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干事梁歌不怎么会唱歌,顶多是哼哼。他能哼哼的歌也不多,人们能听得懂的也就那么一两首,断断续续的,好像是阿尔巴尼亚的哪一部电影的插曲。现在矿上出了事故,他有不少时间必须在梦阳山上的殡仪馆和公墓区工作,这回他可有机会哼“赶快上山吧勇士们”了。
梦阳公墓坐落在梦阳市南边二十里之外的梦阳山的西坡上。岚山煤矿工会机关的老人几乎都去那里操办过向遗体告别仪式或者工亡矿工的安葬什么的,唯独梁歌没有去过。为此他有些遗憾。他常常眯缝着眼睛从矿上向南边那郁郁葱葱的梦阳山一边张望一边哼他的歌。
四一一绞车放大滑事故突然就出了。三名携带风镐等劳动工具的鲜活的矿工有说有笑地走进罐笼,打过点,走了钩,罐笼就轰的一声落下去了。用来维系罐笼的钢丝绳如四条火蛇直扑井下。千米大井,罐笼从上到下的平稳降落本来需要三分多钟,可这回下井,它两秒多钟就落到了底。准确地说是落到了井底两三米之下。两吨多重的罐笼加上三名矿工的重量,加上炮弹出膛的速度还有地球引力什么的,总之,它把混凝土浇灌的井底砸了个大坑。
因为出了事故而停产的岚山煤矿极其安静。停产。追查。学习。整顿。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都悄无声息。
人不能总在嚎啕。从矿上招待所里不时传来一阵阵凄凄嘤嘤的哭声,像柔弱的风声从远处飘来,又随风而逝。
机械设备全部停止作业。六名救护人员由矿工会大干事梁歌带着,背着三名工人的躯体,一步一步地从二十五度倾角的万米西斜井爬上来,安放在从殡仪馆开来的车里。身高一米八五的大个子梁歌身材矫健,现在却像一只少气无力的大虾。
这会儿梁歌真像一个大干事了。平时大家叫他大干事,是因为他身高马大人缘好,工作起来不惜力。现在人们叫他大干事,因为他担当了与他的职务和年龄都不相符合的重任。绞车放大滑之后,矿上有头有脸的干部们几乎都到梦阳大酒店追查事故去了,工会、团委每参与一次事故的处理就会胖一圈的几个有经验的干事也跟到梦阳大酒店为各级领导各种媒体服务去了。领导在离矿前跟梁歌反复交代,在处理事故期间,你一定要与工资科的韩思乐那几个老油条密切配合,负责对工亡家属的体恤安抚,联系安排殡仪馆的向遗体告别仪式和在公墓的安葬,等到遇难工友被安葬之后,再组织全矿职工认真学习煤矿职工《安全操作规程》。这是组织上的信任,也是全面考验你工作能力的时候。
工资科的几个老油条特别不满的是,参与追责的各级领导和媒体记者每人已领到一块名牌手表,而工作人员们则全部配齐了新款苹果手机。他们就把冷面孔甩给梁歌。你见到过煤矿的光闪闪的乌金是怎样从高高的煤仓哗哗地流进火车的车皮吗?矿上的钱也是这么花的,这是何等的气派!而梁歌这边钱是有数的,得省着花。所以大干事都被他们难为的要哭了。
老油条们工作起来自有老油条的本事,对于工亡家属提出的种种要求甚至刁难,解释的都十分老到、油滑,绝不违反原则,又不让他们暴跳如雷节外生枝。有一次几个工亡家属抓住梁歌的衣领子推来搡去: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就你们几个不当家的烂干事能处理得了吗?你把矿长给我们找来!在我们农村死一个人还得请一大帮子人办理丧事呢!你一个三十岁都不到的小屁孩带几个老油条能处理好这惊天动地的大事故?
躲在一边打扑克的老油条们听到有人小看他们了,立马赶到了。
这伙人说出话来牙茬子刮地,有时又假装语重心长,谁都缠不了。几个老油条中被公认为最油的老油条是五十一岁的老干事韩思乐。韩思乐挤过来说:你们想找矿长啊?好啊,咱们想一块儿去了!矿长姓刘,叫刘金宇。你们找他算是找对了人了。我们还想找他呢!可我们暂时还不敢去呀!刘金宇那个真油条早就被公安逮起来了。你们想啊,这样的事故,连省里都惊动了,不逮几个人能拉倒吗?你们嫌梁歌大干事的职务小看不起他是不是?其实我们也看不起他。走!梁歌,我们不跟你干了,你也别在这儿丢人了,让他们找有权有势的真油条去吧!你为他们准备的那些钱可得掖好喽啊!