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辉做家教是从大二下学期开始的。
原本,他这样的农家子弟家境维艰,做家教是贴补学生生活的最佳方式,一是不累,二是锻炼。迟早是要做孩子王的,能教好一个孩子,就能教好一串孩子。譬如尝葡萄,揪下一颗是甜的,可以放心买几嘟噜;尝了一颗是酸的,整筐可以不论。很多同学是以自己现在的家教做未来生火待发的港湾,来调节心理适应状态的。况且,在买方市场,也看好师大的学生是学了教育学与心理学的,比那些好高骛远的综合大学学生,更适合请进门来,调教不成龙变成虫的孩子。
谢小辉之所以没有早早在家教的江河湖海里经风雨见世面挣点钱,一是他开始有点错误认识,认为,做家教必然分心,分心必然影响学习,而他在三年中的目标依然是和在高中一样:力争拔头筹。后来他发现,其实学习成绩,也就是分数,和学习努力程度不必然成正比,本班同学、谢小辉的上铺秦浩每周必看两到三场电影或录像,上街四到五次,缺课两到三次,上课走神看小说次数无法统计,可是秦浩每次考试都在全班中上水平,现代汉语还考了个全班并列第一,另一个第一是文娱委员李美娟。
小辉感觉很伤自尊,无论怎么说,自己可能不如班长晁朝阳、不如系学生会主席卫东方、也不如文娱委员李美娟,但是不可能不如这个常常把臭得可以熏死蚊子的脏袜子认作旗帜挂在床头的秦浩!小辉被熏得几乎窒息是可忍孰不可忍之际,也偷偷扔了他几次,但是秦浩的袜子是地摊上两三块钱一打买的,原本就没打算久穿,小辉所为,正好是帮他搞卫生,秦浩感激还来不及呢,小辉这才知道自己做了不加分的好人好事。
小辉不再那么课堂上用功,而是在考试前,频频找老师请教问题,藉此加深印象和感情,再就是找一份连老师的咳嗽之声都记录在案的仔细笔记,比如晁朝阳的笔记,头悬梁、锥刺股、三更渔火五更鸡地那么发狠背两天,学习成绩就确实上去了。尽管所有老师都强调学生要活学活用、不要死记硬背,但是见到学生把自己的授课内容记得这样清晰完整锦上添花完璧归赵,有几个老师能拒绝给这样优秀听话的弟子打高分呢?
小辉没有早做家教还有一个未为外人知的原因,那就是小青的帮助。小青在她那四季飘着沤猪潲气的酒厂做会计,每月也就几百块钱,可是她少则一百,多则一百五或两百的给小辉寄钱,一直寄了一年多,小辉心里很感激,试想,有哪一个女子会为一个自己虽然中意但确实连坚实的拥抱都不曾有过两次的男子月月寄钱呢?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为没有明显的爱怜表白更没有任何承诺的未来透支。
小辉感觉到压力,后来在越写越短的信中,叮嘱她一定不要再寄钱。他说他的钱够用了,她再寄就是怂恿他搞腐化。他的严正警告没有起到警戒作用。她说,这百儿八十的,在上埠乡搞腐化也只能是馋红烧肉的水平,在省会想搞腐化,恐怕是能刚动个邪念头就烟消云散了……
她这样描述颇令小辉心跳耳热,他第一个寒假不回去,想搞搞外语,也省点路费;放暑假以后,一定要问问她,馋红烧肉的水平是怎样的,她指的邪念头包含什么?毕竟一届学生来自四面八方,各人的生活经历凑在一起,是一个丰富的合唱。人要成熟,必定在人杂人多的地方呆呆;而大学,就是一个要让人早熟快熟的地方。
但是还没有等到小辉回家问她一些露骨的话题,她的汇款就悄然终止了。她大概是认为他在学校里有了新的意中人(他其实连旧的意中人又哪里有,他和她好,是高中友好的合理延伸);在他,则感觉她在家乡可能也是身不由己了,以她的条件,要找个大致满意的男朋友,不是难事。
每月有那么一点钱的时候不觉得,一旦断了续不上,那就如同烟鬼突然戒烟,浑身上下不自在。
小辉的饭菜票很快就寅吃卯粮,听见同宿舍谁谁过生日要搞派对,他就借故到老乡家去。其实多半就是揣几本书在南江边找一个沙堆猫一天,或者花一块钱在秀春公园呆七八个小时。干粮是两个面包、一袋榨菜就一瓶自带的开水。在江边望着没有孤鹜的落霞,在公园望着脚下的一潭死水,他的心里很不好受。没有经济基础的大学生活一点也不美妙,甚至还不如高中生活美妙。读高中单纯而没有压力,你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所以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进了大学就不同了,尤其像他这种的,毕业以后回地区、再回县里,如果县里摇头,就只有回乡里教书的份,说不定就划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上埠中学。不能想,一想到这么一个结局,他就不寒而栗。
所以他要拼命读书,考上研究生,起码也要大专径直升本科。
这是谢小辉进师大以后,获知的两条光明前景,就像他小时候在家乡十公里开外打柴,好奇地和同伴钻进了一个山洞,山洞越走越黑,后来就伸手不见五指。越慌越找不到路,俩人都急哭了,他一边哭一边想,家里人永远不可能知道他死在一个山洞里,过了很多年以后,他们的遗体被探险队或地质队员发现,结果成了风干的木乃伊。他们磕磕碰碰、连滚带爬、狼奔豕突地在洞里闹腾了几个小时,后来眼前一亮,两道光柱像玉皇大帝的救兵一样不期而至。这两道光明,以后长期缠绕在他的梦境里,祥云缭绕、和光同尘、美丽无边。
考研,或者专升本,这是小辉三年后的目标,他知道自己的家底,决无可能像班上一些幸运儿那样,先考儿子,再考老子,进了大学校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老子分解。
谢小辉的后事,只有他自己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