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羡慕有些人在三十岁之前就可以过上让自己满意让别人向往的体面生活。我爱慕这份虚荣,但在我再过几年就要三十而立的时候,眼前仍然是一无所有。这种失败感严重挫伤了我。那感觉就像是有人拿了一把很钝很钝的刀子,一点一点地割你的肉。这煎熬撕心裂肺,让我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我一个人在洛阳城里闲逛,等待往西省去的火车。
冬天刚刚过去,春天还没有来,时间是这个当口。街上车如流水马若游龙,人声鼎沸。王城公园门庭若市,人满为患。节日就要过去,大家在做最后的狂欢。
大学毕业以后,我一直在一个小县城的一所师范学校里做行政工作。每天早起晚归,日子在无聊的琐事中一天天消磨过去。当最初的新鲜感褪尽全无的时候,我对眼前的生活渐渐生出百般厌倦来。想当初初出校门,我豪情万丈激情满怀,天不怕地不怕似的,总觉得可以大有一番作为。可如今三年过去了,我又改变了什么呢?好多个晚上,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单身宿舍,什么也不想做,灯也不想开,只是一声不响地脱掉衣服,躺在床上,任凭无边的黑暗向自己袭来。我的内心里一阵阵空虚。我期待在这漫天的黑暗中寻觅到一线光明,指引我走上一条通天的坦途。
去年年末的时候,事情有了一丝转机。我争取到了一个到西省的N大学进修的机会,为期一年,可以暂时从茫无头绪的生活中抽出身来,回到校园里去。看来老天终不绝人之路!
20点38分的火车。我可以有一天的时间在洛阳等车。本来可以到处转转的,可我哪里也不想去。我以前曾经无数次想过逃离那样的生活,觉得离开了就可以找到一个新的世界。为什么现在真的要走了,心里却又止不住涌出几分伤感来呢?我想,大凡一个人要告别过去的生活,开始新的征程——哪怕注定只是暂时地离开,有一天还会回来,都会有这样的情绪流露出来吧。毕竟,那样的生活曾经和你朝夕相伴。而现在,我却是要走了。
N大学地处西北,虽然是某省大学里的龙头老大,但在全国并没有多少名气。我之所以选择去那里进修,完全是看中了那地界人口稀少,觉得可以静下心来好好地想想自己,及今后的生活。我本科学的是中文,N大学研究生办的工作人员很热情,已经为我联系好了学校中文系的H教授。我可以插到他的研究生班里跟读,修完一年的课程。
时间还早。在中州路上的一家餐厅草草地吃了些饭,无事可做,我想我还是去候车室里等着吧。
大学毕业以后,我就很少再坐火车。这次来车站,有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戴黄色袖章的工作人员正在维持秩序,要求每一个进站的旅客都必须出示身份证。我在老乡们的前拥后挤中进了车站候车厅,打算在这里耗尽剩余的时间。
满眼都是候车的人群,人们为了一个共同的出行目标,走到一起来。横躺着的,呆坐着的,站着的,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一种相似的无奈表情,属于旅人独有的表情。我在候车厅里坐了很久,火车晚点了约半个小时,等过了晚上9点,才见缓缓驶来。焦躁不安的人群随即起了一阵大骚动。
火车稍作停留,马上就启动了。外面已经黑得不像样子。我在靠车窗的位置坐了下来,稍稍定了一会儿神。我的旅程就这样开始了。
火车马不停蹄地行驶在不知名的地方。此刻正在穿越一个又一个的山洞,呜呜直响。我坐在那里想起前面的路,心事重重。我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会是怎样的一种经历。我只是从原有的生活轨道上跳了出来,是幸运儿,也是一个逃兵。我仍要在一片黑暗中摸索,一年的时间里,能否找到那条通天的坦途呢?我并没有把握。这些愁绪让我心里乱乱的。
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火车是在早上9点多钟的时候到达目的地的。熬了一夜的火车,我感觉到困乏不堪。因为我是以进修的身份来到N大学学习的,学校并不提供住宿的地方,所以我暂时还无处落脚,只得在学校招待所里登记了个房间先行住下了。
昏昏睡到下午五六点钟那会儿才醒来,房间里灰黑一片,昼夜不辨。我看了一会电视,到饿时才忽想起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遂决定出去走走,顺便吃个晚饭。
华灯初上。学校附近的怀远路上,商家们的铺面正被装点得富丽堂皇,极尽所能地在招徕着顾客尤其是学生们的光临。我进了一家叫“仙来人家”的餐馆,吃了一盘爆炒刀削面,直被辣得口腔冒火两眼流泪。看来我刚到这地方来,还不习惯这里过于辛辣的饮食。
我在怀远路上浪荡了很久,欣赏这西北省城繁华的夜景。路上行人渐见稀少。马路两边的站台上,还三三两两地站着一些人,在等待最后一班的公交汽车。干完了一天工作的人们都拼命地往家赶,今天的事情再烦再累且暂放下,已经下班了,等明天再说吧。我是曾经有过和他们一样的心情的。
一丝寒风吹过,告诉你这个冬天的余威。我紧了紧衣服,转身回了招待所。
我一回来就躺下了。但可能是白天睡足了觉的缘故,辗转反侧,却迟迟无法入睡。想起明天,想起明天应该做的事情,我计划先尽快在学校周围租好房子,然后联系H教授,以便早日进入到另外一种状态里去。
后来迷迷糊糊地,我又睡着了。
中国的历史文化名城有很多。这也正常,几千年了,哪个城市不可以被圈或者点一下呢!我现在所在的城市就是中国西部的一座历史文化名城。以前也几次来过这里,因为都太匆匆,它的味道我还不是很熟悉,闻起来仍有些陌生。
不过还好,几天的时间里,我即在学校附近的某小区里找到了可以租住的房子。条件算不上好。整栋楼内外都已经古旧不堪了。楼道里成堆地放着人家的杂物,诸如煤球、白菜之类,楼梯的扶手上落满了灰尘。顺着仄仄阴暗的楼梯上去,顶楼四楼,分成东西两面的房子。西面大门紧锁,未知住的是哪户人家。我租的是东面。说是一室一厅,进去以后才发现,室和厅之间隔着的就是一道帘子而已。拉开以后,就是纯粹的单人宿舍了。屋内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以外,别无他物。沿着墙根,地上铺了一层墙上剥落下来的涂料。南面窗外,有一个露天的阳台。多年风吹日晒雨淋,铁栏杆上锈迹斑斑。尽管如此,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因为我需要的也只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可以停下来想想的空间而已。
和房东办好了交涉,交了一年的租金,又置备了一些必需的物品后,我就离开了学校的招待所。一种新的充满未知因素的生活就在眼前脚下了。
H教授四十多岁,人高马大,大腹便便。那天我和他约好去他的办公室见面。我到了门口,看到朱红的门边赫然挂着“中文系主任”的牌子时,才知道原来H教授竟还身居高位。想必不光学问做的好,能力也很强,不然何以服众呢?我想。
我敲门进去,来的不是时候,屋子里坐了一群人,大概七八个,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我正要退出来,H教授却很热情地说道:“进来吧,这些都是我的研究生。”我这人一向是厌恶人多的,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挤了进来。H教授教的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正在和他的学生们讨论关于鲁迅的问题,说鲁迅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云云。我还不太能加入到他们的讨论中去,却很快感受到了这个群体间的一种不太好的风气。我发现这些稚气未脱的学生们言语间都在竭力地谄媚和讨好H教授。一个长相丑陋的女生公然说:“老师,我觉得你就是这样的真知识分子。”H教授哈哈大笑,乐不可支,显然也很享受这样的感觉。我原以为只有社会上才流行这种风气,常深恶痛绝。没想到在研究生的师生间也如此风行。我顿时对研究生办的老师为我联系的H教授有些失望。我一言不发,艰难地把他们的讨论听完,得到的报酬是一张上课的课表。H教授示意我以后就按这张课表上的时间上课就行了。我点头说好。
完了,学生们簇拥着老师要去请吃饭。也许我应该在这时慷慨地说一声“走吧,我请客”,也正好趁此机会融入到这个环境里去。我疑心H教授就是这个意思。但我虽然想到了,却不愿那样去做。推说自己有事,我走开了。
从H教授的办公室出来,我失落了好几天。本来我就是初来乍到,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一切都还不熟悉,现在看H教授又是那般的庸俗之辈,不禁想起自家凄零的身世来,落得郁郁寡欢。
不过不管怎样,现在我终于又开始重新做一名学生了,有一种久违的感觉。我由此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情。我记得那时在大学里,我悄悄地迷恋上了文学。《金瓶梅》、《红楼梦》、《呐喊》、《彷徨》、《沉沦》等这些中国文学的经典作品,让我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我如痴如醉,整天手不释卷。我还有过一个宏伟的抱负,就是要写一部惊世大作。但还没来得及动手,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我该毕业了!一切只得暂时告一段落。工作以后,在后来渐至平淡乏味的生活中,这样的热情也终被消耗的差不多了。如果不是换回一个学生的身份,我甚至忘了我竟有过那样的想法。
校园湖里的冰已经开始解冻,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水,在缓缓地流动中见出蓬勃的朝气。虽然风吹面还寒,但是春天,这个美丽的,充满希望的季节就要来了。
我开始按照H教授给我的课表上课,进修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课程。我也许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学生,因为一旦遇着自己不喜欢的课程,我就逃到其他老师的课堂上去了。多数仍是中文,有时也光顾历史或哲学课。我就这样任凭自己的兴趣去自由发展,觉得也挺好的,很自在,像一条在大海里游泳的鱼。
白发老先生讲《红楼梦》的课,一下子就吸引了我。我以前只知道从文学的角度去欣赏《红楼梦》,陶醉在作者为我们建造的花样的大观园里。但老先生的课却为我打开了另外一座大观园,红学大观园。我这才知道,还有所谓的“旧红学索隐派”、“新红学考证派”,有曹学、脂学、版本学等林立的研究分支。看见老先生沉浸在红学里侃侃而谈不想自拔,我也不觉有些痴倒。
一次下了课,我拦住那先生,请他给我推荐一些研究《红楼梦》的书籍。老先生听了我的话,非常开心,给我列了一长串的书目,还乐此不疲地告诉我在哪个书店能买到哪本书。我听了,忙连声表示谢意。
我于是便常常留心一些书店或书摊,希望能淘到一些好书。我发现学校西门口文萃路边常常有一个师傅来摆书摊,周围总是围着一圈人。有几回,我也上前凑了热闹。但见那师傅却是一个极严肃的人,不苟言笑。这天,我又从他的书摊前路过,便顺便光顾。
我发现一本《红楼梦诗词研究》,捧在手里,问他道:
“师傅,这本书卖多少钱?”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告诉道:“十五元,不搞价!”
“十元可以吗,我诚心要买。”
“价钱没商量。”他无动于衷于我的诚恳,面无表情地说道。
没有笑脸相迎,没有花言巧语,连砍价还价也省去了。这样的生意人实在是拙于生意之道。好在我知他素来如此,也不计较了。再说我又喜欢这本书,便说道:
“那就买下吧。”
他收了钱,仍然木木地坐在椅子上,翻着手里的一本书。
我忍不住脱口说道: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死板呢,人家买了你的书心里也不高兴!”
听如此言,他吃了一惊,看着我,愣在了那里,然后居然慢慢涨红了脸。这着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一个30多岁样子的男人居然还会这样,那张被太阳晒得发黑的脸也丝毫没能掩饰得住。我本没有恶意的,但见他这样,一时间也不知所措了。
时间凝固了片刻。等一切自然了以后,这个实诚的生意人为了我的话,认真地分辩道:
“但我的书是从来都没有多要钱的。”
接着又讲,说现在的人多数不大可信的。有一次,他把一本值10元钱的书5元钱卖给了一个学生,只因那学生用了哀求的语气说身上仅有这点钱了。“当时我的心软了,想着学生娃娃都可怜的,就给他了。但是那人拿了书以后,没走多远,就从兜里又掏出钱来了。”
说到气愤处,他索性站了起来,“我看的清清楚楚,当时,我真想冲过去,让他把5元钱补回来。”
“从那以后,我再不随便相信那些人了,我的书也基本上不还价。”
他愤愤然地一连说道。
我从这个人的话里听出他的偏执,同时也觉出他的可爱来。等后来再见面的时候,我们就成了朋友。他的名字叫王海生。
我完全地投入到学习生活里去了。若是学校里没有感兴趣的课,我便一个人躲在屋里看书。从书摊上以及书店里陆陆续续购来的书已经占用了我整个桌子面积的一半,有些书还因为太喜欢的缘故,直接放到了床头枕边。我读到一句话说:“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为这句话,我想了很久。我之所以还困囿挣扎于庸凡的生活,大概就是书读的还不够多的缘故吧。
这样的到了一天下午,我伸伸腰,从书堆里探出头来朝窗外看去的时候,才发现春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来临了。院里桃红柳绿,花月正春风。我浑身上下的神经都被震了一下,感觉很舒服,像是触到一滴清凉的雨。想这姹紫嫣红开遍,定不能再付诸断井颓垣,我忽然间心血来潮,想要尽情享受这人间的无边春色。
我出了门,坐上了101路公交车。街道两边的梧桐树都已发出小孩儿手掌般大小的枝叶来,远近一片新绿。我并非有意要乘坐这趟车,只是想随便转转,去哪里都没关系。后来当售票员问我要在哪里下车时,我便回说是终点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