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还是在读大学的时候,宿舍里有个女孩拿着《纸片儿》,说写得很独特。我那时正在恶补西方文学,对于中国文学几乎是不沾的。虽然没看《纸片儿》,记忆中却留下了陈染的名字。
读研究生的时候,对于女性文学关注多一些,陈染的作品就熟了起来,那时她的名字经常是和林白连在一起的,一起被视为女性主义写作或私人化写作、身体化写作的领军人物。及至七零后作家出现,有了对比,才知道陈染她们的身体化是很不彻底的,或者根本不能叫身体化,加诸她们身体上的不是欲望,而是一种极端执拗的情绪——或者愤怒已极的自伤自毁,或者缠绵悱恻的自怜自恋。我1998年的硕士论文就以“女性文学的自恋”为题,论述的第一个女作家就是陈染。当时的陈染对于我来说还在天边,有着诡异的距离,尽管我从她的作品中已经了解她那么多,在精神层面上的熟悉远远超过一个多年的邻人。因为是不得不做的毕业论文,里面便少不了“强说”的成分。毕业论文在2005年分成几篇发表出来,基本保持了1998年的原貌,没有增添什么与时俱进的内容,这对于陈染来说倒没有多大遗珠之憾,因为她的主要作品在1998年之前差不多都出来了,之后写得不多。迄今为止,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过那论文。我没有问过她。我希望她没看。
2005年的冬天,我曾经在网上不经意间发现她的博客,进去浏览过几次,发现她贴文并不多,倒是常常贴些照片。于是,就更印证了自己的偏见,觉得她的确是自恋的。后来才知道,大多数博客都是这样的,网民就是要看你怎么自恋的。那时我对她的主要的好奇是这几年她又写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因为印象中她似乎潜到深水中去了,再也不见浮出来。看不出什么来,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她的身体不好,究竟怎么不好也不知道。她在博客中似乎经常为身体不好,没有精力打理博客,因此博文更新太慢而向读者道歉。而她的读者都是那种经典怀旧式的老牌粉丝,不仅原谅她,而且经常担心、怜惜和祝福着她。后来,我看见了她关闭博客的告示,她说她不适应博客,不愿再那么难以为继地拖下去了。一下子又对她有了新的尊重,觉得这才是她。
2007年冬天,在北京参加青创会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了陈染。一眼看到,便知道她是陈染。大家都在等待合影,人群散乱而膨胀,她的身影出现在其中,则带着那么一种孤静,孤静得似乎根本不属于那里,就像月亮不属于人间一样。周围的热闹似纷纭的尘,凸显出她的寒与寂。她是高傲的,然而,又确乎使我感觉到一种悲怆。毋庸讳言,她已经不再年轻了,然而,又依然是那么一副少女的细弱矜持的表情——我想起她的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一句话:时间流逝了,我依然在这里。两者统一在她身上,使我感觉到悲怆。她是那么瘦!尽管此前就知道她是瘦的,但呈现于眼前的她的瘦依然令我猝不及防。后来我知道,这与她的萎缩性胃炎有关。但我想这并不是全部的原因,主要的,恐怕还是她的内心消耗太大的缘故。内心太矜持,就连身体也都是矜持的了,矜持到拒绝发一点点胖。所谓母性的光辉,都是与身体的发福相连的,有哪个圣母不丰腴乃至肥腻呢?所以,她的脸上没有这个年纪的女性通常会有的那种母性的温暖的光辉,而依然是少女的寒烟翠。
会议的最后一个中午,有人打电话到我房间,说,你好,我是陈染。那个远远的影像一下子被推到了眼前,我以略微有点不知所措的热情迎接了她。这其实也不是特别意外,因为此前我已经知道她愿意读我的文章——记得当时我是极为诧异的,认为她应该不屑于读我的文章才对,因为她是那么的超尘出世,而我的文章是属于尘世的。后来,她评价我的评论文章是“好看”。她的精神洁癖,她的目下无尘,会使人自觉地远避,但我觉得她是能够享受这种高处不胜寒的人,所以,不明白是什么使她有勇气向一个平常而陌生的人伸出她矜持的手。
我们很自然地交谈了起来,很快发现彼此是那么相洽,因为我们都是真诚的人,而且,真诚与真诚是可以相互唤醒的,这使我们的交流非常容易。也许使她可以对我伸出手来的不是勇气,而是真诚,以及对另一份真诚的确定。我不会佩服一个人的心机,但我会佩服一个人的诚挚,因为在这样一个时代,诚挚更需要勇气。
整个下午,我都在为我们的坦诚相交而欣悦着。她亦然。她说,你的存在让我吃惊和高兴。对付尖利的矛,必须拥有坚硬的盾。而真诚就是蚌壳里最柔软的肉,永远处于躲藏之中,很少敢于面世。但,当我和她面对面的时候,彼此都是柔软的蚌。当然,对于她,我还是有些小心翼翼的,因为她跟我不一样。其实,只要你敢于不设防,一任自己天然裸露着,也未必见得会怎样受伤,只要你有足够的豁达和无谓——那就是力量。你可以无视那些窥视与算计,坦然地活你自己的,就像诸葛亮面对八方埋伏在空城之上悠然抚琴。但她显然不具备这样的豁达和无谓,她太敏感了,而且会为敏感所困,最终甚至为敏感而活。在跟我交往的过程中,我不愿意她心里留下任何皱褶,所以,我会尽量照顾到她的敏感。而且,你要做一个更热情的人,才有可能使她在交往中继续往前走,她的敏感是使她随时准备打住的。
我原来以为她会很难处的,是我想当然地要敬而远之的那一类人,一接触却发现她是那么体贴、周到。她的礼数周全是因为她敏感而又能将心比心。如果一个人的敏感是单向的,要求别人对她当心,她对别人却不当心,结果可能就会像黛玉那样不讨人喜欢。但陈染的敏感是双向的,你会受益于她的敏感的回馈。
那天下午最使我惊讶的是她居然会开车。我自己方向感差,永远不知道东西南北;方位感也差,所有的地方都似曾相识,但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因此,我是永远都不会开车的。自己不行的就格外敬畏,我崇拜所有能做饭和开车的女人——写此文的现在,做饭的问题我已经拿下了,单看以后会不会开车了。
陈染居然会开车?这几乎动摇了我不能开车的决心,我开始怀疑自己也能了。她说,我也不行,认路很差,要去一个地方都是先设计好路线,输到车上的导向仪里面去。
说到平时来往的人,她说,跟文学圈以外的人有些交往,一起吃吃饭什么的,乐呵乐呵,不谈文学,也没人把我当作家,我不喝酒,正好给他们开车,他们都喊我司机小陈。
于是,我记住了“司机小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