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6月3日下午15点32分,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小姜的朋友刘哥打来的。
他说,小姜出事了!
又说,你马上坐火车过来吧。
第三句话他说了三遍:记住了,千万多带些钱。
我当时听了也就听了,并没怎么惊悚。我甚至还在电话里提醒刘哥。我说你别急,慢慢说,我听着哪。跟刘哥心急火燎的口气相比,我似乎太无动于衷,太冷淡,有点好整以暇的味道。放下电话,我靠到椅背上,轻舒了口气,心里更多的是一种落实感。那就是,近一段时间为之担虑的事情应验了、发生了。
我接着把这事告诉给芬芬。芬芬和我以前是同事。我们曾在一条生产线上共事五年。芬芬是个很讲实际的人,她找了个开养鸡场的老公,虽是乡下人,长得也不怎么样,但能让芬芬过得富足、舒坦。芬芬常跟我说,要那么多感情做啥?人不为自己着想,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就是虐待自己。
我之所以要告诉芬芬,是因为95年我认识小姜,便由她介绍的。当时小姜来我们Y市做水果批发,手头很有几个钱。芬芬当时极力鼓动我办“两不找”手续,然后离开工厂跟小姜去B城生活。她说小姜人挺聪明,又是大学生,经济条件也不错,你不会吃亏的。
听我说完小姜现在的处境,芬芬就问我:小娴,你估计小姜这次出事得几年翻身呢?
我说还翻狗屁身。能少判几年就是菩萨保佑了。
芬芬说那你还去B城做啥,反正他说出了事你不用管他的嘛。
我怔了下,握着话筒没有出声。
我是早一个多月才从B城回到Y市的。年初,小姜说他在公司有点麻烦,有个还建户天天堵在公司门口,扬言要杀他。对他的事我从不探问,他也很少跟我说。我了解他的性格,他既然说了出来,那就绝不止一点麻烦。我当时先想到的是他出了事我怎么办?到了三月份,小姜让我准备一下,他说我们先回Y市你家避些日子吧。我把这两年存的四万五千块钱取出来,清理了衣物。临走我又改变了主意。我说你这样一走,人家要是追来,我不变成窝藏犯了。小姜后来又提过几次,我都没答应。直到四月底,小姜见说服不了我,便决定让我拿上东西先走,他留下。到送我上车时,他才心事重重的说,小娴,要是我出了事,你别管了……你就再找一个吧。
我知道芬芬是在提醒我,我拿回四万多块,小姜又曾说过那样的话,我完全可以不必理会了。
我无所谓地说,既然他朋友催得那么急,还是去看一趟吧。
芬芬说,你去一下可以,但别犯傻呵。他现在连自由都没了,你还图他什么呢。
我答不上来。是呀,小姜这一出事,就是油干水尽了,他还能带给我什么呢?
当晚22点34分,我坐上了开往B城的火车。从Y市到B城需要五个半小时。从95年底开始,我在这条线上不知跑过多少趟了。有时是回厂补办手续,有时是爸重病,我赶回来照应。
但不知为什么,当我上了车,心就有点飘飘惚惚地,把持不定。好像这次的B城之行,是走在一条很陌生的路上,不知前方会有什么麻烦等待着我,又会有什么事情牵扯住我呢?
这是一趟直快车。夜幕中不时停靠在简陋的小站,挤上来一些挑筐背袋的乡下人。在这昏暗闷热夹着汗味脚臭味的车厢里,我一点睡意也没有,全身汗巴巴地,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车窗外黑漆漆的夜。
跟小姜刚到B城时,我发现他的批发生意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回事。不光一间门面没有,货品也没看见,做的是空手套白狼的把戏。我觉得自己上当了。他在Y市跟我说的全是假的,我是被他骗来的。于是,我几次闹着要走,但都被小姜拖住。他左求右劝,一边还发着狠誓。他说他是爱我才这么做的,只想跟我好好地过日子。他说没有一点想骗我的意思,我除了让他喜欢,让他舍不得,我有什么可以给他骗的呢?他这么向我发问,我也回答不上来。我只好说,我给你一次机会,只有一次呵。
当时我们借住在小姜舅舅家。一间七平米的小房间,放了一张钢丝床一张写字桌和一只衣柜,就再没插脚的地方了。小姜为了兑现他的誓言,也是为了让我留得安心,便没再去做那花花枕头的批发,而是拿着他大学本科的学历,应聘到一家房地产公司的拆迁部,老老实实上班。我则由他舅舅介绍,在一个小商场里站柜台。两人这时的工资加起来,满打满算才八百块。
这段日子过得很是清苦,也很艰难。但就在这种艰难中,我们的感情却在一日日加深加厚。虽然物质上难如人意,但我们却过得很是快乐和谐,有种相濡以沫的感觉。小姜不像过去那么虚华了,跟那帮花哨的朋友们也断了来往;我本是抱定过一天算一天的心思,这时也有了在B城长久呆下去的打算。那时我们常常晚上去电游房,花一元钱买几个币玩双打。我们像孩子似的争吵、嘻闹,然后到街边小摊吃一碗凉面,手牵着手走在夜深的大街上。我们便觉得这日子非常甜蜜非常满足了。
可是到了97年,这种安详的两人世界,随着小姜升任拆迁部经理,开始出现了裂痕。小姜工资调到一千八,还有车补夜补奖金什么的。另外有些还建户来求他,明的暗的好处也纷纷而来,使得他的胃口越来越大了。他不再安于过去宁静简朴的生活,电游房不去了,而是叫上一帮同事去包房唱歌。也不屑于在小摊上吃夜宵,而是到酒家饭店去喝晚茶。在这年秋天,他先后给我买了三件皮缕皮衣,花掉七千多。又请假陪我去黄山、三峡游玩,这又是个七八千。当然,他也没要我再去站柜台,说我一月工钱还不够他请餐饭。
虽是手头充裕了,但我俩之间好像有了一层隔膜。他给我的是物质上的满足,却没多少时间来陪我。不知从哪天开始,他有了一夜不归的情况。清早悄然回来,他也不作解释,只用高档衣服和好话来哄我。直到有一天,我在夜市上碰到他搂着一位小姐,正给她挑裙子。这样,我们之间就开始充满争吵、指责、和越来越深的淡漠。
这般反复后,我觉得先前的想法太单纯,没有预料这世事的复杂。我以为跟小姜同甘共苦过来,结婚只是时间问题。但没想到,在苦水里浸泡的感情,却在甜水中变味了。我这时想起了芬芬说的话,人不为自己着想,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是呀,我何苦天天这放不下那放不开,跟自己过不去呢。于是,我像一个经不住金钱诱惑而去干“三陪”的女大学生,一下就变得世俗不堪了。我一直有个愿望,就是想开个自己的服装店。我暗自打算,等把钱存够了,就和小姜分手,回Y市开个服装店。
走出B城火车站,天还黑蒙蒙的。我叫了部的士到刘哥楼下。喊了半天门,刘哥的老婆来开了门。她满脸不快,打着不耐烦的呵欠。我只好坐在客厅沙发上,尽量不发出声音,等着天早点亮起来。
几个小时后,刘哥起来了。他告诉我,小姜是2号晚上十点多钟在万兴花园被抓住的。刘哥得到消息时,小姜已被带到建设派出所,让他去拿从小姜身上搜出的皮包电话本传呼机和皮带皮鞋等物。小姜是涉嫌诈骗和职务侵占,原告就是那个扬言要杀他的还建户和他任职的公司。刘哥说是在97年,这个还建户以五万余元从小姜手上买到一张房屋协议书,但在后来还建时发现此协议书并没在公司原始存档,属疑问户。在公司追问下,小姜不能自圆其说,这使还建户分不到安置房。在追讨无果后,人家便一纸诉状将小姜告了。
刘哥提到的万兴花园,是一套两室一厅住房。是去年小姜才买的。这其实跟我也有关系。因为从一开始,我就跟小姜的舅妈搞不好关系,两人三天两头地吵。在一次和她大打出手,我气得要去买安眠药被小姜拦住后不久,他就用分期付款买下了这套房子。我当时也没多问他哪来的钱,只想着能早点离开那个母夜叉就欢呼万岁了。
刘哥一边吃早点,一边告诉我他的打算。他说昨天通过朋友找了几个关系,一个是建设派出所抓捕小姜的何干事,一个是市公安局辑查科的史科长。
刘哥对我扳着指头数,办这种救人的事,一要快,二要准,三要钱。你说是吧。
我从来对穿制服的人就有畏惧感,当然只能跟着刘哥的指头点头了。
数完“三要”,刘哥就问我要了。他说,小娴,你这次带来多少钱?
我提包里放着六千块,但我没说实话,我说三千。
刘哥搓了搓手,有点不满意的样子,也很为难地说,这点钱怕不够开销的。要救人就得先求人,不能光嘴上说,手上得有,人家才肯帮你。
我看他尽讲些道理,有点置身事外的味道。心想,你心里这么清楚,那你怎么不出钱呢?我有点不快地说,我就这么多了。小姜他有父母,他们应该拿钱出来的。
刘哥说昨天去了小姜家,他父母只有二千块,连生活费都算在里面了。接着刘哥就叹气骂小姜,说他怎么这么蠢,明明知道有人要砍他,公司也在查他,怎么就不知道躲一躲呢?
我看刘哥神态,不像是借故骂我。但我不能肯定,小姜现在在里面会不会骂我,会不会怪我当初的无情无义呢?我多少还是有点内疚,就像有人掉在悬崖边,我非但不伸手,还一扭身离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点歉疚,才让我心神不定,才一身臭汗这么连夜赶来呢?
这天上午,我和刘哥先去了建设派出所。进所时,刘哥要我买一条云烟,拿报纸包了放进包里。等找到何干事,刘哥介绍我是小姜的未婚妻,来问问情况的。我本来反对说成是未婚妻,刘哥说把关系说近些,人家会重视点。他鬼笑着说,你们都住在一起几年了,本来就是未婚之妻嘛。
派出所闹哄哄地,一些干警和不是干警的人在房里进进出出。何干事正在桌前写什么,对刘哥的介绍好像没听见。刘哥又大声说了遍,他才抬起头扫我一眼,然后又埋下头说,你现在什么都不要问,回去把退赔的钱准备好,再来找我。看他这拒人千里的样子,一想到他还参加了拘捕小姜的行动,我那快贴到椅子上的屁股马上一弹,蹦了起来。刘哥倒是一脸嘻笑,手伸向我包里,准备来拿那条云烟。我身子一斜,一手护着包,就直冲冲走了出来。
刘哥追上我说,你这时候使什么小姐脾气嘛,你这是在求人哪。
被渐热起来的太阳一晒,我也冷静下来。我说,这何干事不过是个办案人员,小虾小鱼的角色,跟他说好话有什么用?
刘哥说县官不如现管,他还要提审小姜,你不希望他把小姜逼狠了吧。
听这一说,我觉得是自己唐突了,但再回去也没意思,就要刘哥转去一趟,顺便把烟给他,我在外面等。
刘哥说算了,我明天再来一趟就是了。
接着坐车到市公安局。刘哥说辑查科的史科长是他一个同学的父亲,在公检法几个部门都有很硬的关系。走进公安局大院,一片绿绿的草地很是清新。这里不像派出所那么混乱,一间间办公室窗明几净,走道也很整洁。
史科长是个胖胖的老头,穿着一身警服,并不觉得多么威严。可能是胖的缘故,史科长一说一笑都很缓慢,也就给人随和友善的感觉。这使我对他有了点好感,觉得他比何干事容易说话,事情可能要好办些。
刘哥把情况大致一说,史科长没马上表态,而是又细细问了几点,一边沉思着。然后他劝我不要太着急了,反正事情得一件件来办,只要不违规犯纪,我尽力而为。这样吧,他起身说,有什么消息我会尽快告诉小刘的。
听着史科长这番温和体贴的话,我一身的燥热顿时消散了。
离开公安局,刘哥打电话把刘嫂叫了来。因为小姜关押在清河看守所,这所长的老婆跟刘嫂在一个收费站上班,关系不错。刘哥他们夫妇就像换班,我便跟着刘嫂到了所长家。所长不在家,我把路上买的水果给了所长老婆。所长老婆大概经常有像我这样求情的人上门,她没跟我客气,听我把情况一说,就径直问我有什么要求。我提不出具体要求,但想着别让人欺负小姜,少受点罪,总是要的,便请她转达所长帮忙。
跟刘嫂分手,我搭车到小姜父母家。姜伯姜母都已退休,两老除了小姜这个儿子,还有个远嫁到新疆的女儿。对于我和小姜的同居关系,他们一直不怎么赞同。特别是姜母,对我这个实际上的儿媳妇,并不看在眼里,也不想承认。有次,她当着我的面,问小姜那个柳珍怎么不来玩了?几时带她来家里看看嘛。
听小姜说过,这柳珍是他念政法大学的同学,两人曾好过一段时间。只是后来毕业小姜分到广州呆了几年,两人就没什么来往了。
我刚一进门,姜母大出意料地扑上来。把我当亲人似的搂抱着,一边眼泪巴巴说,小娴呀,我们可把你盼来哟。你看看这下可怎么办嘛,……我跟他爸都快急疯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呵……
一旁的姜伯亦是眼圈红红的,无措地搓着双手。他见姜母哭个没完了,便叫她把我松开,进房去歇歇。姜母这才略略收泪,脸从我肩头移开,去厨房端来茶水和水果。
虽然对姜母的态度大觉意外,感到其中可能会有的一层目的。但我还是很愿意得到她的这份热情的接待。我坐在风扇前,把刘哥夫妇带我找人的情况说了一下。特意望着姜母说我一夜未睡,又在这大热的天里跑了一天。我这么说不是要她体恤我,表扬我几句,而是要让她明白,我对他儿子是记挂于心,有情有意的。在现在这样的关键时候,那个什么柳珍在哪里?她又能帮什么忙呢?
两老在骤变的打击下,已是大乱手脚了。他们没钱又没关系,一口一句全表达一个意思,那就是一切都托付小刘和我了。姜母抓着我的手说,小娴呀,你也不算外人了,有什么事你尽管拿主意好了,我们会支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