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李成刚和高晓婷还是校友呢,都是安亭师范学校毕业的,只不过由于年龄的关系,两人没有在校园里见面过。
正因为是校友,所以那天第一次见面,李成刚就觉得高晓婷很亲切,就是那种好像在同一个地方一起待过的亲切。后来这种搔心窝的话高晓婷听多了,她心里叽咕,那你第一次见面时为啥没有对我讲这种话呢。心里是这么想,可她没有讲出来,只是嘴角露着开心的笑,这笑里有着鼓励的意思,鼓励李成刚继续讲下去,而李成刚也熟悉女人这种藏在笑中的鼓励。他明白,女人是靠耳朵过日脚的,她们的耳朵每时每刻在捕捉着讨好她们的话啊;而男人则是靠眼睛过日脚的,李成刚在讲着话的同时,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高晓婷从圆领里突破出来的头颈,这头颈上有一层淡淡的乳黄色的绒毛,这像附在光滑瓷器表面的绒毛也在搔心窝啊,搔的是李成刚的心窝。他盯着高晓婷白白的头颈,继续说:“第一次见面时我的眼睛一直在看孙伟,为什么一直看他?因为你坐在他的右面。”
“其实看的是你。”李成刚补充,“你没看出我的眼光在孙伟和你之间动来动去?”
“没看出。我们那次是在龙岛饭店吃的饭吧?我忘了谁做的东。”
“我更是忘了谁做的东,我一见你,就什么都忘了。”
李成刚和高晓婷坐在一个圆形花坛的围石上,西天边的一抹夕照透过他们面前广玉兰树的枝叶洒落到了他们的身上。高晓婷转脸,朝身子左侧百米开外的停车场望去。李成刚的车子停在那里。他的心又紧了一下。高晓婷已经有好一阵不提回家的事了,他真怕她又提起,就打算不让自家的嘴巴闲下来。只有让她的听觉系统一直处于繁忙而兴奋的状态中,她才会忘了回家的事,等夜幕真正降临到这个异地小镇,那么,李成刚就会觉得自己将变成一条游进大海的大鱼,要掀多大的浪就能掀多大的浪,而今天最大的浪就是把高晓婷留下来,留在这个异地的小镇上。然后,也让她变成一条鱼,和他一起在夜的大海里游。
“第一次见面,我哪敢多看你,多跟你讲话啊。”李成刚拉过高晓婷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左脸颊上,来回摩挲,仿佛要高晓婷和他一样来怜惜他当时的渴盼和胆小。
李成刚进一步指出,像高晓婷这样的女子,只要有哪个男人表露出一点点对她的关注就要引起旁边人的警觉。所以,对高晓婷,初次认得的男人只会表现出故作的冷漠。当然,也有男人不在乎旁边人的看法,一见面就会对着高晓婷放出眼睛里的热度。其实,那也是无可厚非的。打一个更通俗的比方,就像任何一种处于半饥饿状态的动物看到了不远处一盘精美的食物,哪有不在眼睛里放出热度的道理。可动物毕竟是动物,所以,一见面就对着高晓婷放出眼睛里热度的男人,是冒着被人当成动物的风险的。
“原来男人们怕自己被当成动物,都在拼命掩饰自己啊。”高晓婷咯咯咯笑起来。
李成刚也笑了。他发觉从广玉兰枝条间穿透过来的夕照又淡了好多。玉兰树南面的马路上除了行进着的汽车外,也有了骑着木兰、电瓶车和自行车的下班的人流。他转脸,在花坛的西北侧,那幢仿古建筑格子窗上的玻璃不再发出熠熠光彩,门廊里的红灯笼却早早地亮了。这幢仿古建筑是一家旅店,匾额的店招在屋檐下展露着一种执拗等待的姿容。就是这种被李成刚捕捉到的姿容,让他下定了要留下来的决心。留在这异地的小镇上,让自己与高晓婷一起做两条夜的大海里的鱼。当然,当然,这需要慢慢来,需要一个过程。
高晓婷的右手一直放在李成刚的左手里,没有抽回。从大约两个小时前,李成刚就开始在话中透露出要在这小镇上留下来的意思。高晓婷当然是摇头的,李成刚就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开两个房,你一间,我一间。晚上我们再看看小镇的夜景。
现在,就在夕照即将在广玉兰树的上方彻底隐去时,高晓婷重拾了要回去的话题。她说:“真的回了啊。”
“不回。”
“那我自己打车回家。”
高晓婷扭动了一下身体,李成刚以为她要在花坛的围石上站起来。片刻后,她的身体却又不动了,脑袋甚至歪斜到了李成刚的左肩上。李成刚柔声说:“如果我只是叫你留下来吃晚饭,然后把你弄醉,那样的话,我不是更容易达到不让你回去的目的吗?”
“可我没有这么做,这说明什么?从这一点上你可以看出什么?”李成刚继续说。
这下,高晓婷倒反而从围石上站了起来:“你是那种人的话,我今天也不会跟你到方庄来了。”
他们今天来到的地方是一个叫方庄的跨省古镇,和他们所居住的城市大约有三十多公里的路程。
“你是那样的人的话,我也不会跟你交往了。”高晓婷又说。
李成刚把她重新拉回到围石上,随着这一拉,广玉兰树枝条间的夕照猛地不见了。李成刚环顾四周,天地间暗了,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真要回去也先要在方庄用完晚饭。而西北侧的那幢仿古建筑的门廊里,几只红灯笼更加亮了,是越睁越亮的夜的美丽眼睛,展示着夜的妩媚,透露着夜的渴盼。
“真的不要走了。”李成刚把脸转过来。
“你真对我好,也不在乎这一天。我今天真的没有准备好。”高晓婷坚持。
李成刚想说“我却准备了好长时间”,可感觉这话像是在说自己是个预谋家似的,所以,当他的舌根动起来时,说出的是另外的话。
他告诉高晓婷,那次龙岛饭店吃罢饭回家后,他突然想起怎么没有给她留下电话。他想,她回去后,肯定也会在心里叽咕怎么没有问他留下电话。这么一想,他心里就起劲了,对,她或许一回家就挺后悔没问他要电话,她可是难得为一个男人后悔的,李成刚却让她后悔了,让她内心起毛了。李成刚就决定不跟她联系,就那么冷下去,让她的心里继续发毛,谁让她曾使那么多的男人心里为她焦虑、发毛呢?那么,就让李成刚替天下的男人来报复她吧。
高晓婷咯咯咯笑起来。
“男人是不是都特别会自作多情?既然你想冷我,后来又怎么突然来找我了呢?”
“还是于心不忍,不想让你一直处于后悔当中,却又不敢主动打听我的电话。”
高晓婷突然收起了脸上的笑:“你嘴巴花。你是不是在别的女人那里也经常这么花?”
“天地良心,我只在你这里花得来。”
李成刚是承认自己在高晓婷面前花了。可他的花,显然是让高晓婷高兴的,现在看来,在女人面前说话是不必拘泥于真话假话的。女人的耳朵不是用来辨别真话假话的,真话有时反而会让女人离开你,假话却会让她越来越亲近你。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个世界上男人们假话泛滥,是与女人们脱不了关系的。
“你真没有在别的女人面前这么花过?”
“我哪能骗你,骗你的话天打雷轰。”他拉起了她。这时,从树枝间穿透过来的已经是路灯的光亮了。
“骗你的话天打雷轰。”李成刚把嘴凑到高晓婷的耳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高晓婷像是站立不稳似的,身体弯弯地靠向李成刚。树枝间漏下的灯光像是全部聚到高晓婷的双眼里了,她的眼睛特别亮,还湿。
“走。”李成刚牵起高晓婷的手。
高晓婷的身子还是弯弯蔫蔫的,像是要倒下,却又因为了李成刚的搀扶,重新获得了力量,这力量支持着她和李成刚一道向花坛西北侧的那幢仿古建筑走去。
从李成刚和高晓婷的后背看过去,他们是沿着仿古建筑匾额上“相伴旅馆”这四字投射下的一条光道前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