伙发疯想拖我走,我朝他开了一枪,难道打中了?”
“开枪?”兰波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可是高柳……明明是掉了脑袋啊!”
“掉了脑袋?”茶茶倒吸一口凉气回看了栉叶一眼,却还是恨恨地继续说道,“活该,这种狠心的家伙最好被祸神带走!”
“这是宿命。谁也逃不掉的,茶茶……”这一刻,栉叶温柔地按住了同伴握枪的手腕,轻轻低下头微笑起来,“只要我不在,祸神就会消失了。”
“根本就不是!”茶茶用力挥开栉叶的手大喊起来,“就算你不看它它也存在着!招来这一切的是我,应该消失的是我,在盲祭中被选中的应该是我!”
这就是四雷村的大小姐不顾一切要举行盲祭的真相吗?然而更多的疑问却在此时浮上兰波的心头——这小小的山村究竟埋藏着多少秘密,要用多少鲜血和生命才能掩盖?
金发青年再也无法忍耐了:“是时候……说出四雷村的一切了吧!”
“你这样的外人不必知道!”茶茶傲慢地回绝。
“外人?我也希望置身事外!但是所罗门呢?在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之前,拜托你们先把所罗门还给我!”兰波用力按住受伤的肩膀朝两人走去,哑巴少年连忙支撑住他摇摇欲倒的身体。
“兰波先生,茶茶是一番好意。”这种时候栉叶的温婉安慰只能起到反效果。
“那么说了谎的栉叶小姐也是出于好意吗?”兰波尖锐地冷笑着转向白衣的禁忌之子,“你说犬戎将军是降下诅咒的祸神,那为什么寄宿盘瓠祖灵的神体上反而会有封印,为什么这封印开了会跑出祸神,为什么向祸神献祭之前要把神体请出来,为什么挑选祸神祭品的过程要在神圣的黑石洞里进行,为什么采用了传说中高辛帝从帝女中选择神妻的仪式?还有为什么这个村庄如此厌恶狗,你们的祖先盘瓠,明明不就是‘犬神’吗?请你回答我啊,栉叶小姐!”
栉叶从容地抬起迷离的双眸,迎向兰波碧蓝烈火般的眼神:“兰波先生你弄错了,我只说过犬戎将军曾经降下诅咒,但从来就没有说过他就是祸神!”
正想咒骂对方玩弄文字游戏,但兰波瞬间意识到错的是自己——回想起来栉叶的确没有说过犬戎将军就是祸神的话。
但是事实已经昭然若揭了,即使隐瞒也于事无补。兰波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么真相究竟是什么呢?不妨让我猜猜吧——是盘瓠诅咒了自己的子孙!因为没能得到人类的头颅而发狂的盘瓠诅咒了妻子七帝女,诅咒了自己和她的后代,栉叶小姐你就是祖先诅咒的又一个牺牲品!”
看到禁忌之子垂下长长的睫毛转过头去,茶茶自暴自弃地冷笑了起来:“那又怎样呢?你就这么想听到这样的事实吗——这个村庄根本就没有福神守护,盘踞在这里的是需要不停安抚的祸神,是可耻可悲的背叛者!”
“背叛者?”这个词出乎意料地闯进兰波耳中,他一时无法理解茶茶话里的意思。
“憧憬着自己所不知道的人类世界,不惜化身为犬马也要融入其中;憧憬着美丽的人类女子,不惜杀死同族也要将她据为己有。”茶茶傲岸地扬起娇美的脸庞,“背信也好、卑贱也好,我们的先祖就是这样忠实于自己的欲望,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付出一切,体内流着相同血液的我们同样如此!”
“人类无法战胜的犬戎将军,唯有犬神盘瓠才能打败,那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族同胞。”栉叶终于抛弃了讳莫如深的态度,“‘斩首之咒’早已烙印在血脉里了——为这个村庄持续带来灾祸的,就是我们自己身为背叛者后裔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