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深夜,易晓桥是被一个稀奇古怪的梦闹醒的。睁开眼睛时,耳边还隐约弥漫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响动,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小鸡破壳而出。懵头懵脑间,他想仔细梳理一下,还没想好从哪里切入,发现卧房门口真不那么安静。脑里一闪,心里一紧:难道是送梦人离开时的脚步?这一自我发问,浑身的皮肉都阵阵发麻。腾身坐起,顺手打开床头灯,晃眼之间又是一惊——原本关得好好的卧房门已被推开小半,门缝里夹着一张骷髅般的老脸。
彻底明白实情之后,他想狠狠刺激一下那张老脸,那张老脸却有些得意。脑袋似乎被死死卡在门缝里了,想退退不出去想进进不来,两颗深深陷在岁月里的眼珠硬硬地盯着他,两排大牙像从解剖室里拿出来的。
“夜半三更你找魂啊?”易晓桥压住一肚子恶气,嗓音不高,言语却像叮叮嘣嘣嚼脆骨。父亲夜闯儿子儿媳的卧房,实在不合章法。
父亲并不生气,一边铺展满脸皱纹,一边果断向易晓桥招了招手。
就算再恼火,不服从是说不过去的。穿上睡衣溜下床,双脚插进拖鞋,压住一肚子火气出了卧房,不轻不重带上房门,来到客厅后,易晓桥继续发泄对父亲的不满,铁锤钉钉一般:“这么晚了不好好睡觉,有事明天再说会掉牙齿吗?”
“不行!”父亲半点也不觉得惭愧。
“长本事了?”易晓桥提起嗓门,有如教训自己的孩子。
“我、我怕明天醒来记不住。”父亲伸手摸了把后脑勺,口气马上软了下去。
易晓桥瞪着铜铃一样的双眼,根本不问什么事,也不想问。
“我刚才做了个怪梦。”父亲进入正题。
易晓桥继续瞪着父亲不以为然。但只要他不再用言语对抗,就是准许父亲开口了。
接下来,易晓桥的脑子却没法拐弯。父亲叙述的梦境,居然跟易晓桥的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梦里的女主角,与他们阴阳两隔的那个女人,易晓桥喊老娘,父亲喊晓桥他娘。
“你娘刚才给我买了一大堆新衣,一件一件让我穿。我不穿她就死磨硬缠。”
易晓桥脑子里响过断弦的声音,嘣的一声。他对父亲的反问都来不及过脑:“你不是穿上了吗?”
“你、你怎么知道?”轮到父亲发蒙了。
“不就是个梦吗!”易晓桥不想让父亲牵着鼻子走,口气依然硬如生铁,但他已经决定先听父亲把话说完。
“你知道她让我穿上新衣去干什么吗?”就算长十个脑袋,父亲也想不到易晓桥会跟他异床同梦。
梦境有些不可思议。易晓桥的母亲一身生动的古装,父亲则一身破烂。母亲长袖一甩,父亲身上的衣服便少去一件;再一甩,又少一件。有如剥竹笋,从外到内一层一层,直至一丝不挂。母亲的长袖继续甩,身姿似天仙,笑声若银铃。每甩一次,父亲的身上又多出一件新衣,从内到外。父亲一丝不挂那会儿,完全感觉不出自己的丑态,咧着大牙望望易晓桥,突然仰了仰脖子,挺了下身子,右腿伸得笔直并踮起脚尖,左腿则收成曲尺状,金鸡独立原地转起圈来。一件新衣上身,转一圈,停一下;又一件新衣上身,转一圈,停一下。完全就是一位劲头正足的芭蕾舞者想要张扬一回自己的雄性魅力。换完新装后,父亲转不动了。母亲也不再甩长袖,乐不可支地点着碎步,轻飘飘绕着父亲打量一周,停下,与父亲相视一笑,微微欠身,风情万种唤了一声“相公”。
眨眼间,父母双双突然还原为一介布衣。母亲再抬头,神神秘秘瞟了易晓桥一眼,又是不可思议的一幕:父亲的裤裆顶得让人反胃,母亲半点体面也不顾,对着父亲的胯部就是真真假假一拳头。父亲躬身躲避袭击的一刹那,母亲马上把目标转向父亲的屁股,啪的一巴掌,再顺势挽起父亲的臂膀:“快走吧,掌礼先生在喊呢!”
易晓桥也听见了莫名其妙的一声吆喝:“请新郎新娘就位——”
接下来的梦境更是风马牛不相及,母亲却是要和父亲一起去看戏。戏台就搭在易晓桥老家的大门前。台上锣鼓齐鸣唱腔四起,台下人潮似浪掌声如撒豆……
父亲回味梦境的时候,省去了那些说不出口的细节,但这并不影响情节的推进,易晓桥没法不渐渐如坐针毡。与父亲一模一样的梦也就算了,让易晓桥不安的是,有些解梦的说辞突然杀进脑海,不由分说,挥之不去:梦见活着的人和死人结婚,那就是死人在邀伴;梦见谁家的大门前搭台唱戏,那家必有丧事——梦境等于阴间事,阴间唱戏等于阳间做道场;男怕穿,女怕脱——父亲脱过,但马上一件件重新穿上了,还是新郎装。
“这回我无论如何得回老家住了!”父亲突然转换话题,满脸流蜜。
“现在就走?”想起父亲三天两头叫嚣的种种理由,易晓桥甚为恼火。
“我不管!我得赶快回家把房子收拾一下,你娘在梦里交代过。”
易晓桥不敢接父亲的话头,因为他在梦里也听见母亲交代过,就在戏台前。母亲一本正经,开口就像救火。她让父亲赶快把门前的稻场打扫干净,免得一会儿来了客人连放脚都找不到个干净的地方。易晓桥在梦里有过疑问:还有客来?但眨眼间,先前的情景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夜行军般的脚步声,以及隐隐约约的唢呐声,由远而近。母亲急了,快快快,把椅子擦干净,把桌子抹干净,把碗筷洗干净……闲在一旁的易晓桥也有些急了,挽起袖子就要当帮手。没想到母亲一改常态,果断夺过易晓桥手里的抹布,恶狠狠地吼道:“滚!滚得越远越好!”
母亲吼叫的同时,还抬起右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推了易晓桥一巴掌。易晓桥没感觉到疼痛,但身子立刻腾空飘了出去,直接飘到了一条小河的对岸——那也是突然冒出的一条小河。飘过小河后轻轻落下来,有如一根羽毛落在草丛上。河水又大又急,望望小河对岸,易晓桥莫名其妙流起了眼泪。母亲也流了泪,并扯开嗓子唤了一声“宝儿”。“宝儿——”山摇地动。摇摇晃晃间,母亲消失在渐行渐小的呼唤声里。
一向把他当宝贝的母亲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翻脸不认人?怎么又会一边呼唤他一边消失?易晓桥在梦里是想不明白的。也就是说,他是被母亲赶出梦境的。
其实,母亲在梦里对父亲的那些吩咐,是她老人家临行前真正的铺排,口气不同而已。易晓桥为此还扔了几十张大钞,请人铲草皮,硬化稻场,扫堂尘,刷墙壁。至今才过去半年多,类似的场面再闯进易晓桥父子的梦里翻晒一回,逻辑上是说得过去的。可父亲接下来的逻辑,让易晓桥完全没法支招。
“晓桥,你得看开点。谁的阳世日子都有尽头,我的背后又没装钢板,早去是去晚去也是去。你娘一个人待在山里,这些天我一合眼她就跑过来诉苦,鼻涕眼泪一把把,我早一天过去她就早一天有伴了。”
如此不对味的话题,父亲如嗑瓜子。哪怕这些年里从没给父亲一个好脸色,但父亲开口时的那句“晓桥,你得看开点”,似乎戳痛了易晓桥某根沉睡已久的神经。难道这就是知子莫如父?父亲说完又开始咳嗽,咳嗽声不大,不敢大。望望儿子儿媳的卧房,赶忙伸手盖了盖嘴,一边滚着喉结一边抖出几个字眼:“没事了,去睡吧。”
说完,父亲起身直奔自己的卧房。父亲的卧房在楼下,易晓桥买的是复式楼。走到楼梯口,父亲又顺了一口气,扶着楼梯扶手扭头叮嘱了一句:“往后别跟谁都苦大仇深的样子。明早跟她好好说,就说我实在住不惯城里。”
这会儿的“她”,显然是指易晓桥的老婆。
在客厅里待了半天,看看时间,才凌晨两点,睡不着也得装样子。返回卧房后,易晓桥没法再斗志昂扬,身子不听使唤。鼾声如抽丝的老婆都被他狠狠骚扰过一回,但也就翻了个身,并不想醒来。他只好一个人躺在黑暗里,瞪着天花板胡思乱想。母亲走得已经够早了,刚过60,难道父亲又要跟过去?在外蛮拼了10多年,把父母接进城里才3年多时间,本想让他们安心过几天人过的日子,难道老天爷就如此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