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寺终于到了,古老沉重的大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这是一座十三世纪之前建立在滇川藏交界地的藏传佛教宁玛派寺院,整个寺院的建筑都是原始森林的木头建成,只有金顶上闪闪发光的法轮和吉祥兽来自遥远的古印度和西藏。
老经师没顾得上洗去仆仆风尘就将新来的画师带进大经堂。主供佛释迦牟尼塑像前点亮着一盏盏酥油灯,三个远途归来的喇嘛像孩子回到母亲的怀抱,迎着庄严大佛慈悲的目光高高举起了哈达——
在一阵感恩的心愿和虔诚的祈祷声中,热贡喇嘛听到老经师轻轻啜泣,他跪在那里一次次感谢佛祖给他的加持,让他的心愿终于要实现了,在下一个藏历绕回金马年到来之前,日月寺一定会悬挂起莲花生大师的巨幅唐卡,为万众生灵消灾免难,迎接日月活佛转世再来。他对佛祖感恩不尽,因为身边匍匐着的这位年轻画师已经验证了佛祖加持的善缘——泪水顺着他银色胡须滴淌下来。
这时年轻的热贡喇嘛也感到喉咙哽咽,一片温暖从他心底涌起,他暗暗祈祷文殊菩萨,给他智慧和加持,让他在日月寺成就这个老经师的心愿,为他绘制一幅莲花生大师的唐卡,这样也会使他那位已经去往东方琉璃世界的伯父土丹尼玛得到慰藉。
他起身去扶起老经师,老经师向他讲述这座大殿几百年的历史。据说它是从西藏飞来的一座寺庙,它的建筑和绘画唐卡都带着藏传佛教前弘时期的特征,而它飞来的那天正好是日月同辉之日,所以它就叫日月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酥油灯都点亮了,大经堂四面墙壁上的绘画在灯光下显得影影绰绰。
“按照宁玛派教史的记载,莲花生大师被赞普赤松德藏迎请到藏区不久,就跨过金沙江来到这里传教。”
老经师举着酥油灯把寺庙的历史介绍给年轻的画师,在他一一指点下和对博大精深的佛教历史讲述中,热贡喇嘛仿佛置身于远古的海洋,老经师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耳边。
“你今天见到的那座高高的雪山下,有一个秘密的洞室,就是莲花生大师修行的地方。当雪域第二佛陀莲花生大师来到日月合这个地方时,他看到这里因为没有森林树木,没有河流,野兽和鸟类喝不到水都渴死了,他就发愿要让这个地方成为世间最幸福的吉祥圣地。按照他的心愿,他在西藏修建的一座寺庙飞到了这里,从此,日月河两岸鲜花盛开,森林密布,河水清澈流淌,百鸟歌唱。”
老经师沉吟了片刻,又接着说:
“但是最后,莲花生大师也说出了一个巨大的秘密,那就是在铁鸟升天、铁马奔腾的时代,人类的灾难也就随之而来——圣明的莲师将这个预言写成了经文,藏在雪域高原和滇川藏的许多山岩石壁之中。几百年后,伏藏大师们从这些秘密地点取出一卷卷经文留给了我们,日月活佛在圆寂前说的就是这个预言。”
老经师举着酥油灯娓娓道来,那张被岁月雕刻出的古铜色面庞,在抖动的灯光映照下,像一尊在黑暗中隐没的雕像。
热贡喇嘛的心凝固了,这一瞬间他喘不上气来,这个巨大预言和上千年的历史深深地震慑了他,那些久远神圣的传承刹那间落在了他头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用颤抖的手接过老经师手中的酥油灯。老经师借着灯光注视着这个年轻喇嘛的脸,看他是否听懂了他说的这些话,他看见灯光将那张年轻脸上的眸子照得分外的明亮,而眼圈内浮起一层泪光,这是他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没有想到的,他点点头,表达了他对年轻喇嘛的接受。
突然间大殿显得十分开阔,昏暗的光线下八根巨大的用雪松木做成的柱子像站立着的八个古代武士,每根木柱都有三人合抱那么粗。老经师朝那大柱子走去,用颤巍巍的手抚摸那油光锃亮的圆形大木柱,那些光亮是千千万万朝拜者手上的酥油在柱子上抚摸后的痕迹,老经师抱住一根柱子,将耳朵贴上去倾听。
“他们有时会哭泣。”那个苍老的声音说。
“为什么?”
“因为他们曾经是雪山上的千年古松和云杉,有着森林的灵魂。在修缮日月寺的时候,上几世活佛念了无数的祈祷经,做了一个个祈愿大法会后,才把它们从雪山上请了下来,站在这里普度众生。可能是他们在雪山上生长了几千年,森林的灵魂没有熄灭,每当山上有人砍树或巨树被雷击的时候,他们就会呜呜地哭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听到他们的哭泣,你一定要安慰他们。”
热贡喇嘛在老经师面前跪下了,让夺眶而出的泪水滚落下来。
第二天清晨,热贡喇嘛在鸟叫声中醒来,昨晚顺那架摇摇晃晃的木梯子爬上来后,他就再也没有下去。他住的僧房是寺院顶部藏经阁边上的一间旧库房,这里曾经堆放过丽江木氏土司供养的《大藏经》木刻板。那一摞摞发黑的条形木刻片,已被捆成整齐的方块,用一块巨大的藏毯盖住,像是半堵墙。靠窗边的空旷处一张木床上铺着普鲁卡垫,这就是他休息的地方。
这一夜热贡喇嘛的脑海里全是日月合地方的美景和大经堂里那八棵会哭泣的木柱,一阵陈旧的木板气味混合着从楼板下飘来的草木点燃的香味伴他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清晨他醒来,听到阵阵的诵经声。原来老经师为了照顾他旅途劳顿,没有让他参加早上的诵经,他掀开身上温暖的羊毛藏被,起身推开木窗。
窗外是一片美丽的雪山、森林,淡蓝色的雾在日月河上飘散,天边绛红色的云朵间已露出灿烂的曙光,高高的山坡上传来一声声牦牛哞哞的叫声,小镇上弥漫起袅袅的炊烟,扑面的晨风里含着露水和草木的清馨。他深深呼吸着日月合第一个早上的空气,从木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去眺望远处的雪山。
他心里想,我该画些什么才能报答这个寺院和日月合给我的机缘呢?那些关于日月寺的传说和莲花生大师的预言,还有那几棵有着森林之魂的大木柱子,使他改变了一路上对老经师的看法,他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有学问的老师,而他那阴沉的脸并不说明什么。感谢他把自己带到了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
这时他远远望见了那个坐落在山坡下的教堂的尖顶,和在小镇街道上空闪烁的清真寺顶的一弯新月,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啊?他跟随土丹伯父去过许多地方,但没有见过把世上的最美美景和三大寺院都集中在一起的这样一个地方,他又一次在心里向伯父土丹尼玛祈祷,祈请他加持自己获得无上智慧能够理解眼前的一切。
一阵敲打寺院大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低头看见两个小喇嘛使劲把挡门的木杠子抬了下来。吱嘎一声,门开了,加米拉背着一个筐子进来了。
“喇嘛阿老——喇嘛阿老——我给您送羊奶来了!”
“喂——你好!”热贡喇嘛在高处朝她打招呼。
“哎呀,你在上面能看见什么呀?我阿爹从来都不让我爬高,说那么做会摔下来!”
“那我马上下来。”
小姑娘在寺院一侧的厨房门口和热贡喇嘛相遇。他帮她放下筐子,小姑娘从稻草中抽出一个铜壶,将里面的羊奶倒入小喇嘛曲扎捧来的一个木盆中。
洁白的羊奶流进木盆里,他看清了小姑娘扶着的铜壶上有许多漂亮的图案。
“让我看看你的奶壶。”
“这是我阿老用过的壶,好看吗?”
“好看,上面的花纹我在西北甘肃见过。”
“听阿爹说这个是缅甸壶,是阿老赶马去缅甸带回来的。缅甸的清真寺比我们的大,那儿有我伯伯家,他也做阿訇。”
“你们回族怎么也住雪山下?”
“我不知道。”
“她祖父那一辈到这里来开矿,开矿的工人多数都是滇西北过来的回族人。”老经师从后面走来。他提着一个布口袋,从袋里抓给加米拉一些大枣,说:
“回去交给你的父亲,说这是西北的大枣,谢谢他的羊奶。”
“我可以吃一颗吗?”
“当然可以。”老经师又从布袋里掏出几颗红枣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立刻放一颗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咂吧着,然后看了看大家,又将手中的红枣给了热贡喇嘛一颗,给了曲扎一颗,大家开心地笑了。
“我以为日月合都是藏族居住的地方,怎么还有回族人呢?”
“怎么就不能有回族人呢?他祖父来得比我还早。”老经师在墙边一个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阿老去过缅甸,你也去过缅甸吗?”加米拉口里嚼着红枣说。
“我没有去过缅甸,但我认识你的祖父。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当年日月活佛要修葺寺院,都是请她祖父的马帮从缅甸运回金箔和玉石。他们的马帮能走深山老林,能渡过伊洛瓦底江,还能走到更远的地方,所以她的祖父见过的事物太多了。我刚到日月寺那年,离现在已经是五十多年了,活佛带我们去尼泊尔朝拜,还是她祖父的马帮给我们带路。”
“他们信回教,怎么还能送佛教徒朝拜?”热贡喇嘛更迷糊了。
“山里人出行都要靠马帮。回族马帮是最好的,价格实在,人也实在,我还是从他祖父那里学到很多山川河流的知识。”
“我阿爹说,您还给我阿老带来过西藏的药材呢!”加米拉也在一旁搭话。
“不足挂齿,一点小事而已。”老经师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
热贡喇嘛在自己的经历中也曾经跟回族人打过交道,但此刻他听到的完全是一些新鲜的东西,他仿佛又不认识老经师了,许许多多的不理解油然而生。
“别瞪着眼睛看我,应该去看看你画画的地方,走吧!”
曲扎上前扶住老经师往大经堂那边走去,老头一边走还一边说,“你还没有和他们在一起生活过,等住的时间长了,你就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