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流风眼中蓄满怒气,劈手夺过银面具,翻身站起就走。连凤嘉伸手抓住她的肩:“你到底是不是叶抛云?叶怀远是锦衣卫,他的女儿化名混入锦衣卫也是可能!你到底是不是……”
话音未落,木流光抖开他的手,反手挥来一刀,又急又快,刀尖离连凤嘉的眉心只有寸许。连凤嘉仰面躲过,再次探身欲抓,绣春刀嗡然作响,再次划来一道圆弧,决绝之极。连凤嘉停下手,眼睁睁看着木流光的身影越来越远,终是消失在苍苍林间。
连凤嘉怔了许久,抬眼看着阴晦天空,许久都不挪身。待辨明了方向,摸索着回到下马之处。循着来时路,回到了临江府。
已是申时后,城里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颇添凉意。红尘繁华,不知迎面之人何喜,不知过往之徒何悲。连凤嘉忽地一拉缰绳,冷冷抬眼,看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上。目光向上一抬,正与窗边露出半个身子的白衣人对视个正着。
那人也发现了连凤嘉。此人年纪约有四十来岁,俊美如玉,一身白衣,如谪仙一般。他微微一笑,向连凤嘉虚敬一杯,仰头喝下,说不出的风流潇洒。连凤嘉心里警铃大作,一夹马腹,从马车前经过,目光一直不离白衣人。坐在马车上的车夫转过头,对连凤嘉歪唇一笑,似是对他熟悉之极。
连凤嘉冷颜以对,缓步离开。这人是谁?马车里还有人吗?走过这条大街,直至看到了景楼大门,他突然想起,那名车夫脚上穿的,分明是官靴。
他的头又疼了起来。坐在房间里,举目四望,那一桌一凳,一瓶一花,识我否?不识我否?
“咚咚”,房门被敲响,连凤嘉回过神,扬声问道:“谁?”
“凤儿,是爹。”
连凤嘉忙打开门:“爹,你怎么来了?”
连席辉笑着拍他的肩:“来看看你。这几日忙得够呛,你也辛苦。”
连凤嘉给连席辉倒了一杯热茶:“爹过寿,孩儿辛苦些也是应该的。”顿了顿,又道:“这几年,孩儿不在爹身边分忧,真是不孝。”
“你这孩子,怎么眼光如此短浅。”连席辉佯怒,“你在京城里这么多年,爹知道,是吃了不少苦。若无你暗地传回的消息,景楼这些年也不会发展得那么快,连官府都要矮我们三分。对爹来说,这便是最大的孝道。”
在京城,暗地传消息,连凤嘉想,难道这几年他都在京城里,暗中联络什么吗?
连席辉未察觉有异,只问道:“最近,玉统领有什么吩咐?这次,爹特特请了他,他却托故不来,爹总觉得有些不安稳。”
玉统领?玉统领是谁?连凤嘉只得虚应:“爹,玉统领平日公务繁忙,想是有其他事耽误了。玉统领对爹,很放心。”话锋一转,“只是,咱们景楼内部,人手众多,爹若是得了空,记得要清理一二。”
他从山洞中脱身后,发现有半枚雷火弹落在腰带间。仔细查看许久,他忽然想到,寿宴上曾用到的焰火里便有火药,那群神秘人,莫非与景楼有关?
连席辉闻言一惊:“今日,你三叔也这么说过。难道有什么人想要毁我景楼不成?”
凌枫也认为景楼里有奸细?连凤嘉还未开口,连席辉已经起身匆匆出门:“你出去了一天也累了,且休息休息。爹自有安排。”
眼见连席辉要离开,连凤嘉突然唤了一声:“爹。”叱咤江湖的连席辉,不过也是普通人,眼角纹路明显,鬓发微霜。无论自己是不是他的儿子,唤了好几天的“爹”,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情绪堵在心头。
连席辉回头,慈祥一笑:“凤儿,再忍几年吧。爹打拼的基业,终归都是你的。”
连凤嘉慢慢坐回屋中,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待吃了夜餐,一阵秋雨过后,身上又添了一层凉意。忽见有几个门徒惊惶跑来,他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这么失措?”
“禀……禀少楼主,”为首的结巴道,“官府,那个佟斐,要抓副楼主……说昨日那个山匪范誊,是咱们副楼主杀的。”
连凤嘉脸色一冷,一掀袍摆,两三步蹬上墙头,片刻便消失踪影。门徒面面相觑,只有赶去禀报连席辉。
他记得凌枫住处离景楼驻地不远,须臾便至。凌枫所居的院落外,火把连天,亮如白昼,官衙的衙役已经将此地团团围住。听得院子里有打斗之声,连凤嘉正欲闯入,一个衙役突然前来,拦住去路。
“连公子。”衙役面上隐带笑意,“咱们总捕头正和京里来的千户大人抓杀人凶手。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进入。”
连凤嘉目光一沉,扬手挥去,况捕快正要招架,眼前一花,连凤嘉竟然已经闪到了自己身后。其余的衙役立刻一拥而上,却被连凤嘉接连突破。他刚跃上墙头,一道冷光闪过,木流光的刀已经架在脖颈旁边,冰凉入骨。
木流光依旧戴着银面具,一双眼不带丝毫情绪。两人目光相接,成对峙一般。倒是佟斐从后面赶上,拉开木流光的刀:“木千户,把人犯带走要紧。”
“哐当”绣春刀归于鞘中。连凤嘉看见凌枫被捆得像个粽子,押着远去。木流光从自己身边走过,红唇紧抿,不理不睬的模样,令他心底莫名腾起些许怒气。而少女与佟斐各骑一马,并肩远行,更让他心气难平。
直到回到房间,连凤嘉心境犹在起伏。忽地,他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屋中还有其他人在。
头顶传来一声剑鸣,连凤嘉撤身躲过,抬脚踢去。来人不退反进,与他战成一团。连凤嘉看清,此人竟然是今天下午在街上见到的马车夫。
他又拆了几招,来人似乎很熟悉他的招式,轻巧避开。连凤嘉猛一扬手,交错着向前送了三四掌。来人以为他是虚招,毫不闪避。哪知最后一掌用上了八分力,一掌将来人打到墙角,吐了一口鲜血。
连凤嘉正要上前逼问,听得耳后生风,忙偏头一躲,擦着一道掌风而过。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第一个人不足为惧,第二个人比自己高上好几倍。
来不及多想,第二人又攻了上来,竟是今日见到的白衣人。连凤嘉明白,无论速度力道,自己都不是他的对手。情急之下,他只得连连后退,伺机还手。马车夫飞身跃起,与白衣人联手齐攻,不过片刻,连凤嘉被车夫死死桎梏住脖子。
“你……你们是谁?”连凤嘉哑着声问。
白衣人按住连凤嘉手腕尺关寸,许久才松开手,冷笑道:“原来如此。”
“你做什么?”
白衣人钳住连凤嘉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连凤嘉眼睁睁看着马车夫摸出一丸药,塞进嘴里,落入腹中。突如其来的变故,连凤嘉有些绝望——他们是谁?给自己喂药做什么?
白衣人是不会给出答案。他抬手一个手刀打在连凤嘉后颈,马车夫松开手,冷冷地看着连凤嘉目光涣散。
在黑暗彻底来临前,连凤嘉突然想到一双明亮而决然的眼。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
连凤嘉醒来时,天光淡亮,空气微冷,晨起的鸟鸣愈发清脆。他缓缓抬起手,反反复复来回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手背。忽地,他笑了起来,笑得眼角都滑落了半滴眼泪。
城外山林间,连凤嘉正纵马奔驰。他知道,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找什么人。再不去,怕是晚了。
临江府郊外,多是山林、岩洞,不乏景色壮阔雄伟的天坑。果然,在一处巨大的山洞前,他看见了木流光孤零零的身影。她半蹲在洞口,低头仔细查看什么。听得马蹄声脆,她只淡淡地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料到他一定会来。
连凤嘉下马,走到木流光身边。在少女脚边,一串黯然的红色,正延伸到山洞里。
木流光径直燃起火折子,走进山洞。连凤嘉跟在她身后,突然拉住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别慌。有我在,定会护得你周全。”
她定定看着他,过了许久才甩开他的手,循着石头上若隐若现的陈年血迹,一直走着。这个山洞,与驿馆连通的山洞有些类似,顶上垂下钟乳石,不知其岁。微弱的光芒一闪而过,照见时而狰狞时而奇巧的石头。
终于,木流光在一处巨大的坑洞前停下脚步。那串红色血迹,在地坑边缘消失了,像沙漠里行者的脚印,在风沙中,再也找寻不见。
“你也知道了吧?”木流光道,嗓音有些颤抖,“银子不是在官道上被劫的。有人在驿馆的仓库地下挖了地道,银子早就换了。剩下一个箱子没被劫走,是为了迷惑其余的人。”
连凤嘉听木流光的声音,平静得像是说旁人的事:“能做到的这个,只有景楼。当年这趟任务前,叶怀远出了一趟门。现在想来,应当是去和连席辉密谋。”
两人默不作声,仿佛看到当年叶怀远与连席辉密谋劫官银的情景。只是,叶怀远怎么受伤?他的女儿叶抛云又在什么地方?这静默几乎要将人吞噬时,洞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人反应神速,对望一眼,在洞壁迅速寻了一个隐蔽之所。没多久,连凤嘉听见,昨夜偷袭自己的白衣人的声音,在脚下不远处响起,平淡之极,如日常问候一般。
“木千户,还不出来?”
片刻后,呼啦一声,连凤嘉翩然落下,拱手半跪在白衣人面前:“属下木流光,见过玉统领。”
(连凤嘉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