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疏忽了一个女人。
杨春雪这个名字在我的心中缠绕了许多年,当我见到杨春雪时,那些牵挂却变得惨淡,丝丝缕缕地跃然在她的头上脸上服饰上。黑白杂间的蓬乱的头发沾着一捋柴禾,悬挂在她那横满了沧桑暴黑的脸颊上,不屈的头颅却佝偻着枯干的躯体,抖擞出巍巍的精神。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珍藏了杨春雪的照片。照片里的杨春雪有着一双传情的眸子,目光中透露出温煦的阳光,一套属于那个年代的列宁服,穿在她的身上适体,曲线毕露显得亭亭玉立,谁也不敢否认,那个时代的杨春雪,是一个美貌绝伦的女人。
杨春雪的传奇和她漂亮的容颜,一直伴随着我曾走过了几十个年代,也许还会伴走到我生命的尽头。
眼前的杨春雪睁着一双带着眼屎的眼睛,眯缝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喃喃地说:“你们父子俩儿长得挺像的,你也像你的父亲一样,威风凛凛。”
听到杨春雪的话,我一定是笑了,是那种代表着威严的笑。我从她那种难为情的神态中,我觉察出她内心的不平静,在极力的掩饰中,她用饱经辛劳的手抚摸了我宽厚的肩头,一种别样的感觉,深深地触及到我脆弱的心灵。
我怎么也不能把她与照片上那个漂亮的女人,与那个在春天里的一场瑞雪中诞生的女孩子联系在一起,她的父母为生有这样一个白嫩秀美的女孩而激动万分,杨春雪这个美丽公主一样的名字,便在她的父母兴奋后颇为自得的应运而生了。
从那天开始,她的家庭充满了生气。在那间只有老师居有的一间并不宽敞的房舍里时时荡漾起呱呱啼哭音,随后呀呀的学语,再后便有了柔韵的儿歌声。而杨春雪的这段幸福生活并不是我回顾的主要历程,但这些确实会牵引着我的思绪回到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
那时的中国正在遭受日寇铁蹄的蹂躏,杨春雪的父母就是在那种环境下,艰难地为着他们追求的信仰努力工作,勇敢地面对着危险。直至在一个弥漫着血雨腥风的夜晚,一群宪兵警察撞进门来,绑走爸爸时,杨春雪才感到爸爸将永远地离她远去了,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
那一天,狂风大作,呼啸的声音,渗出了无数个细碎的哀号。这是她有生之年最为恐惧的夜晚。在那个晚上,爸爸一直在焦灼之中,似乎等待着什么,连做着家务的奶奶都显得心不在焉。杨春雪早已预感到家里将要有什么重大的事件发生。
杨春雪用一双迷惑的眼睛,瞅过这个,又看过那个,她不知道危险正在一步步地向她的亲人走来,而这无情的一刻终于在家门被撞开的那一瞬间发生了。
当时,父亲很沉着很镇静地走出这个家门。临出门时,杨春雪发现爸爸用留恋目光环顾屋内的一切,然后投向妈妈,最后才投向她,在她脸上意味深长地停留很长的时间。
长大成人后的杨春雪为此而后悔和歉疚,回想起当时的自己,竟然没有任何与爸爸告别的印象。也许寻思着爸爸只是出门有什么事情,很快就要转回家里来,以至于妈妈用力揽着她的头,她也没有挣脱的意思。爸爸昂着头,迎着飒飒的寒风走了,而且再也没有出现她期待的结果。从那天开始,爸爸再也没有能够回来。
那就是在杨春雪七岁的冬天发生的故事。
眼前我所处在的地方在一间小泥草房里面,泥草房的房墙上坠着一层枯黄的毛草,在外面不断涌入的微风袭扰下,萧瑟地颤动着。平顶里面是一排参差不齐的杨木椽子,一铺只够一个人生活的炕和一个炉灶,充斥了草屋的所有空间。再有就是那些只能够维持生计的物件,就连必备的家具也没有找到。
我的想象力在这里枯竭了,追寻的溯流在这里荡过来,荡过去,久久地缭绕,难以排遣。
这还是与杨春雪爸爸走出门一样的冬天,历史又一次重新轮回出某些类似的场景。杨春雪说她的灾难总是与冬天有关。在那个山风呼啸冰冷的夜晚,她被公公婆婆逐出了家门。她又一次被无情的命运遗弃在茫茫的旷野中,所有饱尝的悲哀都在嘶哑的哽咽之中消失殆尽。
杨春雪没有抱怨,因为她曾经抱怨过。她没有为人家生出一男半女,在那个热闹非凡的日子里,作为已经年过四十岁的妇女,还有过三次婚史的杨春雪,还会有什么可抱怨的。割尾巴,批资本主义复辟,已搞得倾家荡产,公公婆婆一家人唯一的期待,也在那个时代落空了。公公当然不希望在他们咽气之前,看不到自己的后代,在他们呆傻的儿子那里断了香火。就是因为杨春雪不能生育这一点,她才会被婆家人撵出了家门。
她对我淡淡地一笑,干瘪的嘴翕合数次,才对我说:“其实,那个傻小子,还是挺好的,蛮有力气,是个好劳力。”
杨春雪见到那个傻小子的第一面时,虽然觉得他有些呆傻,但想起自己一生的不幸,都是因为自己无法成为真正女人的缘故。在这之前她想过自己只是需要一个家,不管是个什么样的家,即便是破碎的家庭,但总也能遮风避雨,有个生活依靠,那样她就会心满意足。
杨春雪没有走入这个家门里,她的公公婆婆就已经清楚了杨春雪不能生育,可是能为自己的光棍儿子娶了一门便宜的媳妇,为的是能有个人为他们做饭端碗的目的,才把杨春雪娶进家门的,他们后来的作为与他们的初衷相违背,可是在当时他们确实是满心欢喜地将杨春雪推入了新房。
杨春雪的婆婆开始并没有留心傻儿子的房事,或是根本就对自己的儿子在生育方面已经完全绝望,没抱一丝希望,杨春雪过着很长一段相安无事或说很满足的日子。这就是她评价傻小子还是挺好的,是个好劳力的根据。
杨春雪的不幸是来自婆婆有一天经由儿子的门口时,听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声音,她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她甚至怀疑这种声音怎么会发自儿子的房间里。为了确认这种声音的存在,婆婆偷偷地扒在房门下,将那双迷离的双眼紧紧地贴在门缝上,搞得她将头拧向了横侧,房内的一切便挤成了一条狭缝,狭缝里的傻儿子正裸着身子夯在杨春雪的身上。她看着杨春雪穿着小褂,在儿子的身下挣扎。她在心里笑着,暗骂儿子确实呆傻,也不知道脱去女人的衣服。她本欲离开那条门缝时,而她突然发现杨春雪的下身裸露着,她的好奇心导致了杨春雪悲剧的发生。
看见儿子笨拙的动作,她在替儿子焦急,她担心儿子能否创造奇迹。这正是以前老人们失望的原因,他们从没有看到过儿子对女人产生过兴趣。
当时,大队革委会要将“反革命破坏分子”杨春雪交给他们这户贫家监督改造,也是给这家的傻儿子找门亲,说这是接受贫下中家的再教育。虽然这是对杨春雪人格的最大侮辱,杨春雪也是被逼无奈走进了这个家庭。杨春雪还暗自庆幸,这样她就再也不会过着那种整天让人揪斗的生活了。
对大队的这项决定,她的婆婆当然满心欢喜了。杨春雪长得很漂亮,即使年龄大了些,即使是个“反革命”,但毕竟是个城市人,白白静静的,每天站在全村老少的面前挨批判,确实也是怪可怜的。婆婆最主要的是儿子傻乎乎的,谁家的女孩也不愿意嫁过来,如今能找到这样一个便宜的媳妇,等于找了个人帮助照看着傻儿子,这也省去了老两口子操闲心。
她认真观察过自己儿子,在她的观察中,她绝对不会相信儿子会有生育能力,她的傻儿子连对女人最起码的心情都看不出来。
她对儿子说:“儿子,给你娶个女人,要吗?”
“要那干吗?”傻儿子说。
“要你给娘抱个孙孙。”
“那你就去抱吧。”
“娶女人,这是要你的能耐。”她发急了。
“怪麻烦的,我也不会呀。”傻儿子说。
“愿娶女人,你娶,反正我不娶。怪麻烦的。”傻儿子又说,还气咻咻地走了。
傻儿子反对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无依无靠的杨春雪接进了家门,让杨春雪给傻儿子当上了新娘。那天她扒在傻儿子的门上,偷窥到屋里两个人惊心动魄的一幕。她终于看到了傻儿子的坚挺。杨春雪嚷着好痛推开她的傻儿子,傻儿子愣愣地将身体转向了门的一方,她看到了傻儿子具有能力象征的东西。她兴奋起来,显然她低估了傻儿子的生育能力。她听到杨春雪呻吟和儿子的欢快声后离开了那条狭窄的门缝。她如释重负,如同自己完成的使命一样,心得意满地去向丈夫通报这个喜讯去了。
他们一生中只有这么一个傻儿子,她生过几个死胎,而且是畸形胎,每每都遭村人的白眼,在村里的地位大大减低,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她丈夫总要在那些死胎行将入土前,用镐把将其头颅敲碎,敲得死胎脑浆迸裂,镐把上沾满了红白相间的血汁液,还会挂上几丝胎毛。他才会匆匆掩埋了尸首,将那把沾着红白汁液还有胎儿头发的镐把掖在腋下,唱着小调回家,将镐把用绳悬上房梁,以消晦气,意在胎儿不要变成这种邪鬼,再回这里来了。
在生这个傻儿子之前,在房梁上已经悬挂三根这样的镐把了。
这种愚昧对于他们来说是永远解释不清的近亲结婚的遗害。
后来,就有了这个傻儿子,在他家的房梁上再也没有增添一根镐把,但却增添了杨春雪后来不幸的遭遇。
还说那个寒冷的冬天。
杨春雪被赶出傻儿子的家门,是在她的婆婆对她完全失望后,才会这样做的。她对杨春雪用过农村迷信中所有的能够使用的办法,均未能奏效后,才出此下策。
杨春雪对这个家庭还抱有过一丝希望,她告诉婆婆这是那场战役的冰河中给她造成的恶果,别的什么方法和努力,都不会改变这种悲惨的命运。这也是她唯一能够叙说自己的经历的一次,想以此换取同情和理解。但婆婆听不进去,战争和功臣与女人的器官是无法联系在一起的。
杨春雪最终的努力失败了,重要的一点是婆婆在狭窄的门缝中看到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后,令这个老女人坚信了傻儿子会给她抱个孙子。她准备咬咬牙,为儿子再娶个女人,也就是说杨春雪再也无法登进这个自己想要的家门了。
那个晚上,她怀着凄凉,漫无目标地在旷野中走着,最后她疲惫地寻找到了一家柴垛,依在柴垛里取暖挨到了天亮。那家的主人可怜她,将她让到屋内。让她饱餐了一顿她一生最难忘的早饭,她向人家要了一套破旧的农具,来到了现在这个山林中,在山坡上找到了一个别人舍弃的泥土房,便在那里安家落户,这也算是她找到了一个栖身之地。她先用枯干的树木修补了露风的四壁和房棚,晚上拢火过夜,白天下山讨吃一碗残羹剩饭,从而渡过了杨春雪最艰难的一个冬天。
我还是在孩提时代,知道了杨春雪这个名字,而且还知道她曾与那个叫李亮的人有过一段很是浪漫的热恋,这其实是鲜为人知的秘密,但我却知晓得一清二楚。
那时叫李亮的人,只有二十五、六岁,早已是个骁勇善战的团长了,李亮的名字在部队里很是响亮,传说中的他是个潇洒英俊的年轻人,善骑一匹白色的骠马,战场上敌人一见雪白的飞骑行如闪电跃马横刀的李亮,便会魂飞魄散。倘若他不负伤,也许他不会有缘结识那个叫杨春雪的女孩子,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杨春雪是在李亮被抬进总部医院时,才认识他的。当时李亮的伤势很重,杨春雪被分配守护李亮。
李亮第一次出现在杨春雪面前时,那张英俊的面貌被纱布裹扎得只露出嘴巴和眼睛了。杨春雪感到很失望,她为不能一睹这位英雄的风采而遗憾。
她看到的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地凝视着她,但却显得有些艰难。她就用温柔的口吻对他说:“闭眼休息吧,你伤得不重。”
杨春雪明显在撒谎,她是为了安慰李亮。
李亮的那双眼睛固执地睁着,并游移出一片湿润泪花,溻湿了纱布。杨春雪看到李亮的这种软弱的表现,她心目中的那个英雄的形象便有些动摇,转念一想,她也能理解李亮,李亮毕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内心也会很脆弱的。但她并没有想到自己的估计与李亮的眼泪毫无关系,在他们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她才感到生活与她在这一刻的估计相差甚远。
李亮绝对是个刚烈的汉子。
这时的李亮伤心是杨春雪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她只看到了李亮的嘴嚅动多次,暴出数次相同的口型。杨春雪揣测出这是与妈有关的口型。她错误地理解为他此刻正在思念母亲,或是因疼痛呻吟出的结果。
“不要怕,会好的。”她怜惜地对他说,那口吻犹如慈母般抚爱劝慰。
“我叫杨春雪,组织上安排我护理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对我说好了。”她又说。
后来在他们的热恋中,当李亮不无惋惜地道出那天他的口型是在呼唤他的那匹战马,是在为他那匹牺牲的战马悼念。杨春雪听后竟有恃无恐地放声大笑。李亮对她的放肆的笑极为不满,他的战功与他的战马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它在李亮心中的位置远比杨春雪重要得多。杨春雪却是难以理解这一点,杨春雪回想着头一次见到李亮时那个与喊妈妈口型有关的猜测有着那么大的距离。
她很想做一回李亮的慈母,尽力地照顾李亮。
当时,她想。
李亮全身负了十几处的伤,杨春雪每次换药,都要做出一脸的轻松,那是给李亮看的,其实,她的心里并不轻松。
当时的情况是医药严重缺乏,加上伤病员又多,所谓的治疗,其实主要是靠伤员的自然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