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开战,你也会赢的。”韦素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即使丈夫的背影已经越发瘦削佝偻,也没有消除她这些年来对蜀王蚕丛的崇敬和信赖。而她相信每一个蜀国人都这样想——这个一手缔造了蜀国的英雄人物,确实具有众多凡人无法企及的特质。他比任何人都更像一个神。
蚕丛惨淡地笑了笑,剧烈的头痛让他无法回应妻子的话。然而他的内心却十分清楚一个事实:他赢不了商王,因为他很快就要死了。
此刻柏灌的心情,也并不比蜀王蚕丛更好。
迫于蜀王的严命,他离开王宫后即刻前往兄长蒲集的住宅。与蜀国贵族们一样,蒲集的宅院用大块大块的石板建造而成。这种石板在龙门山取材方便,因此蜀国人不仅用它们修筑屋宇,也用它们制作盛放尸体的棺材。
此刻柏灌看着兄长雕刻精美的石宅,恍惚觉得它已经变成了一具巨大的石棺,即将包裹着兄长的身体埋入蚕陵地下,再也不复相见。
“兄弟,你终于回来了!”听到柏灌出使商朝回来的消息,蜀国左卿蒲集兴冲冲地赶了出来,一把将柏灌紧紧抱住。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和柏灌一样比平常蜀人高出半头,加上吃苦耐劳心思缜密,很受蜀国军民的爱戴。
然而就是这样忠诚坚韧的人,竟遭遇了世间最残酷的噩运……柏灌大力拍打着兄长的肩背,努力抑制着眼眶中的泪花。他其实很想问问兄长是否感到异样,却又唯恐魇魔狡猾,乘机逃脱,那不仅兄长枉死,自己也会辜负了蜀王的使命。
既然兄长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那就让他带着魇魔一起去死吧,这样才配得上他作为蜀国忠臣的一生……瞬间下定决心,柏灌的脸上重新浮现出久别重逢的笑意:“大哥,这两年你还好吧?”
“好,没什么不好的!”蒲集似乎还是老样子,毫无芥蒂地拉住柏灌的胳膊,“走,到我屋里喝酒去!”
二人走到堂屋内席地而坐,蒲集随即吩咐妻子去准备酒肉。柏灌抬头间正看见神龛上供奉的玉雕面具,两只凸出的眼睛恰正昭示着蜀王蚕丛独一无二的神异。这种小面具在蜀国几乎每家每户都会供奉,或是铜质,或是石雕,或是木刻,最不济也要刻画一只眼睛的形状,因为传说中蜀王蚕丛正是靠着一双通天神眼,才从天神那里获取了诸多才能,教会原本蒙昧的蜀国人采桑养蚕,耕地放牧,采矿铸铜,将原本散沙一般的蜀人部落营造成足以与中原商朝分庭抗礼的煌煌大国。
“兄弟,想什么呢?”蒲集笑呵呵地看着柏灌,“来来,给我说说你去商朝的见闻,那里的女人可比蜀国的女人更漂亮?”
“这话小心被嫂嫂听见。”柏灌不敢看兄长的眼睛,强笑着回了一句。然而内心油烹般的煎熬是那么难以忍受,再拖延下去只怕会不慎泄露了秘密,柏灌当即捧出随身携带的包裹,放置在两人中间的桌案上。“这是我给大哥带的礼物,大哥看看喜不喜欢。”他低头说着,解开了包裹上的系绳。
“兄弟你太客气了……”蒲集笑起来,也低头去看,却不防柏灌一把抓起包裹中显露出来的石锤,猛地朝着蒲集的头顶砸了下去!石锤沉重,柏灌又是蜀中勇士,蒲集毫无防备之下被重重击中,当即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柏灌一不做二不休,咬着牙骑在蒲集胸脯上,再度抡起石锤砸向他的头顶,将一道即将逃逸而出的金光重新砸回蒲集头颅内。见蒲集已经闭目不动,柏灌伸手拿起一尺长的铜钉,用石锤将它一寸一寸地钉进了蒲集的眉心!
等到蒲集的妻子端着酒肉走进堂屋时,柏灌已经将整根铜钉没入蒲集颅脑,正展开那张金箔面具往蒲集的脸上覆去。
“你干什么?”蒲集的妻子心胆俱裂,想也不想地将手中酒坛砸在柏灌的脑袋上,只听砰地一声,酒水和鲜血顿时顺着柏灌的脸淋漓而下。然而柏灌却似乎感觉不到痛楚,依然专心地将那张金箔面具贴在蒲集脸上,严丝合缝不敢有一点遗漏。蜀王蚕丛提醒过他,一旦动作稍有松懈,只怕蒲集体内的魇魔就会逃逸而出,甚至附着在柏灌自己的体内!
女人撼动不了柏灌铜铸一般的身子,情急之下抓起屋内可以抓到的一切东西朝柏灌砸去。当她意识到自己把神龛上的蜀王蚕丛面具也摔成几片时,女人腿一软,跪倒在蒲集身边放声大哭起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已经断气的蒲集忽然动了动。他张开被金箔蒙住的嘴巴,艰难地吐着气,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他还活着!”蒲集的妻子猛扑过去,想要揭开蒲集脸上的金箔面具,却被柏灌一把拉开。他知道在自己的持续重击下,蒲集已经必死无疑,那现在在兄长体内挣扎的,只可能是不甘同归于尽的魇魔。
“他要说话,求你让他说话!”蒲集的妻子疯了一般挣扎着,“你已经杀了他,让我听听他的遗言不成么……”
女人声嘶力竭的哭求撕扯着柏灌的心,他下意识地侧头望向神龛上的蜀王雕像,却发现那个小小的玉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断裂成了几块,那双原本威严注视着众人的凸眼也滚在一旁,和碎石土块一样毫无生气。
“好吧。”仿佛笼罩在自己头上的威压散去,柏灌伸手揭开了蒲集脸上的金箔面具,“你要说什么,就快说。”
“蚕丛……他身上也有魇魔……”死去的蒲集不仅声音变了调,甚至扯扯嘴角,露出一个无比狰狞诡异的笑来,“那些青铜人面都包含摄心术,快点打碎它们……”
“住口,你这妖孽!如果大王体内真有魇魔,难道你们魇魔之间还会同类相残!?”柏灌厉声打断他的话,“大王天纵英明,神鬼不侵,我等更是诚心追随,你休想挑拨……”他说到后来声音渐低,一种从未有过的怀疑突然从内心深处升起,让他不寒而栗,后面的话竟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就在方才的大殿之上,他无意中仰视了蜀王蚕丛的模样。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恍惚记起有一缕金光在蜀王脑后闪过,就和不久前他用石锤砸回蒲集头颅中的金光类似!
“魇魔之间,自然能感知同类的动向……蚕丛虽然能用意志克制魇魔,他的性格却会越来越扭曲,甚至豢养出最强大的魇魔,到时候,哈哈……”说出这几句话显然耗费了残余的所有力气,蒲集的声音渐渐湮没,口唇也不再翕动,只有那缕刻毒的笑还残留在嘴角,仿佛是他最后的报复。
不敢再看那个笑容,柏灌一把将金箔面具盖在了尸体的脸上,然后他也仿佛耗尽了力气,跌坐在地。
蒲集最后几句话虽不长,却仿佛落在雪地上的火星,直捅进了柏灌的四肢百骸。没错,蜀国是蜀王蚕丛一手建立,他的丰功伟业也足以让世人拜服,但近几年来他的脾性却越来越暴戾无常——
为了铸造王宫中硕大的青铜面具和神像神树,蜀王几乎耗尽了蜀国的全部国力,连军队的青铜武器都收缴征用,但凡有反对之人一律处死;
为了昭示自己的权威,蜀王命令全国臣民家家供奉代表蜀王的雕像或面具,为此专门派出了探子挨家查看;
为了封杀莫须有的魇魔,蜀王大肆杀戮臣民,甚至不加甄别,以至于多有无辜者被仇家构陷而死;
为了逼迫曾经最亲爱的妹妹茹鱼远嫁商朝,蜀王亲手杀掉了妹妹的丈夫,将妹妹绑了扔进送亲的车中;
而在归国途中,柏灌更是听说怀有身孕的王后被蜀王囚禁在宫内堕胎,可她的贞洁却没有人能够怀疑;
还有,柏灌刚才觐见时亲眼看到了巫即的尸体……
“原来大王自己也沾染上了魇魔,怪不得疯了一样地杀人!”蒲集的妻子在抚尸恸哭之际,忽然喊出了这句话。随后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不相信从自己口中能吐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大王疯了。”柏灌懵懵懂懂地重复着这四个字,陡然间如醍醐灌顶。
没错,蜀王蚕丛已经疯了。不论他是否被魇魔附体而不自知,不论他是否对蜀国臣民使用了摄心术,极度膨胀的权欲已经彻底改变了他,让他从英雄成为了暴君。若是听任他为所欲为下去,他体内的暴戾之火只会越烧越旺,最终不仅彻底吞噬蜀王自己,只怕新兴的蜀国都会有灭顶之灾!柏灌蓦地握紧了拳头,感到自己手心中全是冷汗。
他忽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三千多年后,公元1986年7月,广汉县南兴镇第二砖厂的工人在挖砖坯土时,挖断了一块玉环,工人遂报告给当地的考古队,这就是三星堆一号祭祀坑。考古队员从一号祭祀坑中挖掘出了真人大小的青铜面具和黄金权杖,震惊世界。而不到一个月后,人们又发现了更加惊人的二号祭祀坑,出土了2.62米高的青铜立人像。从此,随着考古工作的深入,三星堆古蜀文化给世人留下了千古谜团,无人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