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余第一次去走访铝制品厂时,在红娟的眼里,他就是“政府”;在他眼里,红娟就是“人民”,距离一下子拉开,又贴近了,既泾渭分明,又水乳交融。他的耳边还响起来了一两句这样的歌声:人民政府人民爱,人民群众心喜欢……离开铝制品厂后,小余还发现,红娟红红的脸庞几乎就是他初恋对象的翻版——如此,小余在奚阳村的调解工作就注定是一种不同寻常的调解,让小余时时不忘警告自己,在调解铝制品厂和孙家宅人纠纷的过程中,不能偏心。
现在,红娟的脸庞又在小余脑幕上浮现,他屏息凝神,看一眼身旁一只凳子,凳面上有书法狂草样的纹理。凳子没有凳脚,也可以说是凳脚长在了地里——凳子由树根刨成,树根是从西房间的外面钻进来、钻上来的,连着窗外那棵巨大的白果树。屋子里的树根还在长,所以,小余的父亲还会不定期地刨一下凳面。
小余在凳子上坐下,打开了他面前的电脑。离婚后,他增加了来父亲这里(其实就是他小时候的家)的次数。中午在镇政府食堂用罢午餐后,别人去摸牌,他手不痒,直接回来。
小余开始在键盘上敲打,用手指对红娟讲了个笑话。
小余听到了红娟的笑。电脑就是好,让你在一片静里还能听到来自远方的笑。小余阿爸不在家,他去镇上的书场里听书了。小余的姆妈在世时,他阿爸常带着他姆妈去书场,听那才子佳人的弹词,弹词常常会让他姆妈红着眼睛回家。小余至今还记得,小时候,只要他姆妈的眼睛一红,他再顽皮,闯了再大的祸,平时很凶的姆妈也不会怪他了,只会沙哑着嗓音轻声说,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这样了。这就是“听弹词落泪,替古人担忧”的好处啊,忧的东西远了,近的东西就顾不上了,就轻易放过眼前的事了。哪像现在的人,大部分不愿去听弹词了,就都只顾眼前的事、只想眼前的东西了,哪会去思量长远的事。
红娟在电脑里说:“我们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小余说:“发展?什么发展?”红娟说:“说错了,我是讲,我们认识的时间还不长。”小余突然想到了一句刚才书上看到的话:爱情与时间无关。当然,爱情与什么有关他也不知道。他的手在键盘上方迟疑着,终究没有打出爱情这个词,现在要在红娟面前说到这个词,他认为为时尚早,这么一想,他认为爱情还是与时间有关的,书上的那句话不正确。可是,被时间催熟的爱情还叫爱情吗?即使仍叫爱情,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情呢?
就在小余胡思乱想时,红娟下线了。他也把对话框最小化了,浏览起网上一个情感类栏目,浏览了一阵,看到了里面的一篇文章,该文讲,女人关键的是有否挑选男人的精准目光,她一定要在看清、看透男人的“K线图”后,决定取舍。取对,一世不愁;舍错,就是踏空,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迎来人生的“红盘”,让人生沿着陡直的阳线不断向上。小余想,不过,世上不只是女人在挑男人,男人不也在挑女人吗?
正这么想着,小余感到背后突然一暗,转过身来,浑身血液凝固了一下——他的背后站着红娟。他真没想到。虽然没想到,不过他的大脑还是清醒的——他们这是同时选择了对方啊。
小余说:“坐,你坐。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小余结巴了。一个结巴的男人应该是一个令人放心的男人,小余在红娟的眼睛里看到一份信赖了,红娟说:“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确实,这里的地址,他在电脑里对红娟说过。
小余的心跳已经平复,他让座,心里说,请了几次,却一直不来,不请却来了,这就是女人。
屋子西墙上有个格子窗,窗外是邻居家的一个院子,里面除了那棵高大的白果树,还有不少杂树。树木们在夏天的时候为小余待着的这间屋子遮炎避热,冬天的时候就挡风阻寒。现在,这些善解人意的树木正散发着一股清香的树脂气息,呼应着屋内暧昧的两股呼吸。
红娟上身穿一件薄荷绿色的外套,下身是石青色的窄腿裤,脚上是浅口鞋、粉袜。由于赶路,她白白的脸上泛上了红晕,这红晕是彩霞,映亮了小余的眼睛。他用眼睛说:“做梦,也想不到你真会来。”
小余开口:“厂门口闹事那天,怎么不见你和大茂?”红娟说:“地下库房去了,大茂说不值得跟孙家宅人照面。”小余说:“你也去了地下库房?”红娟一笑,说:“他就叫我一道到地下,他可能觉得我去厂门口的话,只会让孙家宅人争斗的劲道更大。”
幽默了一下,红娟补充说,我们就在地下库房里往派出所打的电话。她说得很诚恳,脸上几乎有一种辩解的神情。
小余注意到了这神情,从树根凳上站起来,坐近红娟。这时候,窗外传来了画眉叫声,婉转、明丽。画眉来了,它总是在每年的这个时候飞来,向小余通报春天的消息,这只画眉还带来了今年第一缕暖暖的春风。吱一声,这春风破窗而入,吹到了两人脸上。
红娟把一只手放到身前小圆桌的桌面上,仿佛是这只手发出了召唤,小余的一只手也出现在了桌沿上,然后试探性地往前移动一点。在这过程中,小余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艰难的表情,不过,他还是一把抓住了红娟的手。
小余感觉到红娟的身体抖了一下,她的手在小余的手里某类小动物一样伏了一歇,然后轻轻抽出。小余干脆举起右手臂,绕住红娟浑圆的肩头。
红娟的身体似乎又抖了一下,然后她样子有点慌张地站起来。小余也站起来,双手垂在了大腿两边,感到自己是在用力地垂着双手。他感受着自己的心思与身体的背道而驰,眼睛里有着迷惑的神情。窗外的那只画眉鸟又发出了明丽的叫声,像是对小余发出的又一声行动指令,小余再一次举起手臂,把手轻轻搭在了红娟的肩头。
红娟迟疑了一下,还是拿掉小余的手,说:“我们就坐一歇,讲一歇,不是蛮好吗?”
小余听从了红娟的话,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一坐下,他感到自己的身体立刻从一种僵硬的状态中松弛下来。他莫名其妙地舒了一口气,眼睛里的迷惑神情也消散了——他错把他乡当故乡。他意识到,他和红娟之间还站立着一个人,一个跟她一起去地下库房的人。这是肯定的。只有当这个人不再站立在他和红娟之间时,他们的关系才能顺当起来。
这时候,小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中午,他在食堂门口碰到陈子奎,陈子奎看看周围没人,就轻声对他说,上面要求部分工作人员跨镇轮岗,你好好干,到时我推荐你。小余晓得,能轮岗,离提拔也就近了,就很感激地靠近陈子奎一步,作俯首帖耳状。
小余现在回忆起中午的情景,当然不是要重温那份感激之情。他只是想告诉红娟,他要离开这里了。他果真开口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他说得那么肯定,而且说的是一件好像就要的事。说罢,他就静静地看着红娟。可是,他没有在红娟脸上看到什么,他明白,他的急迫没有制造出一种离别的氛围——他错把剧情当现实。他意识到,红娟根本不在乎他离开这里还是不离开这里,他看到,他的话也丝毫没有让站在他们之间的那个人消失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