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轰隆隆地在山谷间行驶着,等桑梅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车厢里一片昏暗。她料想这一觉她大概睡了不下十来个小时,因为这会儿,她感到手脚一阵酸麻,全身像通了电似的。她小心地将双腿伸直,背部紧贴着铺板,然后眼瞅着黑乎乎的车顶,一边等待着酸麻感的消失,一边竖耳倾听。死寂中,她只听到车轮碾过铁轨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哐当声。在这单调的响声里,还夹杂着一串若有若无地的咕噜声,像水面上冒出的细泡。她循着这声音集中精神,好一会儿才发现这声音来自她的肚子。她苦笑了一下,手顺着胸口往下走,摸到腹部,感觉那里似乎被饥饿咬出了一块“凹”形。自从上车前在车站吃过一碗稀饭后,直到现在,她的肚子还什么也没装过呢。从胃部发出的咕噜声好像变大了,她听着,口里慢慢泛出酸液。
她探头向床下瞧去,预备去过道里吃点儿什么。从列车过道里传来的灯光,有气无力地垂在车厢与廊道的交接处,像一只长满阴翳的老眼。底下的几个铺位笼罩在阴影中,朦朦胧胧的。她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动静,不禁怀疑这节车厢的人是不是都走光了。一时间,一阵恐惧突然攫住她,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心随之往下一沉,眼睛不由自由地睁得更大了。最后,在进门处的下铺上,她终于发现那里还鼓着个东西,细看,是个人。她按了按“怦怦”乱跳的胸口,等它们平复下来,才双手一撑,从床上坐了起来。
为了不惊扰那位唯一的乘客,桑梅动作时尽量小心翼翼。但这辆火车实在太老了,它的内部装置已处于老迈腐朽的退线阶段,随着她起身下床的一连串动作,床架发出“吱哑哑”的怪叫,像一把久不使用的琴架在费力地撑开。
这是一列开往深山区的绿皮火车,车身陈旧斑驳,可能是从别的地方淘汰下来的。桑梅在小镇的站台上看到它时,它就像一只年老体衰、长满癣的癞皮狗,奄奄一息地趴在那里。车厢里充塞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尘土味,生锈的铁架随处可见,一些座位像被枪击过似的,裸着大大小小的窟窿,暗灰的填充物从里面冒出来。行李架上则散布着一层绒毛似的薄灰。
桑梅吸了吸鼻子,似乎那股尘土味还萦绕在她的脸前。她摸索着走到过道,打开嵌壁式的翻转椅,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叠纸巾,擦了擦,为了不影响车厢里那位沉睡的旅客,她没有再去修正椅子上那颗松掉的螺丝。现在,她已经确定这间车厢里只剩下她和那位乘客两个人了。她脸朝窗户坐着,眼睛盯着外面,但并没有看出什么东西,面前的玻璃窗上蒙着一层灰和积垢,她用刚才用剩的纸巾试着擦了擦,浮尘掠去后,窗上慢慢浮现出一些零星的光点,那是附近某个村子的灯光,遥遥地照过来,显迷蒙而清澈,像一片摇晃在风中的的烛影。
“你起来了?刚才是在做梦吧?”
桑梅正凝神看着外面,没有发现旅伴已经醒了,她陡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桑梅一跳。她扭过头,看见门边床铺上的黑影在晃动着。一个女人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将脑袋探出来:“你刚才是在做梦吧?又哭又笑的,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一定是做了个噩梦。”她望着桑梅,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啊?做梦?真的吗?”桑梅用食指顶着太阳穴,揉了揉。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女人点着头,一边熟练地扣上身上的衣服纽扣。
一丝忧虑掠上桑梅的额头,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她记得她是吃了安定片才入睡的,她不可能会忘记这个已经保持了三年的习惯。她一直相信这个药物会帮助她安心而彻底地进入睡眠。但现在,听到女人这么说,她有些怀疑这个药物的效果了。
“可能是旅途太累了,”桑梅听见自己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紧张,“刚才把你吓到了吧?”她不安地望向女人,期待能从对方的脸上发现些什么。她总是控制不住那些担心,担心女人听到了什么。她刚才在梦中喊叫了吗?还是说了一些可怕的胡话?她努力回忆着,但脑海里并没有梦的任何迹象。也许它们像夜晚的露水一样被无名物质蒸发掉了。
她只好鼓起勇气又问道:“刚才,我没吓着你吧?”这时,对方已经盘起双腿,坐在了床沿上。
“那倒没有,”女人爽快地答道:“看你说的,没那么严重。我女儿小时候就爱说梦话。”女人停了一下,像是退到记忆里捞了一把,她摇着头继续说道:“嗯,我记得那年升高中,一连几天,我女儿尽做些怪梦,有一次还念起了数学公式呢。”说完,女人“咯咯”地笑了出来,她的声音洪亮而亲切,“那个时候,她才十三岁,转眼,十多年都过去了——”
“啊,十多年了,那她现在一定长成大人开始孝顺你了吧?”桑梅讨好地说道,一边打开先前从车厢带出来的挎包,把吃的东西从里面一样样拿出来:面包,卤干子,火腿肠,罐头和几枚煮好的鸡蛋。
“你也过来吃点吧。”她对女人邀请道。
“行,我也饿了,咱俩一起吃。我也带了吃的。”女人在床上摸索了一阵,出来时,手上拎着一只黄色的大布袋。
她们还一直没有正面瞧过呢。桑梅进车厢时,女人的铺位还是空的。桑梅买的是上铺,为的就是避开下面乘客的打扰。
这会儿,在过道枯黄的灯光下,桑梅看见女人大约有五十多岁,穿一件暗红色的呢子外套,外套的袖口和领口处都镶有醒目的黑色金边,下身黑裤子配一双蓝色帆布鞋。鞋子崭新,像刚从商店的货架上取下来的。
“我带了方便面,你也吃一桶吧。”女人将两桶颜色鲜艳的康师傅从布袋里拿出来。桌子上没有水,她又麻利地回车厢里拎来一个大保温瓶。桑梅则帮忙将纸盖撕开,添上佐料,女人迅速地将开水倒进去,收紧盒盖,然后,两人望着直冒热气的面桶,互相笑着。
在灯光朦胧的暗影里,女人的脸呈一种熟透的黑黄色,显得既坚硬又单纯,焗过油的短发闪烁着一层炫目的光亮,因为颧骨过高,她的眼睛塌落下去,鼻梁上爬着一条明显的疤痕,深深的足迹一直蜿蜒到她陡峭的左脸颊上,像是被鞭子抽过的遗证。
“我猜你有二十五六吧?”她笑吟吟地打量着桑梅。
桑梅下意识地紧了紧衣服,将围巾小心翼翼地往下巴处拉了拉,尽量将脖颈遮得更严实。
“呵呵,你真这么觉得?”桑梅知道,人们习惯用年轻来赞美一个女人。但凭直觉,她觉得面前的女人是不会理会这种习俗的。因此,她对女人接下来的回答半是期待半是忐忑。
“二十六。我猜,应当不会比这个更大了。”没等桑梅表现出惊喜,女人续续说道:“要是这样,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大。她今年二十四。”
“好年轻。你,你是去看她吗?”桑梅把卤干子往女人那边推了推,客套着:“随便吃啊。”
“是啊!她大学一毕业就留在城里了。晓得她爱吃家里的红皮花生,我就每年这个时候给她送些去。当然,倒不全是为了这个,主要还是催她早点谈朋友,老大不小的了,村里和她差不多大的丫头都出嫁了,有的都当妈了。我倒不是那么急,主要是孩子她爸,她爸脾气不好,这孩子怕他……”说到这里,女人停下来,剥开一袋卤干子,塞一块到嘴里,眼睛亲热地看着桑梅,“瞧,我尽说自己的事,我女儿就嫌我啰嗦。”
桑梅正低头用汤勺舀着桔子罐头,听她这么一说,忙抬头冲她一笑,“没事,睡了这么久,我正想听人说说话呢。”
“呵呵,也是。我这嘴就闲不住。其实这次去城里我是背着孩子他爸出短工的机会,偷偷溜上来的。他嫌丫头不听话,不让我去看她。唉,儿女大了都由不得人。对了,姑娘,你成家了吗?”
桑梅一愣,她没想到谈话会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她努力克制住内心的骚乱,把刚舀起来的一勺子桔子水吹了吹,然后放慢速度,一点一点地啜饮下去,就好像这桔子水是刚从开水瓶里倒出来似的。好一会儿,桑梅才模糊地“嗯”了一声。
“那敢情好。小孩都有了吧?”女人立马表示出对这个问题的强烈兴趣。
她这个年纪,有没有小孩都说得过去。但桑梅不想拂女人的兴致,也许对此她自己也期待着什么。她顺着女人的话答道:“嗯,四岁了,是个男孩,今年才上幼儿园。”
说完,桑梅不自由主地笑了,这是阿秀的话,现在却被她借用在了这里。
“真好啊,要是我女儿像你这么争气我就省心了。来回往城里跑,累人。”说着,她拿手捶了几下肩膀。
不知被一股什么力量驱使着,桑梅向她描述起了那个虚有的丈夫和孩子。她还从来没有对人说过这种事呢。她突然为这个虚构的美好图景而兴奋起来,她听得出自己的语气里正散发着激动的分子,连颤音她都感受到了。
“他在广告公司上班。个子还挺高的,笑起来时脸上会露出孩子样的酒窝。我们的小家伙呢,胖乎乎的,像只可爱的京巴狗。”仿佛为了取得女人的信任,桑梅想了想,补充道:“可惜我忘记带照片在身上了,不然可以拿给你看看。”
“那你也是在广告公司上班吧?我女儿一开始也是广告公司,后来换了好几家单位,现在在一个什么合资企业里,做财务。”女人热情地讲着,桑梅听得出,她对女儿的工作和生活是满意的,甚至隐藏着不自觉的骄傲。
桑梅听着,不时地点点头,思想却渐渐游离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