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晚,杂姓湾的猫们折腾了一夜。
大大小小的猫约好了似的,在同一个时间一起发情。叫春的猫们,从村东头叫到西头,从树上叫到树下,从房顶叫到墙根,凄婉的叫声比一段凄婉的爱情还要悲痛欲绝,此起彼伏的叫声,划破夜空,如同夏夜里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平常无比温驯的猫,疯了似的到处乱窜,撕咬、打斗之声不绝于耳,好像错过了这一良辰美景就得断子绝孙,就得抱恨终天。那只大腹便便的公猫,原本鬼火一般蓝幽幽的眼睛,此刻泛出了红光,龇牙咧嘴,上蹿下跳,稀疏的胡须在风中猎猎作响,为一群不守妇道的妻妾,四处围追堵截,花脸狰狞,如同鬼脸。整个杂姓湾人的梦都被搅得情欲难耐,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
这一晚,杂姓湾毫无征兆地摸进了一群陌生人。这对一个沉寂了上百年的村庄来说,这是一件惊动天地的事儿。
20世纪70年代,杂姓湾——这个江汉平原上的小村庄,闭塞得像一只被人遗弃的破鞋,兜风兜雨,跟四处留痕的脚印没有了半点关系。猫叫春,狗连裆,牯牛抵脑,成了人们感兴趣的话题。这群陌生人的到来,像头大牯牛滚进了狭窄的小水塘,连沉淀了许久的泥浆都被挤压得翻滚起来。突如其来的这群人从外形上看大多是夫妇俩结伴而行,高的矮的,粗的细的,长发的短发的,与杂姓湾人不是一个扮相。有的臂膀上挂着蓝布包袱,有的拎着杂姓湾当时还很少见的提包,个个行色匆匆而又欣喜若狂的样子,好像一群匪徒为寻找被遗忘的宝藏而来,又好像藏匿于深山峡谷中的英雄好汉为寻找绝世的武功秘籍而来。
杂姓湾是一个未见世面的孩子,被这种大场面吓坏了。见人就狂吠不已的狗,呜呜两声后就悄悄地离开了村子,灌木丛中的麻雀,平常就像婆媳的闲言碎语,铺满整个黄昏,此时却是鸦雀无声。只有小路上的杂草,田头地角的油菜花激情澎湃地爱恋着春色,没工夫管这些闲事。匆匆而来的陌生人很少说话,问了,也只是说起一个杂姓湾人并不知晓的地方。他们用自己的南腔北调把杂姓湾搞得像个大集市,不同的方言,不同的音调,连说带比划,才让很少出门的杂姓湾人明白个大概。这些操着不同口音的人,向杂姓湾人诉说着同一个问题:讨个地方过夜。一旦得到允诺,便三缄其口,一脸虔诚。说是讨个过夜的地方,也只是在每家的堂屋里铺上稻草,搭个地铺,宽敞点的堂屋还容纳了两对、三对夫妇。主人家只有拿出床破棉絮,权当被褥,将就对付。客人也并不挑剔,千恩万谢,倒头便睡。杂姓湾虽然好客,没想到一晚竟来了这么多客人,显得措手不及又惶恐不安。这就像一间小屋子突然挤满了全是不认识的客人,虽然大家口头上还是寒暄着,心里却疑虑重重,摸不清来头,让人提心吊胆,是敌是友,是祸是福,搞得一湾子的人云里雾里。
杂姓湾这个小村子,被一群不速之客挤得连空气都紧绷绷的,一捅就会露气。
这天夜里,杂姓湾叫春的猫集体失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