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多钟,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人民广场西北角。一位年龄约三十几岁的女人从车里下来。她的右胳膊上挎了一个银色金属链皮包,肩膀上围了一条浅紫色披肩。她两臂交叉把披巾在胸前拢住,在广场边缘犹豫了一下,然后朝金麟大厦的方向走去。她走进大厦一层的KFC,挑一张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又朝外张望了一会儿,起身到柜台叫了一杯茶。
她把杯盖掀开,用奶精和糖把茶调好后,重新把盖子盖好。然后,她的两肘支在桌子上,下巴搁在交叉紧握的手上,似乎陷入了沉思。苍白的阳光穿过明净的玻璃,变成了淡金色的光点,照在她的头发和肩膀上。外面,在广场的一角,有一小群人聚在那儿。她的目光漠不关心地越过那群人,望见另一头与她遥遥相对的那家商务咖啡馆。它的招牌是五个孤零零的绿字,单薄地支在一个三层建筑的顶端,颜色暗淡,从她这个角度看得到招牌后面肮脏的铁骨架。快餐店里的嘈杂就像一层浮沫,维持在一种能成为噪声背景、又不至于影响交谈的程度。她觉得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比较容易商量那件事。她把披肩取下来,叠好放在旁边的座位上,然后,盯着盖子上那个扁长的缺口看了一会儿。
这个女人有点儿紧张。她不时伸手摸摸那杯茶,还是很烫,纸杯软得像要融化了一样。她把手机从皮包里取出来,随便按个键,屏幕亮了,没有短信也没有未接电话。最后,她把手机放在靠里侧的桌子上,在玻璃窗旁边。她终于平静下来,等着。
她几年前就不再工作了。家庭主妇的身份使她从一个纤细的女人变成了丰腴白净的女人,还养成了身体易于倦怠的习惯,也使她那本来就平和的性格更显细腻优柔了。她眼睛里常流露出一种沉静慈柔的光,似乎她对周围的一切都饶有兴趣地细细观察着,这使她和那些老是在外奔波、风风火火讨生活的女人截然不同。她的丈夫爱她,像对待女儿和妹妹那样对待她,总怕她受到任何伤害。当女友表现出对这种关系的羡慕和嫉妒时,她会略带得意地对她们说:“你要把最好的留给他,他会知道感恩的。”
他们富有、相爱,生活似乎完美了,但没有孩子。他们去做了检查,原因在于她。他们一起吃了中药和西药、进口货和土方子,但没有什么效果。在二十多岁的时候,这似乎还不是个太大的威胁,但丈夫一跨过三十五岁的门槛,她有点儿惊慌了,开始想各种办法。后来,她终于找到一个办法。她知道这是不道德的,但她的理智又告诉她,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况且,对于那种没有结婚的姑娘来说,孩子只是个累赘,她们也需要钱。
她丈夫不同意,他们为此争吵、冷战,她大哭大闹、歇斯底里、回娘家住……她总有办法让他屈服。
她端起纸杯喝了一口茶,顺手拿餐巾纸擦了擦嘴角。她看见雪白的餐巾纸上有一道鲜艳的口红印迹。她盯着那个印迹看了一会儿,心中不无惆怅。她已经不年轻了,好像从三十岁以后,她就在拼命追赶时间了,可时间总让她诧异、仓皇,因为她被远远落在后面了。以往,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散发出一种家养花朵的幽甜气息,但现在,她感到那种香气逐渐飘散、不复存在,自己仿佛在干枯。她无法想象,再过几年,那个每月造访一次的客人也不会来了。多么可笑,当她年轻的时候,她厌恶它带来的各种不便;但当她要老的时候,她想尽一切办法挽留它,可它却准备随时弃她而去。她想到她和很多女人也没有区别。当她们年轻的时候,她们对粉底、遮瑕霜、颜色鲜艳的口红不屑一顾,但当她们要老的时候,却不惜金钱和时间,渴求它们的魔力,它们却揶揄地把她的脸勾画得更加衰老、不合时宜。与日渐暗淡下去的皮肤相衬托,那些艳丽、虚假的颜色本身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屈辱……
她开始想象那个被那男人抛弃的、怀着孩子的年轻姑娘。她既怜悯她,又嫉恨她。她还担心她会不会丑陋,会不会将一个农妇丑陋、低智商的基因传给她未来的孩子。她决定在这次会面中就和介绍人商定个时间,带那姑娘去做全身检查,以保证她健康、没有严重疾病。她猜想介绍人可能会拒绝让她和那姑娘直接见面,但她一定要坚持。她需要一个健康的孩子。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将近二十分钟,手机没发出任何声音,她只能等下去。她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因为她正想象着一个小孩儿坐在她对面。她要给他买炸鸡、冰激凌,尽一切努力让他高兴。她心中一瞬间充满了温情。但她看不到那个孩子,渐渐地,那真诚的笑容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