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名叫吴平香,一个漂亮的名字。1978年的春天,她起了个大早,撞见天门县城陆羽街上,走来一位卷头发的女人。当时她欠得吃不下早饭,赏给我、我妈和我姐姐三个锅盔,撒白芝麻,夹豆豉,香喷喷。我们只好陪她一起去,到天门著名的国营前进理发店。
烫发师傅叫沈爱国,刚到荆州地区参加烫发培训班回来。他说:“平香姐,你是天门县的烫发亚军。”
舅妈嘴里冒两口凉幽幽的气,翘起嘴:“真想砍下冠军的脑壳!”
沈师傅卷起舅妈的头发:“不过,她没小姐味。”
小姐这个漂亮的称呼刚从笼里放出来,是时髦又高贵的意思,暂时还没有专指卖淫女。舅妈和全中国女人都非常享受这个词。喊她小姐,她的腰肢就要扭几扭。那年改革开放春风吹大地,舅妈率先改革眉毛、嘴唇,还有脸巴。街上没有眉笔、口红和胭脂卖,她去天门剧团,找人要了舞台化妆用的家什,画砍刀眉,抹血盆大口,涂花巴子脸,再穿上旗袍,成了天门街上的“妖蛾子”。
沈师傅插好电插头,舅妈的头发烧得嗞嗞响,舅妈很挑衅样的:“爱国,你能把我烫成荆州城的小姐吗?”
爱国说:“放心!能把你烫成大上海的小姐!”
头发烫好了,沈师傅举起镜子,照舅妈的后脑壳。镜子里的舅妈顶着满头鸡窝,“嗯!打60分,像武汉市的小姐。”
我妈妈眼冒火星,也要烫。舅妈语重心长地说:“得得,你烫了回去要挨打的。”
得得,是我妈的小名。我姐姐自告奋勇跳出来,她要烫。舅妈推开她:“去去!一边去!莫烫成个女流氓!”话音落下,舅妈拉住我的衣领,揪住棉袄外面的一层花布,“爱国,你把这黄毛缨子烫成个卷粑。”
我妈妈嘴巴翘得能挂油瓶,我忍不住那点得意劲,我姐姐说:“不就是长得像大安小安!看不得那个死相!”
大安和小安,是舅妈的两个儿子,我的表哥。他们的眼睛又大又亮,是新疆葡萄;本地葡萄个头太小。县城人都说,大安小安打着灯笼到人间,眼睛鼻子和嘴巴,全摆在红星街的自由市场任他们挑选,哥儿俩挑出最好的五官,连耳朵也像棉朵开花,绵绵厚厚软软,福气十足。十字街有个刘大姨,是卖煮包子的,喊他们一个大潘安,一个小潘安。刘大姨喉咙粗壮,她一喊,全县城都听到了。舅舅和舅妈兴奋得走路都屁颠屁颠,怀揣两个美少年,叫哪个做父母的不屁颠呢!
我的头发烫成小花卷卷,羊毛一样,挂了满头,配我的小细脖,像树杈上杈起一个大鸟窝。舅妈说:“看看,看看,这就是上海来的大小姐!”
我妈和我姐欠得眼睛翻水花,舅妈把我和我的大鸟窝,一胳膊拢紧,“这东西像我生的!”又回头恶我妈,“占尽娘家便宜,连长相也揩娘家的油!”
我妈被骂得颤颤甚,还是跟在舅妈后头,忍气吞声的,她心里明,晓得舅妈是舅舅的心肝宝贝,惹不起的大神。
我舅舅是一名复员军人,名叫陈明志,在天门曙光酱菜厂管发工资,他钢笔字写得像字帖。舅舅文化并不高,漂亮字他认不了几个,在部队服役三年,喂猪一年,做饭两年,在军队大厨房学会了泡菜,会晒黄豆酱。
我爸妈的遗传基因要遭“呸”,他们生下三个孩子,只有我健全,我姐姐和弟弟都是先天性近视眼,连花花绿绿的糖果都看不清,舅妈叫他们一个大废,一个小废。有一回舅妈去武汉,发了一次神经,给废物们一人买了一副据说很贵重的眼镜框子,有模有样地说:“看清黑板上的字,以后考大学。”那以后,舅妈在我们面前就变成了贵人,她放个屁,舅舅连说:“好听!好听!好听得像楚戏!”再臭,我们也不敢捂鼻子。
这年春节,我妈对“鸡窝头”舅妈说了几箩筐好听话,舅妈才答应初三初四,去我们家走一摆。
其实,我们家就是舅舅的祖屋,舅舅在这里出生、长大。我爸爸穷得伤心,舅妈又发了一回善心,把祖屋60块钱卖给我们。我妈喜滋滋,嘴里活嚼了三个多月:“60块钱顶个屁用啊!我们要把舅妈的相片供起来才对。”
为接舅妈一家回乡,我留宿舅妈家。舅妈的家,在酱菜场的院子里,平房,从窗户可以望见大小酱缸,一片片。屋里有三个门,通的,有两张床,一张是舅舅和舅妈的,一张是大安和小安的。我不知睡哪儿,舅妈说:“你挂墙上。”
墙上有几块腊肉,几条干鱼和大安小安的玩具枪。舅舅也说:“我钉个结实钉子,免得你掉下来。”
大安小安嘎嘎笑,我就是他们家的一个玩偶,肺都快气炸了。舅妈喊我洗脚,我箭一样冲进屋,蹬蹬两下脱了棉鞋,把凉哇哇的脚伸进盆子。水很热,盆子很大,泡了六只脚。大安的最大,脚趾头跟我的小手指那么长,又强又壮;小安的脚也是,只是小一号,又细又尖;还有舅妈的两只脚,比小安的又小一号,又白又嫩。这六只脚,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的脚挤在大安旁边,脚趾头又短又小,跟他们品种有别,很难为情。大安小安的脚趾头都张着,做成一把老虎钳子和一把尖嘴钳子,夹住我的脚……
挤睡在大安小安的床上,心里愤愤不平。终于为撒尿,我和小安争痰盂,就势跟小安打了一架。小安长得漂亮,中看不中用,我推搡几下,就把他按在墙上。舅舅听到我们的打架声,舅妈说:“小安没得用,让他练个胆。”听这话,我对小安猛踢几脚。他果真没用,板也没板,让我练了胆。最后痰盂打翻,尿流一地。大安从被窝里拱出来,给我们一人一耳光。好,也算公平。
那年正月初三,舅妈全家到我们家过年。我妈妈把镇上照相馆的黄老四请到家里,照了一张全家福。舅妈坐在正中,眼睛瞪得铜铃大,卷发翻腾,气势磅礴,像狮子王。这张照片,至今还挂在我家老屋,是我妈的珍宝。不过,这是我们家唯一的一次大团圆,到舅妈第二次回乡过年时,大安已经死了。
大安十八岁时,已是80年代的漂亮日子,满街都是喇叭裤,紧身衣,长头发,超短裙、翻刘海,“性开放”这个词,也偷偷摸摸混进来。听说县里枪毙了一个搞“性开放”的,整个天门县城都沸腾了。这天,我们来给舅妈送炒米,舅舅带我们看露天电影回来,一路也在讨论这件事。舅舅说:“听说一大群男的女的。”
舅妈说:“屁话!那怎么只枪毙一个人?”
我弟弟突然惊叫:“咦呀!有人亲嘴!”
我妈一把捂住他的嘴,舅妈镇定地说:“那就是性开放,要枪毙的。”
天门人公认,我的表哥大安,是陆羽街最漂亮的伢。舅妈得意晕了,屁股每天都在用棕绳子硌,她嫌街上的喇叭裤不够喇叭,亲自去天门胜利服装厂学裁裤子,连缝纫机都不会踩的舅妈,短短几天,就裁出了一条风流倜傥的超级喇叭裤。
舅妈的喇叭裤很快出名,大安是个广告员。他在街心走,两条裤腿像两把大扫帚,哗哗,扫得尘土飞扬,卷起阵阵黑旋风。
这天,晴好。得胜街的黄裁缝,背着手出来逛,一眼看到了大安。
黄裁缝是做旗袍的傲角,平时骄傲自满,梳七分头,穿黄绸褂子,装得像从香港回来的老板。他把大安招进裁缝店,说:“听说你妈裁的喇叭裤是美国人穿的,你妈很反动咧!”又塞了一把蚕豆给大安,脱下大安的裤子,一边量尺寸,一边记在本子上,又说:“喇叭比人家大一寸半,你妈这个妖精,又会改革,又会开放。”
1983年的春天,和暖,太暖,油菜花提前开放,满眼都是灿灿的黄,迷人的黄。黄老四承包了照相馆,他胸前挂着海鸥相机,走村串户给人照相。这一天,油菜花正在招蜂引蝶,黄老四带着玉林高中的一群女学生来照相。已经在文台村平方商店工作的大安,坐在拖拉机驾驶室里,他正押送棉花回城,遇上这群女学生,从油菜花地里钻出来。
女学生们清一色剪着短发,男孩子一样英俊。大安却一眼看见有个女学生,意外地扎着一对麻花辫。她穿列宁装,淡黄色的格子布,胸前有十颗塑料扣子,扣子底下,有若隐若现的青峰,红润的唇,厚厚的,微微张开,映着一个亲吻的形状。
女学生搭便车挤进驾驶室,一大群人叽叽喳喳。那个麻花辫子女孩,就挤在大安身边。大安是个进步青年,穿白衬衣,胸前别一枚共青团徽。土路上的大坑小坑,把拖拉机摇得东倒西歪,那女孩喊:“哎哟哎哟!”大安听口音,她不是本地人,便不免多看了一眼,谁知道她的眼睛,也刚好碰到大安脸上,那羞涩的眼神,突然绽放油菜花香,大安的心,一下子醉了。
爱情在摇晃中发芽,谁料到拖拉机是个媒人呢!
大安知道女孩叫艾子,王艾子。
初夏时节,油菜结籽,大安和艾子去看油菜,黄灿灿变成绿油油,是爱情天堂。两人靠在油菜地里,看云卷云舒,傻得有味。艾子对大安说:“高考后,我就要回东北了。”
大安才知道,艾子是随父母亲到天门乡下避难的,现在家里的问题已经解决。大安说:“你一定要回来。不然,我在这油菜花地里等你一辈子。”
我舅舅那时已当上曙光酱菜场场长,头发分成三七开,一天甩几十次,是个说话算数的大人物。酱菜,天门人少不了,家家炒菜都要先用棉油炒酱,再下白菜萝卜菠菜包菜等等;煮肉鱼,靠酱菜点睛,白汤漂红油,酱香加鱼香,满屋都是喜庆。酱菜场红火,我舅舅红得发紫,把大安也染红了。很多人来给刚满十九岁的大安介绍女朋友,大安拉下脸:“我要找个天边的姑娘,吓你们一跳!”
大安说的这个“天边的姑娘”,就是吉林省的艾子。
几个月后,高考名落孙山的艾子果然回了东北。艾子都能狠心走,谁料到英俊潇洒的大安,却是个情种呢?
艾子走后没多久,大安就撑不住了,他背着我舅妈,偷偷取出攒下的工资,千里迢迢到长春找艾子。
大安出发时,舅舅家正在走廊上改建厨房,忙得脚不点地。江汉平原的八月非常炎热,大安只带了单衣和一封信,信封上是艾子的地址。信,是艾子写来的,一个字也没有。这是80年代的爱情句号。但大安决心很大,能送飞船上宇宙的,除了科学,就是爱情。
大安花了多长时间到达长春,不得而知;又花了多长时间找到艾子,也不得而知。过了一个多月,舅妈发现大安一直没回家,找到平方商店,才知道大安去向不明。
大安失踪,我们全体外出寻找。我和姐姐分在一个组,我们往应城方向走了几十里地,脚底下打出三五个大血泡。我爸爸和妈妈兵分两路,我在汉沙路上遇到我爸爸时,他的自行车轮子已经跑掉了。舅妈分到文台村方向,她顶着一头乱卷发,在棉花田里穿行十几个村庄,空手而归。我舅舅负责城区片,他六神无主,给酱菜场放假三天,一百多号职工,把天门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这天,邮递员老马送来一个牛皮纸信封,舅舅舅妈抢着拆开,看一眼就双双晕倒。
这是一份人民法院寄来的函件,大安在举国尽知的1983年8月18日“严打”中,因强奸罪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这张飞来的讣告,通知舅舅按日子去领取大安的尸体。而其时,大安已经被枪毙多日了。
等舅妈醒来,窗外一片漆黑。秋天,天门的秋天,要等雨下过,再下过,秋风才凉了,凉哇哇的。舅妈强撑起来,眉毛鼻子抓一把,收拾出脸颊,要去长春评理。我们一群人围着还没有醒来的舅舅,集体唱哭。
我妈妈反复说:“送上门来的姑娘过把抓,大安一个都不要,他怎么会是强奸犯?”
我弟弟插嘴:“妈,这是性开放呐!”
我舅舅正在这时醒来,他抬起有气无力的手,扇了弟弟一个嘴巴。我们都说打得好。
白纸黑字,已成事实,大安已经没了。小安揣着一把刀,要去长春报仇,被酱菜场的师傅们拦腰抱住。王会计说:“你揣把刀去,是要杀法官,还是要杀公安?看哪个你杀得起!”
大家都在悲伤时,舅妈肩背绿色军用书包出来了,她脚蹬一双解放鞋,大花卷发用橡皮筋扎紧,双眼倒吊,一脸正气,像舞台上不屈不挠的杨三姐。
“老子去长春扯皮!”舅妈说。
谁也拉不住她。
那十天半月,全家人,全场人,全天门人都在等待舅妈扯皮的结果。其实,那时候“严打”把天门城都打服了,流氓阿哥们一批批送到沙洋农场劳改,街头张贴打着红钩的法院公告,大家窃窃私语:“这么大的阵势,你说大安跑吉林省去强奸妇女,是不是太神奇了!”
这天,舅妈终于从吉林回来,她脸色铁青,哑口无言。
就是这样,因一场爱情,大安没了,一句遗言也没有留下。我妈神秘地告诉我们,大安的尸体,是看管坟场的老人收葬的,埋在一棵香樟树下。
我弟弟瞪着小眼睛:“香樟树是什么树啊?”
我姐姐说:“肯定是棵好树,听名字就很漂亮。”
我妈的眼泪唰地流下来。
那个冬天,天门下了很厚的雪。春节时,我妈把麦米种都卖了,专程请一辆麻木(三轮车)接舅妈一家回来。舅妈这回破天荒地没有推,阴历小年的日子,就把全家人带来了。
舅妈穿一身黑衣,舅舅也是,小安也是,三个人神色僵硬,像从煤矿里挖出来的。我姐姐非常殷勤,家里扫得一尘不染。吃完团年饭,舅舅喝晕了。我妈又把黄老四请来,要照一张全家福,用以振作精神。舅妈不肯照,小安拉住舅妈的手,一个反把式,就把她拉到背上,噔噔几下,把舅妈背到几年前照相的那个正中心,舅妈又哭又笑,一只手搂着小安,一只手搂着舅舅。黄老四胸前挂着相机盒子,手拿半截扫帚,要我们看着扫帚笑,我们一起喊:“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