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天没有下雨了,气温骤然上升。广播里说,这样早来到的高温是建国后同期最高的。没有雨的天格外的蓝,蓝得就像是我小学三年级获奖的那幅题名为《我的家乡》的画。那是市教育局在一个国际六一儿童节前期举办的一次活动,让万名小学生展开想象的翅膀用颜色画出美丽的家乡。我在那次活动中画的我想象的家乡,不是其他同学那样的大路、春风、肥羊,小桥、流水、人家,而是艳阳下一栋栋高高的空中楼阁,每一栋楼房下面长满着金黄的粮食,被我涂得极显夸张的深蓝色天空就像这些天的天空一样蓝得有些失真,高楼旁藏在一排排整齐葱绿的果树上肥硕的果子表达着我对成长的好奇。
长大的我对周围的一切就像勾勒那幅获奖作品中藏在葱绿果树上沉甸甸的果子一样充满了好奇。
那天,我看见我亲爱的妈妈接完电话后流露出一股异样幸福的感觉,当她放下电话看见我专注地注视她时,她那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戛然而止,使我更加对母亲近段时间的行为举止感到了更大的好奇。
慌乱的妈妈双手极不协调地掸掸裙子掩盖着她的慌乱,并用她少有的严厉警告我说好好看书,不许操心大人的事后,就急忙出去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年近四十的妈妈拥有同我一样少女般的魔鬼身材在我的视线100米处,往右一拐,就跳上了一辆双层公交车。
那一跳,跳得那么轻盈,跳得那么专业,就像我们班一直学舞蹈的同学任娜娜在初中毕业联欢会上表演的一段舞蹈中的那一跳。
公共汽车在火辣辣的阳光下,载着我的妈妈和一车怀着各种心情和目的的乘客,晃晃悠悠像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在让过了一辆逆行的自行车后,带着情绪吼叫了一声后,在拥挤的道路上蹒跚而去。
我坐在堆满书本的桌子旁心旌摇曳。从妈妈那轻盈地跳跃中联想到了我的同学任娜娜在舞台上那轻盈的跳跃。
我和任娜娜从小学四年级就是同学,我们从亲密无间的玩伴到擦肩而过的无言,这都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在选择朋友的过程中慢慢拉开了一段无法再接近的距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就从我们青春的朦胧期体现了出来。
我一直都在想办法超越她。曾经有段时间,我想用优异的成绩来弥补我们物质和相貌上的差距。但这是不可能的,我的自卑像徐克电影《倩女幽魂》那个主宰着小倩思想的鬼姥姥一样缠绕着我。我越是想挣开缠绕着我自卑心灵的大手,那双大手就越是牢牢地缠绕着我,这双手一直伴随着我从天真的孩子到情窦初开的少女。
我和任娜娜不在一个小区居住,但是我们的小区距离相隔仅50米远,任娜娜的父母居住的小区是我父母所在的厂里那个被大家诅咒的败家子厂长用很低廉的价格卖给房地产商的。精明的房地产商在这里盖了一个高档社区,赚足了那些有钱人的钱,任娜娜的父母就是居住在这里的有钱人。我和任娜娜的童年就是每天在这50米的地方,用上学时的等候和放学时的分别的方式中长大。童年是快乐和美好的,除了渴望快些长大,可以和我亲爱的父母一样上班,可以领到每个月花也花不完的工资外,就是能像任娜娜一样住进她家那种有保安和花园的房子其它也就不会再有别的想法了。
我和我的父母一直居住在厂区这栋破旧的筒子楼里,这栋房子比我的年龄还大,它除了见证我父母的爱情故事还见证了他们爱情的结晶我的成长过程。我幸福童年所有的梦想就是从筒子楼里那扇小小的窗户飞向那片我曾获奖的那幅画里湛蓝的蓝天。任娜娜小学四年级转到我们学校,我们的学校是这片尚未完全开发的地区条件最好的学校,不是没有开发商看上这片地,只是由于从任娜娜她家居住的小区那片土地里搬出去的工人们,靠那点拆迁补助是买不起任何地方的一套新房的,何况自己搬出来的现在已经变成高档社区的新房子。他们只有从城市搬到了郊区城乡结合部,在那种地方他们低不下所谓城里人的头,弯不下所谓城里人的腰,脱不掉所谓城里人廉价的西服,哪怕是沾在身上的油,也是厂房里轰鸣的机器里翻腾的机油。他们同农村人一样吃大米、面条也吃鲜嫩的蔬菜,但他们不把自己当农村人,他们想离开农村。有一天,有人倡议去找买他们那块地的房地产商,让那个发了财的房地产商人,再补给他们一些能在城里买得起房子的钱。于是他们就来到了曾经是他们的家,现在是有钱人家的高档社区找房地产商要求补偿。事情当然闹大了。然后,有了前车之鉴的居住这块地方的我们就达成了一条协议,没有足够的拆迁补贴就不搬离这个地方,要不就会同那些早先搬出去的人一样后悔。大家有了协议,再加上那个败家子厂长由于别的经济案件被法律制裁了,所以暂时也就没有人再敢打这个地方的主意了。
我的父母和他们一同生活在这些筒子楼里的工友们就充满信心地期待着有一个大方的房地产商,大方地收购这块土地,大方地付给我们一些补偿,这样他们就能同任娜娜的父母一样住进渴望已久的高档社区了。
吃午饭的时候,母亲没有回来。父亲每天中午都不回来,包括星期六、天,父亲在一家民营企业上班。我胡乱在冰箱里找了些头一天的剩菜,算是今天的午饭了。吃过那些东西我重新坐在书桌前,看见堆积如小山般的书本,我对学习的厌倦感再一次涌现出来。我又开始想我曾经的好朋友任娜娜,我和任娜娜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了,我和她关系的淡漠是从她优越的眼神里感觉到她与我之间那种物质条件的差距,使我强烈的自尊受到打击后,我主动退出了她的视线。她不缺我这个朋友,她的周围始终都会有一群巴结她的男生和女生。有些时候,任娜娜也会主动跟我说话,当然我们说话的语气多半是她对我的挑衅,有次她穿了一件略带粉色的连衣裙,她过来对我说,这件裙子好看吗?我说,好看。她接着问,你知道这是什么牌子的吗?我说,我不知道。她就会露出得意的笑容对我说,告诉你你也不知道,这是从国外买的,咱们中国可没卖的。每当我看见她得意的笑脸时,我就想冲过去卡住她的脖子,看见她白皙的脸因缺氧而变得深红,再由深红变得紫红,再由紫红变得酱红。不过我每次都会压抑着自己的怒火,面色平静地听完她对自己身上衣服的赞许,我也会假装没高没低地赞叹几句,看见她满足的笑容绽开后,我就会转身离去。我不能失去我的这个群体,我知道以任娜娜为首的她们这个群体是年级同学的核心,失去她们就等于脱离了群体。我用自己的尊严忍受着她们鄙视我的眼神,尽管有些时候对她们假装不理不睬。
这几天的天气异样的炙热,我的杂乱无章的思绪像被豺狼追逐的小鹿呈跳跃状向前奔跑着。我又想起老师布置的一堆作业,想起前几天的考试成绩,心里顿时焦急起来。我不是不想好好学习,在班里做个出色的好学生,只是我在上课的时候精力老是不集中。在看电视的时候,有一个广告说学生上课精力不集中是缺锌的缘故,我对母亲说能不能给我买点补锌的口服液,我的话把母亲从电视屏幕里拉回到了实现,她转过头来看了我半天说,你上课精力不集中吗?我真怕母亲看出点什么,急忙说,随便说说。
母亲是一个韩剧迷,她可以把自己全身心地融入在冗长的情节里,她可以随着剧情联系她的经历,并通过她的面部表情知道剧中人物命运的变化。
我为什么要长大呢?我常常这样问自己,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傻的问题,但还是情不自禁这样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