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波的车开到坝根子时,雪已经散漫地落下,又像是来自空中小心的试探。
坝上的雪总是这样,先是细碎的一些,一旦风起,很快变了性子铺天盖地,雪下得最猛时,便是打开车灯,眼前也只能看出几米远。塞罕草原被四季更替变幻着,隐藏的那些危机,绝不仅是眼前的雪,每个季节都似一场戏,到处有着各自的悬念。传说一个卡车司机,赶上大雪迷了路,怀抱一块石头冻死那里,找到他时,脸上居然挂着灿烂的微笑。马波不知这故事真假,但他知道草原上的冬季,有时在你运气不好的时候,一定会毫不客气。其他季节昵,如果不小心,有时会陷进大摊泡子地,走着走着,前面一个人就没了。
马波赶到塞罕林场时,雪已经下疯了,他与老宋也是熟透了,每年夏天的旅游,在老宋眼里马波就是送钱的财神。见了老宋,马波就想,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人,也真是有本事啊,居然弄住了黄羊。他也真敢!
老宋说:这羊弄得太不容易了,派出去三个人,转了一秋才搞到手。专要这一口的,是个什么人物啊。
马波说:别问,不就是一只羊嘛。
老宋说:关键是牧民不肯说实话,比猴儿都精。他们说,你们是管这个的,又有林业公安,这不是给人下套子吗?鬼都不会信。后来请了一顿饭,又加了五百块钱,你们厂长要的,才是个缺。又说:弄黄羊可是犯法的,马波你赶紧给我走,一手钱一手货,只要扔到车上,天塌下来也与我老宋无关。你记住,打死也不能说从我手上弄出去的,黄羊进了别人肚子,我还得活呢。老宋说完,拽着马波就往外走。
羊是从地窖里扯出的。马波先是看见了那个黑洞,然后才看见了羊,感觉并不好。这是一只公羊,把头歪在那里,早已冻僵。马波只扫了一眼,就知道那颗子弹是从胸膛穿过的,残留的血迹像块紫色的泥土,几根秋天的草茎还挂在嘴角上,瞬间带来的死亡,只留下两只羊眼吃惊地望着天空,像是有话要说。马波迅速让人把羊扔上车,然后对老宋说:这雪是越下越紧,上山容易下山难,估计,我不能往回返了。你还有没有别的路好走?
老宋说:你不是去省城吗?有哇,有缓路,往西,一直往西,绕过凤山,就是河北跟内蒙古交界,贴着界边,多走三十里你就过去了。你看这雪下的,再不走你就出不去了,送什么黄羊,送个鸡毛吧你,赶紧走。
起程时刮起了风,新鲜的雪被轻易地卷起来,天地间白魔乱舞,塞罕草原现出的是恒久的混沌。冬季里大雪覆盖的草原毫无生机,两侧的落叶松,像是无数伸张的手臂直指天空,所有的生灵,正沉浸在对下一个春天的等待中。好在雪下疯之前马波抢上了坝顶白雪逐渐掩埋的道路,心态平和,又被两侧白桦林落叶松切开,这样便明确了方向。
自从见到了这只羊,马波心里便增添了一些莫名的沉重。身后的羊,已开始散发出强烈的膻气,仿佛随时会从身后站起来似的。马波边走边想,那颗子弹,怎么会从它胸部穿过去呢?多年前马波在坝上也曾猎过黄羊,那时他刚分到厂里,只能开车。猎羊需选在大风夜,敞篷吉普车顶着风走,羊群才不会发现人在接近,待车灯骤然大亮,惊慌失措的羊群,顺着灯光一路狂奔。都说黄羊是草原上的神灵,但那时羊群却是最傻的,然后车上的人就开枪了,冲锋枪子弹密集连发,从羊的身后穿过,车上的人铁着脸,钢铁般坚硬的枪声,遮蔽了整个草原,看着夜色下“扑通扑通”倒下去的羊群,马波的手就软了,但那时,他已难以停车。
后来他们把整车的黄羊拉回城市,像卸掉战利品一样随便扔在地上,躺在那里的黄羊,个个睁大了眼睛望着明朗的天空,既陌生又亲切,猛然看上去像是依然活着,其中一只鼓着粗壮的肚子。记得几个小孩子从远处跑过来,蹲在那里,一下一下慢慢抚摸,秋风吹起枯草般粗糙的绒毛,很快让人想起了女人的头发。那次行动给了马波极大的触动,临到分羊的时候,他一只也没要。马波说我不要,不就是羊吗?我们草原上有的是这样的羊。
马波对草原的留恋,是从小时候对一棵草的记忆开始的。在车队,每当说起草原,眼里便亮得点了灯油,他愿意给厂里人说草原:黄毛猴子你知道吗?真正的草原,除了风声和草在阳光下的呼吸,你是听不到其他声音的;草原上的河流,曲曲弯弯,看上去总是很窄,甚至一脚便可迈过去,但你却不知它有多深,那些牛羊和马,早晨放出去,就不用再管它了,直到太阳落山,它们会相跟着自己回家,炊烟开始升起来了,你就听吧,暮色降临的草原到处是牛羊缓慢的呼唤……绿草和鲜花覆盖的草原,其实也潜伏着危险,那些水草丰厚鲜花最艳的地方,身下隐藏的往往是泡子地和沼泽,就连牛羊也懂得绕着它走。你们见过真正的沙尘暴吗?没见过吧,第一个知道沙尘暴到来的,肯定不是人,是牛、羊、马和那些草原上的动物们,我们不用去看天,天你是看不透的,你只要看到那些羊自己早早赶回家,用不了几天沙尘暴就会过来的……还有一些小东西,草地里到处是土拨鼠,个个长得一模样,直立浅草丛中,远远看去,像垂着两只手的小人儿,一眨眼便消失了,再眨眼,又一只立在那里,让你分不清哪一只是哪一只……——那些百灵鸟,晨起叫得最欢,整个草原在清晨的阳光下,就是一首大合唱。我告诉你,它们特殊的地方,绝对不是那些城里人说的“百灵鸟般的歌唱”,太肤浅了,不是歌唱,而是飞翔。只有百灵鸟的飞翔才是真正的飞翔,它们从草丛中拔地而起直插云霄,然后会像子弹一样落在草原更深的地方……草原上的蚂蚱,生得又肥又大,能像直升机一样,长久地停在空中……马波真正喜欢的,还是草原上那些到处游荡的生灵。他曾对黄毛猴子讲起一件真实的故事,但这只猴子始终不相信。那天早晨,家里羊圈居然多了一只羊,正把头歪在自家老羊肚上吃奶,那残黄的身子,像是跪在了那里。马波看见母亲的脸上,正挂着母羊般的微笑。
马波问母亲:妈呢,它的妈呢?
母亲轻声叹了口气说:也许,是被什么人打死了吧。这是个没妈的孩子,草原上万物皆灵,就让它吃在那里吧。至今马波还记得,那只混在自家羊群长大的黄羊,离开时那副不合的样子,它是往返了几次,才箭一般消失的。马波讲到这里,猴子一头黄毛乱颤,只说了一句话:黄羊,怎么能和白羊生活在一起呢?不可能!
有时,马波也会给厂里人讲草原上那些古老的传说,蒙古王,那是真正的英雄,与藏人打了十几年的仗,后来打累了,相约坐在月亮湖边,面对清明澄澈的月亮湖水和遍地鲜花,谁又能知道两人谈了些什么呢?但至此,草原上再也没有了战争。而对于草原上那些数不尽的花,马波的记忆反而不深,说不上特别喜欢,但草原上如果没有了花,那还叫草原吗?马波更钟情的,是草原上那些游荡的动物,比如草原狐,野狼野猪,那些极为稀少精灵般的花豹,他喜欢它们散漫肆意的游动,喜欢它们的神秘以及意外的出现。
想不到的是,后来自己的这份工作,居然也是一辆到处游荡的汽车。
马波刚刚爬上一道缓坡,人便愣住了。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眼前忽然扬起了大团雪尘,最初,来自想象的力量还在顽固地蛊惑着他,并未分清是延续的幻觉还是现实,雪尘下面,只是一些移动的黑点。也许,马波把草原想象得太多也太美妙了,他相信那是马群,速度极快,正如大片米黄色云朵裹挟在雪尘中,及至让他认清时,车身随即抖动起来。雪尘下面飞奔的,分明是一群黄羊,这不是普通的场景,它给马波带来的冲击猝不及防,仿佛打开了前世那道因缘。真的是它们吗?行踪诡谲的黄羊,如此大胆出现,就该是一场暴风雪之前的逃离了,黄羊总会走在暴风雪之前,草原上人的聪慧,远远不如这些生灵。然而,多年生成的直觉,冥冥之中又给了他另外的暗示,它们的出现,也许与车上这只羊有关,因为他已经发现,一只黄羊,正箭一般从白桦林斜刺里冲了出来。他是从后视镜里发现它的,那是只母羊,单独的一只,急切而勇敢,先是跟车奔跑,那种突兀的追随,看上去毫无理由,并且无所顾忌不着边际似神若仙,它像是一支黄色的箭,快速逼近,当那张怪异的面孔终于贴在车窗上时,马波不禁大惊失色,这就是个人!真的像是一个人,它跟随着车,居然把脸贴在了车窗上,居然开始大胆地向车里张望,它让他看清了那只黑葡萄似的羊眼,看清了那忧郁的神情和目光。这家伙看上去既执拗又有主张,奔跑中直挺的脖颈,坚定而任性,口中不断喷出的团团白雾,像开出的一朵又一朵白色的莲花,但莲花很快遮蔽了眼前的玻璃,就在这样薄薄的一层,似有若无的遮蔽中,有一首草原上的歌声升了起来,它使马波到底想起了那曾经的暗示,那是一种不为人知的暗示,他终于想起了,也只有这喝羊奶长大的人,才能够领会它。
马波把车停下时,它已拦路大侠般站在了车头。
这个叫马波的人,推开车门,慢慢走了下去。
黄羊如一具雕塑,就站在眼前面,那是一只极其美丽的母羊,眼里隐约含着一汪泪水,然后马波看见,那泪水渗了出来,化作一道晶亮的曲线。
黄羊也会哭呢。马波说:我知道,你是想看看它。可是它已经死了。羊和人一样,死了以后,就再也活不来啦。来吧,想看,你就看吧。
马波说着,人已绕到了车后,准备打开后备厢,待把头抬起时,哪里还有黄羊的影子。风中的马波,相信自己是产生了幻觉。雪还在下着,钻进脖领,真实地给了他一些意外的凉意。马波在那里站了很久,草原上现出的只是刷刷的落雪,又也许,是的,黄羊已经告诉他,暴风雪很快就要来了。马波随即加快了车速,估计再有一个小时,他就可以下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