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站钟楼,分针神经质地一跳,迸发给我一个美妙的时刻:5点10分。
30分钟后,我便可以推开那扇米黄色的屋门,这正是玉蓉比丈夫和孩子提前回到家的时刻,屋里只有玉蓉一个人,顺理成章,比计算好的还要解得风情。
开门的玉蓉见到从天而降的我,眼眸会晶晶一亮,粲然一笑的。如同出站前地道口的那排霓虹灯:“欢迎您到北京来”。
决不能再犹豫,再文质彬彬了,我要展开双臂,一言不发地搂紧她,抱紧她,用力爱护她。我要肆无忌惮,要暴发,像她信里点醒我的,把积攒在胸中火山一样的热情喷泻出来,把她整个儿烧熔在岩浆里。
我熟络地穿越着站前广场。
北京对于我不再是一堆高大的建筑,一堆宫廷历史和看不见的政治纠葛……它具体化了,有了体温,有了丰盈,有了呼吸,有了幽幽的暗香。我的嘴唇,悄悄咂动一下,北京已经可以品得到了。
也不再有初次进城的惶惑、茫然,我裹了滚烫滚热的胸膛,踌躇满志地直奔9路公交站。
有几百路汽车电车的大都市,眼前我只认识9路,它就像我家的车或者她家的车一样亲切。
但它没什么感觉,没感觉到我的到来,它还在未知名处游荡。无论如何张望,都迟迟不肯露面。我百无聊赖,随手在衣袋里摸索着,纸页的手感让我忍不住又掏出它来,再看一遍。
“玉蓉这几天犯了懒病,什么信都懒得写。她要我代为致意,希望你搞的项目早日成功……”
这信也有点温度,底下,一盘火烧烤着,纸变形着,变色着,但没有烧着,没有烧起来。
本来是写给玉蓉的信,我企盼着的是那种火山熔岩一样的回信,还有她娟秀的笔迹,但收到的却是她丈夫钟一乐回的信,字是公文式的,语言是欧化的句子,并且闪烁其词。针对我同玉蓉的微妙关系发了些议论,却是模棱两可的,可以这样看,也可以那样读,横竖都行得通。然而我不敢横行,我带来了,想向玉蓉问个明白。我与玉蓉拥吻之后,我就得问清,发生了什么事,钟一乐怎么那样说话?心里有了底也好应对自如。
9路公交终于摇晃着来了,车里不知塞了多少人,把它压得东倒西歪。人们等不及靠站,就一窝蜂涌过去,个个都急呀,似乎都有一个美妙的时刻在等待。我反倒被抛弃在后边。我怎么能被抛弃呢?我可是风风火火从千里之外赶来的。我紧走几步,也跑入潮流中。这时车门开了,淡忘的都市气息台风一般席卷了我。我身不由己,只能把一切交给别人安排。我知道,他们一定得把我挤上车。
终于,车又摇晃开了。人欲横流的站前广场,笔直地指向高处宽阔空间的钟楼,都在晃动中被推开去。
钟楼又眨了一下眼,逗弄我:还记得上次离京时的心跳吗?比我的心跳还快,那叫怦然心动。
我已经落座了,心还没带着,整个人,像在替谁坐车。刚上车人们的骚动、车厢里的拥塞、喧闹,都像隔了一层,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我的心呢?带来没有?带了来的,也是一种阴霾天色,既不晴朗也无风雨。
北京,就在这样的氛围中轻轻动起来,先从昏暗中亮起的霓虹灯管,变成了字体,光明的字体,然后摇身一变,巍峨的钟楼从月台顶上徐徐转出,抛向空中,指针、数码、汉字,结构出一个神秘的坐标,它不经意地眨了一下眼,——对,就像刚才眨动的那么一下,蓦地提醒了我,我的腹腔空空落落,被摘掉了哪件内脏?自从玉蓉钻进我的怀抱,我们已经融为一体,夜里纵身一跃后,就留在那儿,再没有起来。我走了,这种别离无异于做一次剥离手术。
这种疼痛一定类似剖腹产。我是个男人,却霎时体会到了剖腹产的那种生生撕裂。不打麻药的手术,不用器械的手术,就是这样的撕裂。
钟楼从9路公交车的后窗口消失了。同样的消失,如同从列车窗口消失一样无情,缓缓地却是不可动摇地分离。
行进,总是边走边以自己的速度在重复抛却记忆。记忆总不能没有重量,总在划出抛物线。公交车的窗口像电视屏幕,不停地出现新的画面:建国饭店,立交桥,大北窑……荡起的尘头紧紧追随着,很薄的雾,都市的雾,一团吃一团。
公交车虽然只在都市同一路线上循环往返,但也是尘垢满面,一身倦怠,与那些穿山越岭的特快直快列车同样的行途迢迢。
我和玉蓉的情感也有许多驿站,我们的交往也经历过长途跋涉。目前,是公交车的一站,还是北京站的终点站?情感是天气,千变万化,或者一会儿是临时终点,一会儿只是招呼站。
公交车骆驼一般,不停地往身上负载。这是标准的上下班时间,车越来越多,站与站之间的时间越拉越长。近六点了,公交车不吭不哈地任人上得够满,然后,很有涵养地顺应着马路上首尾不断的车流缓缓行进,就像踱步。我与玉蓉一定是黄土高原这座城市里最早相随了踱步的男女,可我们是随意的,散漫的,心里不急的。而它则是不得快的,被夹死的。没有空隙没有头尾的车流像一条流水线,传送着许多的车辆,缓缓行进,等待着卓别林式的人物在每辆车的屁股上拧一下。
各种各样的汽车全部被剥夺了意志,何况车里头的乘客呢?
我没有了意志,只能捱着。临出站的兴奋,被拥挤的人头与混浊的体味消解着,我看着前后许多牌号不明的公交车,想着,不定那个窗口就会露出钟一乐白净的脸。我们将前后脚同时上楼。看起来,生活自有规律在,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我渴求的见面方式,美妙的设想,原来只是下雨天激发的水蘑菇,没漂多远,就“啪啪”碎了。
碎了的蘑菇是一地的尴尬。那些碎片,带了幻影落地,过程显着无奈。
几年前在小县城也曾有过这样的水蘑菇,这样的破碎。
我往她的单身宿舍走时,也曾心跳过,也曾喜悦过。
——玉蓉,玉蓉!
路过后窗口,我先喊了一声,敲了敲窗子。
尽管拉着窗帘,但我热络的头脑还是从薄薄的窗帘看透了融融暖色。事后,我才意识到,随着那一声敲窗,那窗帘似乎有一个恍然静下来的过程。风突然停了,比起风,要不容易觉察。
屋里没有动静,或者准确地说,是屋里没有了动静。本来也该是我能想到些什么的,但我太被设计的游戏迷惑了。自信地站在窗外等着,没有走开。
良久,一角窗帘才被撩起,露出她红润的脸色。白白的玉蓉,平常少有那样的红,我竟以为是午睡的结果,被那霞色美丽了一下,我眼前一亮。多久,我才想到,她是为了掩饰什么,才倏忽一笑的,可当时,我只看见那种带了霞色的笑,很迷人。
——打羽毛球去!
我竟不知为什么被她感染了几分羞怯,急急解释着此行的目的。说出目的,也就有了支撑在窗外的脚,有了打扰她的理由。这是我们打破单调日子的方法。
——想打羽毛球?她说。声音高高的,迷人的红润一起飞得高高的。这样说话,等于没说。但她说话,就是一种亲近。
——还有谁?
两句问法,都是前所未曾有过的。她怎么啦?不想去,还是有什么原因?
——没有谁。
没有谁,就是我。奥德修斯神话中的“没有谁”,就是我的名字。明明听出她问得古怪,却还不肯罢休,还不死心,照着从前的路子,要往前来。
玉蓉又古怪地问了一句:带了几副拍子?
我无意识地被她焕发的生命气息吸引着,没往歪门邪道上去想。当然,门,开着,没歪;道,我曲里拐弯地走来,也绕了一个圈子。
可我终于看到了,屋里多了一个人,床头上坐着一个小伙子。
白净而颀长,比山西人高挑些,一望而知是北京知青。
那是我第一次见玉蓉的男朋友,虽然我早知道他叫钟一乐。
“腾”一下我的脸红了。一定是红了,我的表情不自然,有些困窘,仿佛方才我有过什么亲昵行为。事后,我才回想到,玉蓉的发丝,有几分飘逸;还有她的胸,也胖了。或者是匆匆穿了件瘦的秋衣?我们两人才会躲闪目光?
我没有再提羽毛球。怪不得她七问八问的,这阵势确实没法打,不合规则,无论几副球拍。
这是我与一乐的第一次接触。
上次我与一乐说到这事,钟一乐却说:三个人也未必不能打,只不过当时没往那个思路上转。
玉蓉的介绍滞后了。她给我们互相作了介绍后,拿出钟一乐带来的酒心巧克力招待我。当时,山西没有这种糖,只能是他从北京带来的。
我拿在手里的是茅台酒造型,咬开来,一股浓香的曲酒味。钟一乐说,什么瓶样子,就装什么酒。我没喝过茅台,权当开一滴荤。我龇着嘴唇玩味它。巧克力是舶来品,却包装了地道的国货,它们都是重口味的,会是谁影响谁呢?或许某一刻能交融?交融后,也不是纯茅台,也不是纯巧克力,是玉蓉。
毕竟是重口味,多少年了,我还无意识地伸出手来闻闻,好像还有巧克力味似的。无非是刚刚抓了信纸,抓了他写的话。
真怪,接到一乐的信后,我便闻到了巧克力味。
或者他信中的暗示,让我闻到了。怪怪的,又甜润润的,这么一种气味,能弥漫在空气中。
每个人都是作为世界的希望来到这世上的,不应该怯懦地在谎言和虚伪中了却一生……
这种英语式的句子,在暗示什么?我猜测得对么?
呵——,终于熬到了站。我从活人罐头盒里跳出来,长出了一口气。
站牌没错,是呼家楼,可我把它看成是宅院前的名牌。钟家楼,或者司马楼,反正是个体的。
正冲着站牌的便是玉蓉与一乐的家。
都市小区的住宅楼长相相似,犹如平遥火柴,全都一个样。需要靠记楼号,单元号,层次,房间号。几个阿拉伯数字反复排列一番,能记住的人一定有非凡的数字感。
都市人,正被数字化。邮政编码,电话区号,电话号码,储蓄密码……在如此众多的数字组合中生存能不混淆,能不过敏,能不拼命怀疑自己,那得用多少冷酷?
不止是酷,还得冷。
幸亏有个私家姓氏的公交站牌做标志。
瞄着如时光逝去的车流,瞄着瞄着,就瞄到一个间隙,我立刻横穿马路。我还远远地瞄了他们家那间临街的窗口,与所有上班族的窗口一样,此时冷清清的什么反应也没有。一幅蓝色调的窗帘斜披在一边,此外,什么也看不清了。
她的窗帘总是那么一种冷冷的调子。不过,当年那幅更单薄些。
那些年,我去找玉蓉,也常常是先远远瞄一眼她宿舍的窗帘,判断一下她在不在屋里。那一眼,也是让我预热的一眼。
我边走,边朝楼上瞄,突然,自己像北京站钟楼的分针,神经质地一动,玉蓉?玉蓉就在前边人行道上走着,一副下班族回家的神色,脚步匆匆。
心这么一蹦,就乱了熟悉的频率。不过,步点自有节奏,随着那么一蹦,加速了,加速了,当所有的想象与现实相碰撞时,现实是最强有力的。
一定是脚步太过强调了,楼前两个带孩子说闲话的老太太,停下嘴里的家长里短,把目光抻长了注视我。嘴边那剩下的半截子话还无故地耷拉着。
我没在乎,并不掩饰自己的追赶。这么遥远的区域,这么松散的小区,谁认识谁呵?我都顾不上多看她们,我能想到,只要认不出我与她们家有关系,她们的兴趣就会消散,那半截子话就会吸溜回嘴里。
玉蓉还是靳羽西式的发型,还是我认识的那件米色风衣,短发随了匆匆的步态一簸一扬,不再是县城的节律,而是大都市职业女性的作派,带了一股风。
我越追越近,但没有喊她。我要追上去,给她一个惊喜。何况,我这时喊她,她也未必会答应,因为离她们家太近,尤其是同一楼道的邻居。她不想让邻居太注意我的存在。有次,她的女儿山山在阳台上同小朋友们大声炫耀:我们今天要同志安叔叔一块儿去北海划船。
山山,别说——,玉蓉待要制止,又觉得没词,自己解颐一笑,脸红了。那一笑是那么复杂,永远留在了我记忆中。她不愿把我暴露给邻居,我也为她的处境着想,尽量放稳脚步,提速而不仓皇。柔和的脸庞曲线已经近了,她的脸庞是两种脸型的结合,侧面韵致流畅。我最后跨上几步,却失望地泄了劲。幸亏我没喊出声,她只是一个与玉蓉相像的女人。
是玉蓉长出了北京女人相,还是无独有偶,北京在这片小区多安插了一个这样的职业女性?
哦,都市有点神质经。
在前门大街风流云逝的地方,她像在小县城一样出现过,突然得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次,在她家门前,却又冒出一个我已经相信了是她的女人,变化莫测。
或者,我是见面的心情太急切了,幻化成了别的形象。
越过了刹那间的扫兴,也越过了那个莫不相干的女人,我继续提起速度往前赶。北京太神奇了,什么都可能发生,也许命运之神还会留给我最后一点宝贵的时间。有一点时间就够了,够我把那俄罗斯女人般的丰韵揽进怀,够我把我们说过的情话变成狠狠的拥抱,够我将一年的思念化作一个喘不上气的长吻,像中山、北海、地坛等公园暗处那些情侣们的如饥似渴。我们不说什么,有这么一个热热的拥吻就够了。
他们楼道的走廊里,落架的自行车已经不少,下班的人陆续回归,证实着时间的紧迫,——时间,就在毫厘之间。我一步不停,直上三楼。站在三楼的平台,心脏几乎都来不及停下,仍在继续往高处去,鼓动着奇迹发生。
不必看表,一切都可能发生。
敲过门,拧动把柄,一推。
闻声迎出来的是她的丈夫钟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